4 三

三

劉影很是病了幾天，上班乖乖穿靴子，加厚毛衣，羊毛長裙。新領導上任，随時傳喚他們了解業務，劉影忙，沒時間休息，就沒請假。

每天下班自己開車去醫院急診科打吊針。

這樣一禮拜左右之後，鐵打的身體也該扛不住，下午劉影撐着額頭看電腦。

“你真的不要命了！燒成這樣還天天加班。”程曉見了，不由分說在正常下班時間把劉影拖進車裏。

劉影燒得嚴重，腦子裏天旋地轉。“要了命了。”程曉手忙腳亂，念叨着把副駕駛座向後推，扶她躺好了，自己坐駕駛座上，開車去醫院。

程曉不常開車，劉影的車她又不大熟，出地庫的時候一把沒上去，再倒一把的時候，“砰”一聲撞了後面的車。

劉影瞬間被撞醒了，“程曉！我的車。”

她聲音沙啞，沒喊出自己想要的氣魄來。瞪一眼程曉，推開車門下去看。被撞的車主也出來了，女司機，看了一眼自己的車，粗平的眉毛瞬間絞作一團，沖着劉影就喊：“你怎麽開的車啊？”

劉影瞥一眼女人，沒做停留，目光又凝聚在了自己的車上。車屁股撞癟了一塊，她十分心疼，“哎呦小紅。”

“你聾了還是怎麽着？”女人簡直不敢相信，怒氣沖沖地走過來，伸手就要抓劉影衣襟。劉影條件反射向後退一步，踩到了一只腳，她忙轉頭要道歉，看清來人，心裏直樂：

“不好意思啊牛保安。”

劉影沒有移開腳的意思，心裏想怎麽就穿了平底鞋呢。光殊低頭，狠狠把自己腳抽出來。

作訓靴上一個深深的窩慢慢伸平。

“怎麽回事？”他問。

“保安大哥，她撞了我的車！”一瞬間，铿锵有力中開出了一朵玫瑰花。臉孔也從揪人衣領之霸氣換成了甜姐兒之微笑，劉影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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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監控裏看見了，你們的問題。”他轉向劉影，眉頭微蹙，擡手，食指微微擋住鼻子。

“是我開車的問題，”程曉焦頭爛額，“但我們現在急着去醫院，這樣，你留個聯系方式，修車多少錢，我到時候直接支付寶給你可以嗎？”

劉影腦子裏嗡嗡作響，她覺得光殊的目光似乎從對方的車頭飄到了她手背上，打吊針之後貼着兩條醫用膠布。

“那不行，你們到時候不認賬怎麽辦？這種人我見多了哦，看起來挺有錢挺文明的，實際啊……誰曉得呢。現在的騙子不要太多哦。”那位女士對着光殊一番宏論，光殊向後躲了躲，免得被唾沫傷及。

“你是不會好好說話嗎？”劉影眉頭緊蹙，“你也不看看你開的什麽車我開的什麽車，我會賴你這一點？”

“哎呦，這可不一定，現在的女孩子年紀輕輕的，錢來得快……”

“你閉嘴吧！”程曉趕忙一聲喝，不敢看劉影。劉影頭疼得如同在受核桃夾之刑，動了氣一陣耳鳴，沒大聽清。看其表情，結合“錢來”，大概知道說了什麽，推開程曉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感冒之後嗡嗡的鼻音，“你給我聽好了，今天撞你這車，咱們報警，修車有保險公司，我一分錢不用付。但我就不報警，我有錢，但沒那時間浪費在你身上。想要有錢自己加十倍努力好好掙，少說風涼話，多賺錢，才能買只真的手袋。低廉的假包背久了，人也難高貴。”

女人下意識地把手袋向身體攏了攏，惱羞成怒，沖劉影喊：“老娘愛背什麽包就背什麽，要你管啦。至少老娘不靠男人……”

年輕貌美，大牌手袋大牌車，不是靠男人，就是有鬼了。

劉影眼皮擡了擡，在地下停車場昏黃的燈光之下，灰紫色的眼影閃過一點珠光，星光凋謝在她眼皮之上。

一種爆炸之後的光屑閃爍在劉影的眼睛裏，裏面的冰冷把女人剩下的話吞了進去。

就只一瞬，劉影恢複如常，她蹲下來，看了看女人的車，站起來對程曉說，“給她兩千，我們走。”

後來的事劉影一片模糊，因為她站得猛了，起來之後被黑暗和眩暈吞噬。程曉坐在病床邊上打手機游戲，告訴劉影：她就那樣滑倒在了光保安懷裏。

“擦……”

“怎麽了，生病又不丢人。就是便宜了那女人，她好像覺得，你感冒生病了，是老天看不過眼，幫她扳回一城了。那表情，哎呦，得意得了不得。不過她怕我們碰瓷，拿了兩千塊一句話都沒再說。”

劉影目光呆滞望着前方，看看自己的手，摸摸脖子上方的短發，看了看挂在簡易衣櫃裏的大衣。

“你別在意這些細節，那保安人蠻好的，還幫我把你扶車上，又幫我把車給開出去。那地庫修得太反人類了……”

“他……他扶我上車？”

“是呀，人家也沒有你說的那麽小氣呀，跟你吵了那麽好幾次，還不是挺熱心的。你以後也不要老針對人家啦。”

“Lucy，你說……”劉影的語氣幽幽的。

“啊？”程曉把眼睛從自己的青蛙上移開，看向劉影，這是她受到嚴重刺激的時候才會有的語氣。

“……那保安，有多少天沒洗澡了……”

程曉翻了個眼皮，說：“劉總，不是所有的農村人都一個月不洗一次澡的好不好。你這老戴着有色眼睛看人不好啦。”

後來劉影就一直維持着一種如坐針氈的姿勢，直到程曉通知她：“醫生說你得住院了，明天別來上班了，有什麽我遠程通知您。剛收到郵件，績效考核報告通過了，我得安排明天的會去了。我走了啊。”

“嗯，回去慢點啊，打個車。”劉影說。

程曉在關上門的剎那間，丢進去一句話，“等會兒我哥來。”

劉影虧了被針頭束縛了手腳，不然一個枕頭就丢過去了。

“不就住一晚上院你叫人幹嗎？”發微信給程曉。一會兒，又發：“你叫我哥都比叫你哥好啊……”

半小時後程曉回：“我到家了，你老是一臉的機不可失、時不我待，我學了點皮毛而已。給我哥個表現機會，啊。”

程成已經到了十分鐘了，帶了粥，菜，蛋，還帶了一套新的枕套和床單來。劉影大不好意思：“程先生，不好意思叫你跑一趟，太麻煩了。”

商量：“要不，等會兒你先回去吧，我明天打個車就回去了，或者我叫我嫂子來接我。”

程成笑了笑，“我沒關系，反正最近天冷，鋪子開得晚，明早再回去也無妨。剛好我在這能安靜安靜，你該做什麽做什麽，不要管我。你嫂子要帶孩子，辛苦。”

劉影看着程成的眼睛，知道他想留下來。沒再說什麽，請程成把自己的電腦拿過來，她處理了一會兒工作，護士進來換水，“哎呦，病成這個樣子了還要工作，不要工作啦，看電腦不暈的呀？先生也不勸勸。”

劉影看程成，程成在做設計，擡頭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劉影笑了，他不會勸，只要是劉影要做的事，他都會好，好，都好。

處理完工作，劉影要程成的手稿看。畫的是一朵玫瑰花，上面套着透明的罩子。“這有什麽典故的吧？可惜我沒文化，看不懂。”手稿遞還給程成，劉影笑。

程成扶了扶眼鏡說：“這是小王子的故事，我又有什麽文化了，随便畫的。”

“不呀程先生愛讀書，文藝的。”劉影笑，“不像我庸俗，就知道賺錢。”

程成收起手稿，沒再說話。眼睛下面的眼皮太雙了，折出幾層失落的夜雨聞鈴來。劉影看着他把手稿夾在文件夾裏，知道其實他想說，她是他得不到的帶刺的紅玫瑰。

第二天一早，劉影把自己的車開去修理廠，然後坐程成的車上班。

車開到辦公樓底下，劉影下車，轉到駕駛那一邊，程成搖下玻璃。劉影抱歉：“不好意思程先生，打擾你生意了。”她回家洗了澡換了衣服，已經十點多。

“不會，我走了。”程成拜拜手，開車離開。

劉影目送他的灰色現代離開，走進了大廈門。才一會兒，她又走出來，她今天穿米白色大衣，粗跟貼合踝靴，褲型微喇，腿瘦長。這是昨天晚上就想好了的搭配，在那大只的牛保安面前，顯得不那麽矮小。

氣勢不能輸。

敲敲保安亭的門，抱起胳膊。

光殊走出來，劉影看他，覺得他今日表情輕松，大約以為自己是來道謝的。

光殊的眼睛在劉影手背上轉了一圈，沒什麽表情，語氣裏的嘲諷卻光明磊落：“這就來上班了，真當自己超人啊？”

劉影沒搭腔，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光殊，從頭到腳。頭發蓬蓬亂，脖子躲在黑色高領毛衣下，保安制服的灰藍外套上沾滿了絨毛，肩章上面的白色絲線已經發黃，腰上的皮帶皮革斷裂，作訓靴頭都是灰。

劉影吸口氣：“你多長時間洗一次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