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委屈
委屈
“此子落在哪個時辰?”
“醜時。”
“此子莫非養不得麽?”
“非也。”
“醜時而降,便天生犯了一千七百條殺戒,”遙遠的聲音模糊不清,“與貧道作個徒弟何如?”
“此子排名第三,就取名為——”
名字在吐出的瞬間宛若水波散開,聲波形成一圈一圈的漣漪,順着七寶琉璃塔內缭繞的紅霧,在腦海中蕩開,震得人頭腦刺痛。更別提這話說一半,不上不下地吊着一口氣,煩悶躁郁,恨不得提槍砍殺。
這無疑有着影響人心神的效用,自入塔以來便層出不窮。若非哪吒是蓮藕化身,無魂無魄,又有燃燈道人在旁相護,此刻說不定早已陷入躁狂,免不得吃一番苦頭。
然而即使如此,也不免被磨得脾性盡失,險些就要破口大罵:“你這老妖道,這又是弄得哪出?”
燃燈道人手中托着燈,稍許化解音波的沖擊,讓哪吒不自覺地朝着這邊靠了靠。聞言,他也不生氣,出言解釋:“我不是說了麽——琉璃塔第一層為生之苦,這便是你師父太乙真人在你降生之時,與你父親的對話。”
哪吒頭疼極了:“所以呢?不是說要我去劈開我自己,這找了老半天了,也不見得有什麽肉球……”
燃燈道人沉思:“大概就在這片。不過,此段對話似乎是你降生後發生,也許我之前的推測有些偏頗。”
“你到底靠不靠譜?”哪吒冷嘲熱諷,忽地,又意識到什麽,語氣古怪起來,“連之前之後這種細節都曉得這麽清楚,看來你還有窺探他人記憶的愛好。”
燃燈道人無辜地攤手:“莫要冤枉,我可沒有窺探。琉璃塔中的幻象直接從你心中具現,可未經我手。”
“我知道這些,只是我也算你降生的一個見證者。”他接着道,未等哪吒狐疑的目光掃來,突然略一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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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
紅氣四溢,充斥得眼前皆是一片血腥。腥甜的異香中,一個圓滾滾的球形顯現,大概呈半人高寬,通體殷紅欲滴,泛着光芒,随着粘稠的血霧緩緩轉動,帶着些許邪異,又無端顯得聖潔。
怎會有如此矛盾的感覺?還未來得及細想,就聽背景音裏太乙真人喃念的呓語換了音色,換作一個威嚴的男聲:
“它必要受烈火燒灼,真金方淬。”“
“就由你護送靈珠子下凡投胎。”
這個聲音哪吒有些陌生,然而,等到下一個顯得更随性、也更淡然的聲音響起時,便不由得瞪大了眼:
那個聲音說:“老師,此珠如此熾熱,恐不能容于世間。”
——那是燃燈道人的聲音。
他猛地看身旁男人一眼,見燃燈露出個無奈表情:“天尊吩咐給我的任務,我推拒了。”
果不其然,接下來,就聽那個男聲虛幻道:“不如交由太乙師弟,他辦事穩妥,護短惜才,定能好好教導靈珠子鴻蒙化開。”
接下來的故事便耳熟能詳。白鶴童子告知太乙,于是金光洞的靈寶随靈珠子一同降世,白衣的燃燈在暗處見證,滿意地見太乙疼愛徒兒,不出所料。
——然而有些事,過猶不及。太乙護短,就連哪吒殺敖丙、鬧東海,都縱容撐腰,以至讓孩童頑劣,将敖光再度拔鱗欺辱;甚至射殺碧雲,惹得石矶震怒,卻不但不認錯,反将其扣入九龍神火罩,煉化消殺。
到如今,落得一身殺伐,衆叛親離,身死魂消,不能不感嘆一句唏噓。
這些唏噓,哪吒是不知的,但根據那點聲音,也大概明了緣由,表情微變:“也就是說,原本你才是我師父?”
“是,”燃燈輕嘆,“如今受太乙所托,稍加管教,也算是照應前緣了。”
哪吒不知為何,心裏泛起些許委屈,又強行壓下,出言譏諷:“我可不需要你的管教!”
燃燈不置可否,只是感慨:“我當時就有這般預感,那靈珠不該稱作器物,連拿在手中都滾燙燒灼。由此,便也難怪化作人形後如此性情,從一開始便埋下因果。”
哪吒被他這唏噓的語氣惡心到了:“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讨人厭?”
燃燈眨眨眼:“抱歉抱歉,畢竟我已斬滅三屍,不太能理解常人情感。”
哪吒懶得聽他說什麽三屍四屍的,徑直往前走,瞬間滴溜溜的紅肉球便近在咫尺。他也不顧忌這是自己,另一只手往虛空一抓,直接一金磚拍了上去——!
他動作粗暴有力,那肉球上頓時裂開一道縫隙,一瞬間紅光大作,刺的人眼睛都睜不開。整個琉璃塔因此山搖地動,周圍的紅霧震蕩翻湧,然而下個瞬間,哪吒就感覺自己被提着後領退後幾步,一擡眸,驚覺紅霧中,一個三頭八臂的人形顯現,雙眸緊閉,額心點血。
靈珠子化作了似人非人的軀體,三尺高的身形盤坐,八只手臂依次向上擡起,或是結印、或是托舉武器,寒光凜冽,危險萬分。混天绫纏繞周身,懸浮在手臂間的間隙,暗光流轉,與藕白的肌膚撞出最鮮明的對比。
然而曾經明快的撞色,此刻卻顯得血腥邪異,遠遠看去,宛若粘稠的血絲交織。
它的七竅處,三昧真火靜默地燃燒着,三顱上雙眸緊閉,眼尾淌血。明明是無悲無喜的神情,卻帶着邪異的壓迫感和詭谲神性。這無疑是哪吒的容貌,卻與他相差甚遠。
渾身的血腥、暴烈和兇煞氣,讓人再無法與眼前這個雖叛逆、卻仍然保有人性的孩子聯系起來。
燃燈抓着哪吒的後領,若有所思:“靈珠子麽……我當初的感覺是對的,你若不加管束,總有一日會化作這般邪異的存在。”
哪吒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反駁:“胡說,我怎麽可能變成這副鬼樣子——!”
“夜叉、敖丙、碧雲,都是你的殺劫。如若不是我技高一籌,李靖與我,也是其中之一。無論你承不承認,這些都在一步步驗證,你終要因殺戮而失掉所有人性,由此變為靈珠的傀儡。”燃燈道人聽不出什麽語氣。
哪吒聽着,暴躁起來:“少在這吓唬人了!”
燃燈看他的神情幾乎帶上點憐憫:“放心,我受人之托,自然要盡力而為。更何況,你我間本有師徒緣分,代行管教,也算了卻因果。”
說着,他擡起手。
在哪吒微微瞪大的眸中,他抓住了少年握着火尖槍的那只手腕。琉璃燈光芒大作,他往前走一步,瞬間就帶着哪吒來到了那三頭八臂的人形面前。
熾熱的火浪撲面而來,又被空中綻開的朵朵金蓮擋住,燃燈道人抓着哪吒的手腕,往前猛推,火尖槍就不可控地朝着人形的胸口刺去!
槍尖觸及那軀殼,就仿佛凝澀般停滞不前,燃燈面色不改,指尖金光浮現,再度往其中打入道力。
趁此機會,哪吒連忙開口,有點慌亂:“這算什麽,以殺止殺?!”
“不,”燃燈的聲音仿佛在很遠的地方傳來,“破除某種惡欲,不算造孽。就像大能們斬滅三屍,除自我方可成聖。”
“不過,自我到底是怎樣定義,究竟是否應該被斬滅,我至今仍保有疑問。實際上也不用想的那麽複雜——除去壞的,留下好的,就足夠了。”
至于這過程是具體的還是抽象的,也自然無所謂。
他的思考,哪吒理解不能,幾乎一個字沒聽,只覺得手中長槍随着燃燈力量的一波一波湧入,逐漸變得滾燙,比那人形周身的火焰都要熱烈得多。
等終于穿透了那三頭八臂人形的皮膚,往更深處的血肉、肺腑、骨骼去……仿佛将自己開膛破肚,惡心中帶着某種快意,以及奇異的身上一松。
這是什麽原理?哪吒還雲裏霧裏,卻見當火尖槍穿透那人形的整個胸膛,讓琉璃塔第一層都因此搖搖欲墜,瀕臨崩塌時,那人形最靠中間的一個腦袋睜開了眼睛。
血紅的眸子閃爍着嗜血的光芒,看向他時毛骨悚然,仿佛被詛咒。靈珠子的兇煞殺氣順着這一眼,又沾染上他的軀體,如附骨之蛆,陰魂不散,哪吒察覺到自己并未逃離這殺戮的宿命,不由得有些慌神。
然而他很快就沒功夫想這個了,随着肉球靈珠子的死亡,七寶琉璃塔第一層崩塌。他只來得及抓住白衣的道人一片衣角,把自己投進人懷裏做緩沖,就覺眼前一黑,天地旋轉。
第二層,“老”之苦。新的繪卷徐徐展開。
——
視線轉到千年後。
随着哪吒煩惱化作的魔形挑釁,脾氣暴躁的太子爺被勾起了怒火,動了真格。真假哪吒二話不說,提槍交戰,一個是封神名将中壇元帥,一個雖僅為“煩惱”具現,卻有整個空間的魔氣助陣,主場優勢明顯,一時間還真打得有來有回,乒乒乓乓,黑霧間紅绫翻湧。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更何況太子爺打架向來是沒什麽顧忌的,整個空間都因此天搖地動,實力稍差的溫良再怎麽不情願,也只能一臉菜色地拉着女判官退後避讓。
退到安全的地方,掐訣立起屏障,他見喬燭站在原地沒動,甚至收起了那乾坤尺,不由得沒好氣的道:“喬老板,你就這麽看着?”
剛剛不是還擺出一副并肩作戰的樣子麽?怎麽又開始摸魚了。
喬燭面色如常:“本來想幫忙,但看起來他更想自己解決。”
越廚代庖的事情做過一次了,這次就讓他自己來吧。
溫良:“……你就是懶吧。”
“說起來,”他語氣莫名地道,有點陰陽怪氣,“這小子不是也會被煩惱魔影響麽?五十步笑百步!”
“但魔形具現後,他能自己解決,你能麽?”喬燭笑眯眯的反駁他,弄得溫良噎住,最終只能氣惱地道:“燃燈佛自然不會懂我們小人物的煩惱。”
“看來,到時候能去深處援助城隍的,只有咱們破了執的佛祖大人了。”他陰陽怪氣地道。
然而喬燭卻搖了搖頭,輕笑:“我可沒破執。”
溫良:?
喬燭老神在在:“燃燈道人斬三屍,和燃燈古佛破執,關我喬燭什麽事?”
溫良:……
溫良摸不着頭腦了:“你轉世投胎後,這個也能重塑?”
年輕的人類眸中染上些許懷念,點點頭,笑意淺淺:“就算不行也得行啊。畢竟,這可和我轉世的目的背道相馳……”
說完,他忽有所感,擡頭看向遠處和魔形争鬥落入尾聲的哪吒。少年武神一場戰鬥完,連汗都沒出一滴,表情倒是冷得粹了冰,仿佛誰欠了他三百萬般,擡起搶尖的動作倒是似曾相識。
“冒牌貨終究只是冒牌貨。”他冷道。
在地上跪坐的魔形咬牙切齒,聞言也要輕蔑嗤笑:“那又如何,你一日不解此煩惱,我便如影随形,不得擺脫!”
“那便你來一次,我殺一次。”哪吒說,頗有些狂氣,與他一貫的作風相符合。然而,下個瞬間,地上的魔形眸光閃爍,出言指出,讓他臉色微變:
“明明他就在這裏,何不直接告訴他,一勞永逸?”
哪吒臉色難看,注意到喬燭已經看過來了,表情狠戾:“閉嘴!”
他的紫焰長槍瞬間刺入魔形的喉頭,卻不曾想,魔氣化身的煩惱即使失去聲帶,也要不依不饒地嘶啞喊出:“呵呵,你明明怨恨燃燈的,不是麽?——”
“無論是在塔內,還是塔外——”
剩下的話夏然而止,魔形灰飛煙滅。
煩惱消解,靈魂蕩滌,然而黑霧缭繞中,哪吒卻不敢再看那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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