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城隍
城隍
魔形剩下的話終究是沒說出來,就灰飛煙滅。
“煩惱”消散,哪吒心裏一輕,然而下一秒又被某種更強烈的情感揪住了,因為喬燭已一步走到他身旁:“怨恨?”
哪吒咬了咬唇,嘗到些許鐵鏽味。
“不想回答嗎,”然而喬燭卻掰過他的臉,聲音無奈,“但你要是不說,我又如何道歉呢。”
他的眸色微深,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哪吒唇上的傷口。他的唇色本來偏淺,此刻染上血跡,給那張漂亮的臉添上些過度的明豔,于是被他擦去,沾染上手指。
可惜少年武神此時心緒亂得很,沒意識到這動作有多麽暧昧,只是後退一步,眼神躲閃,聲音低低:
“……不幹你的事。”
“都是嚴重到産生心魔的地步了,還不幹我事?”喬燭語氣重了點。
他對他人的态度一向疏離而尊重,很少會有如此不近人情的一面。
這樣随和好脾氣的人,此刻卻似乎在逼問他。哪吒沒來由地有點委屈,又覺得這實在沒必要——他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人。
即使喉頭生澀,難以開口。
“……那又如何。”
“嗯?”
他煩了,聲音提高,頗有些破罐子破摔:“是埋怨,又怎麽了!”
“——怨你把我丢給太乙,怨你收李靖為徒,怨你跑去西天做了勞什子佛祖,把我扔在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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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燭瞳孔微縮。
…他一時沒說話,而哪吒臊得滿臉緋紅,連眸子裏都染上點羞惱的水光。這類似于小孩子鬧脾氣一般的話,讓太子爺仿佛落了面子,于是氣沖沖地撇下人,往黑暗深處走去了,幾乎能說是落荒而逃。
等少年的身影都快消失在黑暗裏,喬燭才回過神,無奈一笑。他轉頭示意(臉色非常精彩的)溫良跟上,也邁步追上哪吒的步伐,幹脆利落地承認錯誤:
“我錯了。所以,我現在來找你了啊。”
哪吒氣得不理會他,只是往前走,黑暗中無人見到他紅得滴血的耳尖。
喬燭還在辯解,只是語氣多少帶上了點笑意:“你也知道,曾經的我人性淡漠,不是個好東西……”
他還沒說完,就忽地止住話頭。他身前的哪吒也已停下步子,臉上的紅消退,警戒地看向空中。
黑氣湧動,靈鹫宮燈将不遠處的異狀照出輪廓。
層層疊疊的魔氣彙聚,在距他們大概十米遠的位置形成漩渦,宛若泉眼,纏繞的墨色包裹成蟲繭,隐隐約約顯現一具軀體的形狀。
在魔氣的間隙中,暗淡的城隍金光逸散,昭示着其中之人的身份。然而不僅這光一逃出就被吞噬,繭內微弱的心跳也逐漸緩慢,要不了多久就會全然陷入沉寂。
“城隍爺……”
女判官呓語一般的喃喃,點出了繭中之人的身份。跟過來的溫良見狀,拉着她後退些,擡頭慶幸道:“……幸虧來得早。”
就算法力低微如他,也看出了情況不好——煩惱魔的魔氣洶湧龐大,宛若蜘蛛捕食,将要把城隍的生命力盡數抽取,取而代之。新的魔物将以他的身軀為養分,自心的煩惱誕生。
喬燭并不廢話:“你我三人結印吧。早些解救出來,也能讓我早些回去跪搓衣板。”
語氣意有所指。
一旁的哪吒渾身僵了僵,心中不知道罵了他多少回。
然而即使心懷鬼胎,三人也都分的清輕重緩急。雙手結印,口念咒語,術法的金光凝結,銳利的光線刺破黑暗,破開厚繭。半空中,魔氣凝結的外殼層層龜裂,最終破碎,化為黑霧逸散回四周。一個人從中掉下來,如若不是喬燭反應快,讓地面綻開金蓮接住,保不準讓他直接砸地,再受重創。
出乎意料,這位城隍竟是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烏發斜紮,黑衣幹練,頭上的長翅帽歪在一側,雙眸緊閉陷入昏迷。他臉色蒼白,眉心泛着淡淡的黑氣,象征着魔氣入體,生命垂危,俨然一副受難不輕的樣子。
喬燭沒有多話,口中誦念梵語,為其淨化。不過,一邊念,他還一邊走神:城隍由于要長期和地府打交道,大多是鬼仙,讓活人或者活神擔任的很少,不是官二代、就是有大神通。不知眼前這少年屬于哪種呢?
他在思考,哪吒在旁也打量半天,表情逐漸糾結。
他自然是藏不住事的武神,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語氣疑惑:“怎麽感覺這人有點像……”
想起什麽,下半句話吞在喉頭。
溫良聽見了,本想問像什麽,卻是又記起二人之間的仇恨,便閉了嘴,偏過頭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然而這足以讓喬燭回神,終于仔細去打量這城隍的外貌。越看,神情就越古怪:“……确實有幾分相似。”
“…像誰?”
他倆在這打啞謎,溫良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了。
“你再看看。”
喬燭用詭異的語氣道。
溫良于是仔細研究這少年那算得上俊秀的臉,仔細和自己的記憶做對照,在一瞬間,猛地想起什麽,臉上頓時像打翻了調色盤,一陣青一陣白。
——像誰?
二郎神楊戬。
哪吒的戰友,燃燈的師侄,溫良的仇人。
沉默中,喬燭一套佛經誦念完畢。
淨化的佛力随着佛法,滌蕩其所受污染,少年城隍眉心的黑氣逸散,不多時,便幽幽轉醒。他捂着太陽穴直起腰來,艱難的分辨眼前幾人,見到溫良的藍臉和哪吒極具個人特色的裝扮,頓了頓,表情茫然,頗有種“起猛了,見到哪吒了”的恍惚感。
然而,身為城隍,他自然不能視而不見,只好硬着頭皮道:“幾位是……”
哪吒語氣古怪:“你和楊戬什麽關系?”
少年城隍:“………”壞了,這是真哪吒!
在三雙眼睛的凝視下,他莫名壓力山大,冷汗涔涔,只能狼狽地坦白:“在下劉沉香,算是楊戬那厮的……外甥。”
《那厮》。
喬燭記起華夏傳統神話裏,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二郎神楊戬憤恨妹妹楊婵與凡人相愛,将其鎮壓華山下,楊婵的兒子沉香長大得知真相,立刻正月剃頭,劈山救母。
而眼前這個外貌年紀不大的少年,想必這位便是傳說裏的那個三聖母楊婵的兒子、楊戬的外甥,金龍太子劉沉香了。然而這般堂堂人物,為何到了小小翠屏市,還當上了城隍?
再說,劉沉香在故事裏,可是有萱花神斧和寶蓮燈兩件法寶的,不至于面對小小煩惱魔,淪落到如此狼狽的局面。
此地無疑不是個聊天的好場所,喬燭沒有多問,而是直入正題:“此地為何煩惱魔作祟?”
劉沉香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扶了扶自己歪到一旁的長翅帽:“自靈氣複蘇,煩惱魔滲入家家戶戶。是我不自量力,試圖将這些魔氣盡數收集,聚于空間內一同處理,以免積少成多,釀成大禍……”
溫良聽了,被他的奇思妙想震撼:“你趕着送死?”
劉沉香被噎了一下,最終,弱弱地道:“…還不是,被那王八考公的事情刺激到了。我在翠屏上任,總得做出點業績來吧……”
不難猜出,他說的是楊戬進了國家編制內這件事。
喬燭心裏覺得好笑,面上不顯:“女判官的三魄是你抽的?”
劉沉香垂頭喪氣地點點頭:“她未斬滅三屍,我怕她受此影響。”
溫良譏諷:“你難道就斬斷了?”
劉沉香幹巴巴地為自己挽尊:“……我心智堅定。”
不過看目前的狀況,還真是有些打臉。
哪吒性子直,不在意這些,只是問:“別廢話了,現在這情況你準備怎麽辦?”
劉沉香嘆了口氣。他老老實實地說:“發覺自己可能不敵煩惱魔的時候,我便放棄抵抗,準備在其完全吞噬我軀體的瞬間自爆,削弱他的力量,再化作鬼仙,清除剩下的餘孽。”
“還算有點腦子。”溫良評價。
“但這招下去,你也會失去肉/身,實力大損。”喬燭指出。
劉沉香點點頭,遲疑了一下:“不過,如今有諸位在,不知是否可以伸出援手……”
看來是個實心眼孩子,即使這樣小心請求,眸光依舊清澈坦蕩。喬燭笑了笑,轉頭看二人:“太子爺的想法呢?”
哪吒冷哼一聲,偏過頭避開他的目光,有些躲閃:“要怎麽做?”
劉沉香見狀,連忙拱手:“多謝各位,敢問姓名……”
“寒暄的廢話就免了吧,哪吒,喬燭,溫良,”哪吒打斷他文鄒鄒的話,手中火尖槍轉了轉,“安排任務。”
劉沉香好歹也是城隍,業務能力自然是有的,并不廢話,當即道:“我将逸散的魔氣聚集,麻煩三位處理。煩惱魔最攻人心中郁結,恐怕會化作各位難以釋懷的人或物進行襲擊,還請小心。”
他擡起手,天地間的規則化作金紋,流轉周身,指尖在虛空輕點,于是周圍逸散的黑氣瞬間翻湧,聚成漩渦,瘋狂旋轉吸納,最終凝結成黑色的一點。
在三人的注視中,黑色的一點又再度擴大,膨脹,坍縮,最終,再度凝為一個形狀。
然而,出乎意料,那并非喬燭所預料的青面獠牙、或不可名狀,而是随着黑霧散去,逐漸有了些許人形——
——青年容貌俊美,身姿不凡,一襲白衣風度翩翩又不顯消瘦,道士打扮又随性自得。他的長發被玉冠束起,眉心緊閉着一只豎起的眼睛,手持三尖兩刃刀,身側,一只黑霧顯形的細犬相伴,來勢洶洶。
劉沉香:……
溫良:……
喬燭:……
哪吒:“……我怎麽看到楊戬了。這算什麽難以釋懷?”
石破天驚,一針見血,把各懷鬼胎的三個人如釋重負,頗有種《皇帝的新裝》裏說真話的小男孩的感覺。聞言,三個人齊齊松了口氣,喬燭率先笑道:“我也看到的是他。”
溫良趕緊甩鍋:“劉沉香,這是你的難以釋懷吧!”
他一偏頭,卻不見少年城隍的身影。再回頭,卻見他不知何時已經一溜煙躲到了溫良背後,面無表情,心如死灰:“怎麽是他。”
哪吒挑眉:“你這是在怕他?”
劉沉香表情木然:“起猛了,看見老王八了,再睡會。”
喬燭被他逗樂了,卻見劉沉香從溫良背後探探頭,突然又道:“不對啊,我印象裏好像沒見過老王八穿這身。”
他一秒化身福爾摩斯,面無表情分析道:“也就是說,這是我和某人的煩惱一同作祟的結果。”
溫良&喬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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