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應和

應和

海水。

無盡的海水将他裹挾吞沒,深色的血液浸潤肺腔。即使已非凡體卻仍感窒息,張嘴吐出一串氣泡,往上飄去,消失在視線中再無蹤影。

這裏很安靜。萬籁俱寂,無聲無息。

“死”之苦,往往代表疼痛,要撕心裂肺,割肉削骨。然而屬于哪吒的這一層,卻顯得這樣沉默,聲嚣和火焰一同熄滅,落入水中。

——這是他的死。

這是那個風雨交加,巨浪奔湧的日子。大旱剛過,便是水澇,人們的恸哭驚動四野,天空黑沉壓迫,烏雲間盤旋着四海長龍。

它們僅僅是呼吸就讓整個陳塘莊的土地震顫,大雨瓢潑而下,洪水漫天。于是尚且是孩童的少年人站上城牆,長劍出鞘,指向的卻不是敵人,而是自己。

他那時說了些什麽話,哪吒其實已經不太記得了;不記得倒也好,脅迫之語,還不如不說。大概無力的抗争與沉默并無差異,能做的只有表演一場自刎。

以這無甚要緊的性命,換得他們所要的和平。

于是一刀一刀,終究鮮血淋漓。

他的遺骸去哪了呢?大概是再也站不住,跌落城牆,被海水吞沒。海裏的蝦蟹會将他的屍體啃食殆盡,然後受此增益,得道成仙。

小人坐上王座,興風作浪,開啓新的循環。下一個哪吒會在什麽時候出現?也許永遠不要出現得好。

無非生生世世要與這無可撼動的強/權相抗,直至南牆撞破,也不回頭。

于是便這樣沉默地反抗着,閉上眼睛落入黑暗——

直到被人抓住手腕,才猛地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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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睜開眼睛,果不其然看見了燃燈道人的身影。一襲白衣的道人黑發逸散在水裏,依舊神色淡淡,毫無喜怒,抓着他手腕的手卻那樣用力,金光蔓延。

平靜的海水因此翻湧,往他們身上擠壓,深色的水液中哪吒看不清燃燈的面容,卻能聽見他說的話。他說:

“別熄滅了。”

聲音在水中傳來,沉悶地逸散,餘波銷聲匿跡,哪吒看到一盞燈。

燃燈道人将自己的靈鹫宮燈祭出,抛在水裏,那蓮花形狀的琉璃燈便瞬間膨脹,一寸寸變大,直至把他們兩個都吞下,将那狂怒的海水隔絕。

燈裏明亮如晝,照亮他們濕透的身形,明明無需呼吸,哪吒卻還是下意識地咳出肺裏的海水,呼吸急促,宛若溺水的人在最後一刻得到救贖。

一旁的燃燈道人掐了個法決,蒸幹二人的衣物,嘆了口氣:“果然,即使水火不容,面對大海也終是蜉蝣撼樹。”

“——如果當時也有這樣一盞燈,能容納你的火,說不定結局便會不同。”

他說。

哪吒咳嗽了幾聲,用手遮着眼,聲音沙啞:“那又如何,我沒辦法打贏它。”

外面的海水依舊肆虐,怒吼着要将他碾碎為塵埃。這是如影随形的強/權/暴/政,個人的力量總會被吞沒無聲。

“但你至少能保護自己,”燃燈說,“雖然在那種情況下,自毀是唯一的選擇。但今後遇見類似的,也許能尋些不同的解法。”

他敲敲燈的內壁,哪吒就感覺眼前刺目的光淡了些,而下一刻,整個燈劇烈搖動,外界海水怒嚎翻湧,仿佛在激烈的進行搏鬥。

“火焰應該是燒灼敵人的,而不是自己。即使要向不公抗議,也許也能尋求圓滑些的處理方式,至少,別讓自己受傷。”

“你說得輕巧!”哪吒沙啞地罵道。

操縱着燈靈進行戰鬥的燃燈聽了,回頭看他一眼:“我是認真的,哪吒。以後若遇到類似的事,可以來找我幫忙。”

說完,又敲燈壁一下:“差不多夠了。馬善,回來!”

燈內再度亮如白晝,哪吒下意識地眯起眼,就見白衣的燃燈道人朝他伸出手,唇角帶上點笑:“比如這次,我就能幫你。”

哪吒呼吸一滞:“什麽?”

“外面有條龍,雖然只是玲珑塔具現出來的假象,洩個憤還是差不多的,”他說,“走吧,去反抗壓迫。——這次你不是孤身一人。”

——

視線轉向千年後,哪吒行宮內,太陽西沉。

“——說得對,一根筷子易折斷,衆人拾柴火焰高,”喬燭不知道從哪掏出了個塑料喇叭,一本正經地站在院子裏,對衆人道,“我們哪吒行宮作為一個整體,當然要團結一心,衆志成城,一同向着更美好的明天前進。”

“而如今,随着張家之事在微博上爆火,我們景區又迎來了一波游客小高峰。香火興旺,這是好事,但越來越滿的祈願箱,也提醒我們需要對這信仰負起責來……”

坐在底下的夏元心聽得暈頭轉向,小聲和旁邊的李半音咬耳朵:“喬老板這是當了多少年領導,幹部味太沖了……”

李半音但笑不語:“嗯,可能上輩子确實是吧。”

“作為景區員工,和廟內信徒,我們受太子爺的庇護,也理應為他分憂。同時也是為了鍛煉員工能力,促進同事間的情感,由此,哪吒行宮特于今日開始推行祈願輪班制度,分為四個小組,每組一天輪換,出門解決祈願委托……”

黃衣白臉的馬善頓時跳起來:“你個老頭,又要偷懶!我——唔唔!”

喬燭一道禁言咒打過去,輕而易舉讓桀骜的燈靈閉了嘴。他面色不改,挂着和善正直的微笑:“怎麽能說是偷懶呢?作為負責人,我的首要任務是為景區謀得更好的發展,希望各位不要受小人挑撥,對此做出不當評價……”

衆人:……

喬燭話鋒一轉:“當然,太子爺宅心仁厚,自然不會讓諸位打白工。祈願的報酬按勞分配,非人類的各位是功德,人類的各位是貨幣。當然,要是想換些別的東西,自然也是可以的,不過我最推崇的還是無私奉獻,為愛發電,可以獲得老板我的大力贊揚。”

齊子為很可靠:“四組怎麽分?”

李半音出聲了,撩了撩自己的長發。她最近燙了個頭,戴上了副愛心形狀的太陽鏡,塗着口紅,看起來潮流得不行:“一隊是黃佳佳、陸川息和夏元心,二隊馬善溫良,三隊齊子為和我,四隊為哮天犬和二郎神。”

一旁的楊戬懵逼地指了指自己:“我也算?”

還有哪來的哮天?

“你是為期七天的實習隊伍,不算工資的。”喬燭道。

楊戬:?

黃佳佳做了他的嘴替:“喬老板,那你呢?”

喬燭笑吟吟的:“不都說了麽,我作為景區負責人,首要任務是為景區謀得更好的發展,自然有別的安排。”

馬善被物理靜音,只能憤怒地發出意味不明的怪聲。

好在,除了叛逆期過長的馬善,其他人也多少習慣喬燭的懶蛋屬性,畢竟又不是打白工,再多些任務也勉強可以接受。

再簡單細分了下任務,決定明天由第一隊出門解決祈願,衆人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而喬燭也得以無視楊戬的滿臉問號,收起喇叭,滿意地走回房間。

踏進屋內,關上門,随手布下道旁人此生都難以解開的禁制,黑發微卷的年輕人含着笑擡頭,望向自己的床邊。在那裏,氣息微微波動,原本空無一人的床邊多了個少年,正一臉不高興地抱着胸,陰沉着那張漂亮的臉。

他周身氣壓有些低,幾乎是帶點煞氣了,如若不是眼尾的薄紅和耳尖的緋色暴露,還正要以為他不是來投懷送抱,倒像是尋仇。

“誰來,”哪吒咬牙切齒,“投懷送抱了!”

喬燭這才發現,原來他不知不覺,把內心的想法說了出來。很難說他不是故意的,特別是笑吟吟地湊過去,挑起人下巴的時候:“可是太子爺坐在我床邊等我的樣子,真的有點乖唉。”

哪吒青筋暴起,瞬間欲蓋彌彰地站起身來,周身都要冒火:“你想死是不是!”

他炸毛,喬燭便順着毛捋,順着人的動作把少年攬進懷裏,即使很快就被吓了一跳的哪吒掙脫,也算是某種程度上成功地證實了“投懷送抱”。

在哪吒再度發飙的前一秒,他又熟練地轉移話題:“辛苦太子爺等我這麽久,重塑軀體的方法,我剛剛已從接引那裏得到眉目了。”

哪吒一口氣憋在胸前,倒也很快洩了勁,武神的愛憎總是來去如風的:“我不同意。”

他在這裏等這麽久,不是為了配合,而是為了拒絕。

對于凡人來說,心頭血尚且寶貴,修道之人要是損失了點,更會元氣大傷。喬燭本就因轉世投胎法力衰落,直接兩個全占,若是再用心頭血為他重塑軀體,甚至可能有境界倒退的危險。

那便再也還不清了。

喬燭倒也不意外:“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所以,”他把手翻過來,便是一小瓶鮮紅的血液,“我早就取好了。”

哪吒:“……你!”

喬燭笑得無辜,伸出手去揉哪吒的頭:“放心啦,雖然總說要太子爺保護我,不過我畢竟是狡詐的燃燈啊,怎麽會不留有後手。”

哪吒一時沒躲過,只能任由他揉:“你嘴裏沒一句真話。”

“冤枉,至少我對太子爺的真心是日月可鑒的,”喬燭說,按着人肩膀坐下,自己也坐到旁邊,“更何況,如若沒有實體,法力消退不說,夜間也沒法睡眠。漫漫長夜,殿下忍心讓我一人獨守被窩麽?”

哪吒很無情:“忍心。”

如果不是聽到那句“獨守被窩”的時候,臉又紅了一點的話,可能還有幾分說服力。

喬燭深谙他的傲嬌,這句也自然當反話聽。于是他便一手按住哪吒的肩膀,讓他順着力倒在床上,一手撩起少年人鬓邊散落的黑發,垂眸看那張尚且迷茫詫異的臉:“那麽,太子爺就稍微配合我一下吧。”

“你……”哪吒想要掙紮起身,卻被喬燭按住,這壞男人還用一條腿擠進他的雙腿之間,腳踝裸/露的肌膚相觸,激起一身不明來由的戰栗:“我得知曉你的‘軀體’數據如何,才能為你重塑。”

那也不至于用這種姿勢。哪吒想反駁,卻忽地渾身一顫,軟了腰。

原來是喬燭的手不知何時已經變換動作,放過了玩他的頭發,一手撐在他腦側,一手搭在他腰間,有意無意,指尖微動。

那裏的軟肉從未被其他人觸碰,哪吒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怕癢。只好羞惱地壓住喉頭的悶哼,擡頭瞪去,卻見身上的男人垂眸看着他,寒潭般的黑色眸子被眼簾遮住一半,那個瞬間,竟無端顯得有些悲憫。

那微卷的黑發并未紮起,順着重力傾瀉而下,遮蔽天光,于是仿佛要将靈魂拘禁在微暗的空間裏,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明明是稱得上性騷擾的動作,此刻卻因為那雙眼睛而變了味,哪吒忽然意識到自己比起戲弄更厭惡的是漠然,就像是現在,即使是錯覺,也不願看到這樣的神情。

好在,不過半秒,喬燭就彎起眼睛笑了,将那點天生的冷漠打破:“所以,要不要讓我好好‘丈量’一番呢,尊敬的太子爺?”

“丈量”二字咬得極重,意味深長。

哪吒:……果然是性騷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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