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二日:(13)

“小姐……外面冷,回屋裏坐着吧。”秋瑤無比擔憂的陪着她,雖然現在是午後,可室外的溫度依然極低,再這麽待下去可真是要凍壞的。

沈芳年停下了腳步,嘆了口氣,問道:“二叔呢?”

“還在書房裏呢,奴婢覺得,這個時候,您還是不要主動去惹他比較好……”

沈芳年也沒打算現在去惹她二叔。她用腳趾都能猜到,現在的二叔定然是急怒的狀态,雖然平日裏待她客氣,可這次她這樣丢了他的臉,打她也說不定。她應該耐心的等,等二叔消了氣再去講道理。

她又問:“二嬸呢?”

“夫人一早便帶着二小姐去寺裏進香了,現在還沒回來呢。”

她點點頭,又問:“謝昉呢?”

“在尚書府外面兒站着呢。”秋瑤一臉哀怨,卻也幫不上什麽忙,只能當個包打聽了,“虧了今兒下雪天冷,否則門口早圍上一圈兒人了。”

她只是又“哦”了一聲,淡淡的又問:“他們……都是怎麽說我的?”

“奴婢不知道!”秋瑤不傻,她現在可不會拿這種話來污了小姐的耳朵。今天早晨有個不識趣的下人來拉秋瑤的袖子問這傳聞是不是真的,讓她一個嘴巴子就打得眼冒金星。別人她管不着,在尚書府做事還敢多嘴議論自家小姐,她第一個就不讓!

沈芳年仍不死心,“有沒有那種說得好聽點兒的,你給我學學?”

秋瑤皺眉道:“小姐,這些謠言就是有說得好聽點兒的,它也不會傳播得那麽廣了。”

沈芳年低頭有些難過,謝昉說的果然沒錯,這下可好,自己明明只是稍微逾越了一點點規矩禮法,從小到大積攢下的好名聲就這麽像落花流水般不可挽回的逝去了。

她混淆了難過和困意,便道:“我困了,我要去睡。”

“好,奴婢去給您鋪床。”秋瑤心想,左右現下老爺是肯定不會讓小姐出門了,幹脆睡個天昏地暗,至少還能養個好氣色呢。

沈芳年卻道:“你去讓他先回去吧。”現在就算他在外面站成一座冰雕,二叔也絕對只會想拿一把鑿子将他敲成無數碎片的。

“小姐,你別心疼謝大人了,還是讓他在外面多站會吧。就算奴婢去勸,他也不會走的。”秋瑤低聲道。現在所有人都在看小姐的笑話,她只知道,如果謝昉現在不在沈府外面罰站,那麽嘲笑小姐的人只會更多。

她更加困了,只得含糊的答應,擺了擺手便向屋內走去,“那好吧。”

這一覺她竟無夢,直到被秋瑤推着喚醒,醒來時已經是傍晚。

“小姐,醒醒,老爺夫人那邊傳飯了,讓您過去吃呢。”

外面的雪終于停了,沈芳年走進沈泰夫婦的院子正房,只見一家四口已經入座,只差自己。

沈泰的臉色自然不好看,胡子差點都豎起來了。袁夫人見了她,同時有心疼和責備的神情,招呼她入座。

就在她還沒沾到椅子時,沈泰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那個姓謝的方才已經離開門前了。”

她微微一愣,只得重新繃直了膝蓋,站着聆聽二叔的教誨。

沈泰見侄女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便繼續道:“我當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才站了一天便偃旗息鼓,可見其心了。”

“好了,吃飯了,說這些做什麽?”袁夫人尴尬的打着圓場。

沈泰猶自道:“待會兒叫小厮們将那門前好好洗洗幹淨!”

“啪”的一聲,是沈芳年将手中的筷子狠狠擲在了桌上。

袁氏恐怕他們叔侄吵架,便先招呼兩個孩子離開:“宏兒、芳靈,你們各自回房間吃吧。”又轉而勸道,“老爺,您便少說兩句吧!”

沈泰吹胡子瞪眼睛的,“我如何不能說了?我的家門前,豈能容得那污穢之氣!定要擦洗幹淨,現在就吩咐下去!”

沈芳年深吸了一口氣,實在是忍無可忍,擠出一個微笑,對沈泰道:“二叔,照您這麽說,侄女兒這身皮也得着實讓下人好好擦洗幹淨,否則可是渾身的污穢之氣呢!”

袁夫人聽了大驚失色,這個丫頭的暴脾氣本都消磨得快沒了,這下可真是覆水難收了。

沈泰沒想到他那平日裏最聽話的侄女竟能這樣不要臉面只為羞辱自己,一時之間竟想不到如何罵她才好,“你!你這不孝女,你行為不檢,對得起你爹嗎?”

聽他提到自己的爹,沈芳年心中憤怒的小火苗一下竄到了房頂這麽高,“二叔,您怎麽能如此冠冕堂皇的提起我爹?您當年是如何對他的,侄女兒雖小可還都記着呢!”

“芳年!你給我住口!”袁氏恐怕兩個人再吵,趕忙喝止了沈芳年,可惜,很明顯,并不奏效。

“我爹他為了我着想,臨走前也不願意将我托付給您,因為什麽,您心裏沒數嗎?”

“你、你說是為什麽?”沈泰一邊運氣,一邊道,“夫人,你別攔着這個逆女,讓她說!”

“因為在您心中,一個人的分量還不夠那些胡說八道的宗法禮教重,對嗎?”

沈泰被她氣笑了,反問道:“這有什麽不對嗎?”

沈芳年知道自己如論如何也無法說服一個腐儒改變他使用了大半生的處事态度,她只得暗自生悶氣,不再說話。

沈泰一捋胡子,又恢複了平靜的語氣,道:“總之,那個姓謝的已經走了,我再給你一次改過的機……”

沈泰話沒說完,就有個小厮急慌慌的跑了進來,趕忙道:“老爺,夫人,不好啦!那個謝太監的兒子又回來了,還帶了好幾十車的聘禮!外面圍了好些人在看呢……”

沈泰的臉色忽然變作比桌子上那盤茄子還難看的绛紫色,袁氏的臉色也不好看。臉色最好的就是剛剛睡了個美容覺的沈芳年了。

她輕輕拍了兩下手,又攤開來,得體的微笑道:“二叔,這下真是可惜了,侄女兒連改過的機會都沒有了,若您不介意的話,侄女便開動了。”

在沈泰夫婦兩個人呆愣的目光中,她慢條斯理的吃着,最後自己碗中那最後一個飯粒都沒有剩下,又叫婢女為自己盛了一碗湯,不出聲的飲完。然後,這才又行了一禮,在沈泰夫婦的注視下,如同一只開屏的孔雀一般,趾高氣昂的離開了正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秋瑤一直緊緊跟在自家小姐的身後,一路唉聲嘆氣,小姐這回可真是過足了嘴瘾了,可這一通争吵下來,不知道這沈老爺的氣兒又要拖後多久才能消。秋瑤倒不是很同情現在大搖大擺的小姐了,倒是同情起在寒風中帶着幾十車金銀珠寶罰站的謝大人……

☆、搬救星

自那天傍晚去而複返,謝昉在尚書府門前又站了一天一夜。這一夜還好,直到第二日的晌午,太陽當空照,雪後那一陣寒也漸漸散去,那尚書府門口才叫一個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哎,那個就是九千歲的養子嗎?生得挺拔的一個兒郎,怎麽就做了太監的兒子?”

謝昉耳力很好,一轉頭便在人堆裏辨認出了說話人的方位,一個眼刀飛過去,那人趕忙縮着脖子向後躲。人群中也忽然安靜了下來。

謝昉又轉過身,身後那議論聲便又死灰複燃。

“聽說他都在這待了一夜了,你說這沈尚書打算什麽時候開門呀?”

“我看夠嗆,這可是禮部尚書的宅子,能給姓謝的開門?除非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咦!這些做大官的就是事兒多,要是謝公子現在帶着這麽多聘禮來我家門口,我立馬把女兒嫁給他!”

“啧啧啧,你想得美!”

“你說醜事鬧得這麽大,這尚書就算不想開門也得開呀,否則他家那侄女兒怎麽還嫁的出去?”

“可說呢,我看不過現在還死要面子活受罪,府裏面肯定鬧翻天了。”

“你說,他們,是不是,已經……”

謝昉帶來的人都自覺受不了這指指點點,小心翼翼的問謝昉:“公子,用不用小的們将這些爛嚼舌根的人都趕走?”

謝昉雙目緊閉,只是輕輕吐出幾個字:“把我的刀拿來。”他今日為顯誠意,都沒有将刀戴在身上。

下人戰戰兢兢的雙手奉上刀,謝昉二話不說拔刀出鞘,“咻——”一聲嘯音後,刀尖狠狠插進了堅實的地面上。

這下真真是鴉雀無聲了,只剩下人群外面三圈被抱着的一個小孩兒“哇”的一聲哭的那叫一個慘。

“哎,沒事看什麽熱鬧,散了,都散了散了!”

就這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這些熱心觀衆誰也不想讓那刀尖插到自己的腦袋裏,終于漸漸散了場。

冬日裏天亮的時候短,很快就又到了擦黑的時候。

尚書府裏,沈芳年又依照昨日養成的習慣睡起了午覺,剛剛睡醒。

秋瑤給她倒了一杯茶,便皺眉道:“我的小姐,您可真是心大,咱們府門口都讓一萬多號人參觀過了!”

“真有這麽多人啊?”沈芳年伸了個懶腰,還是懶懶的。

秋瑤用一種不太友善的目光看着她,“您就一點兒不同情謝大人嗎?”

“我當然同情他了!都站了這麽久了,你幫我去勸他先回家吧。”她是挺同情謝昉的,畢竟她只是在深宅中偶爾聽到一點點流言蜚語,他可要在前線親自聆聽啊。

秋瑤嘀咕道:“要不是您昨日一時沒收住脾氣,狠狠氣了老爺一番,說不定謝大人也不會站了這麽久還徒勞無功了。”

沈芳年撇了撇嘴,她現在冷靜下來确實也是後悔,不過這世上就沒有後悔藥可賣。

“你少廢話,快去!”

反正自己現在哪也不用去,沈芳年又留在床上糾結了一陣才起身準備用飯。飯是被廚娘端來的,估計二叔一時半會還不能走出昨天那頓飯的陰影,讓她再一起用飯。

廚娘送來的兩道菜都很合口味,怕是會涼了,還在碟子下面加了熱水慢蒸。她吃得正香時,秋瑤回來了。

“小姐,謝大人,他不聽奴婢的,他不走,怎麽辦?”秋瑤糾結猶豫着要不要說,“他還讓奴婢給您傳一句話。”

沈芳年正專心夾菜,捧着碗對秋瑤道:“說啊。”

“謝大人問您,現在可高興了?”秋瑤疾步上前,皺眉道,“謝大人是不是在外面凍傻了?這問的是什麽昏話?外面鬧沸反盈天的,小姐您能高興的起來嗎?”

她“噗”的一聲笑出聲來,她都能想象出謝昉一臉無奈的樣子,問出了這句話,鬧成現在這樣,你可高興了?

昨天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的時候,沈芳年确實是心情郁結的很的。但是自從昨天晚飯時和二叔吵了一架,她現在的心情确實很好。

她突然發現對于外面的流言蜚語,愈演愈烈的關于她品行的謠言,她統統都可以置之不理。那些嚼舌根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人,她不在乎。只要她在乎的人還執意在門外帶着閃瞎人眼的幾十車聘禮,堅決的不肯走,還要無奈的問她開不開心,就已經足夠了。

“他愛走不走,我現在也管不了他,還是吃飯吧。”她将另一副筷子遞給秋瑤,“一起吃吧。”

秋瑤是一臉的不可置信,“小姐!你長心了嗎?”

秋瑤對自家小姐的鄙視一直持續到了這場風波的第三日。

第三日,這場風波已經從市井流言的緋聞演變成了朝堂上兩黨互相彈劾的由頭,謝崇禮身居幕後都被罵了個慘,沈泰當場就告了病假。

好在這天傍晚,有一頂轎子出現在了尚書府的門口。裏面走出來的人第一時間沒有去叩響尚書府緊閉的大門,而是拍了拍謝昉的肩膀。

“回你自己家去。”沈慈風塵仆仆,對他的第一句話便是一盆冷水。

“夫人,我……”謝昉一時癡愣,不知該為自己辯解還是求她幫忙。

可是轉念一想,他還記得當年在沙洲時,沈慈是如何像防賊一樣的防他,如今他這個賊果真将她最疼愛的侄女兒偷走了,別說幫忙了,她應該是在和沈尚書同仇敵忾才對。

“在這站了多久了?”沈慈還是面無表情,問道。

“三天。”他老實答道,“我不打算離開。”

沈慈挑了挑眉,道:“我告訴你,以我二哥的性子,你在這裏站到死也是沒用的。”

謝昉眉心一動,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趕忙行禮道:“求夫人賜教。”

沈慈冷哼一聲,道:“兩年前我去沙洲,見到你們在一起時的情形,心中便又一種不好的預感,只是沒想到,你們真是敢給我一個最壞的可能。”

謝昉沉默受訓,應承道:“都是我的錯,是我大意了。”

“事已至此,我不和你廢話,我沒有沈尚書那般的氣性,我只為我侄女的名聲,你們這個婚是結定了,你想逃都逃不掉。”沈慈依舊嚴厲,說的話倒是很中聽,“所以,你現在先老老實實給我回去。”

謝昉壓抑着心中的狂喜,卻仍保持着一絲冷靜,依舊不動如山。

“怎麽,怕我詐你啊?”沈慈笑了出來,環顧這一排排擺放十分整齊的箱籠,“人走,東西我幫你帶進去,怎麽樣?”

他道:“只怕尚書大人不高興。”

“他高不高興是他的事情,可我帶進去的東西,沒人敢不收。”沈慈霸氣外露,招呼身後的嬷嬷,“去敲門,看着他們把給大小姐的聘禮擡進去。”

“多謝夫人成全。”謝昉忍着笑,忽然覺得自己腿也不疼了,手也不冷了,這三天的累沒白受。不過,他卻依然存有疑慮,“這件事越鬧越大,晚輩只是擔心您也無法說服尚書大人。”

“誰跟你說我要去說服尚書大人了?”沈慈反問道。

謝昉不明其意,只得陪沈慈看完這一箱箱聘禮都被擡了進去,才又聽沈慈道:“說服二哥,比去求一道賜婚旨意更難,不是麽?”

賜婚?他皺眉,依然不解。

沈慈重新回到轎子中,隔着轎子對他道:“等到時機到了的時候,我會通知你,到時候,還要你親自去求皇後才是。”

求皇後?我親自?謝昉現下真的是一頭霧水,他去求皇後把原本皇後相中了的侄媳婦賜婚給自己?皇後能安靜聽他說完而不讓人把他踢出去嗎?

但是,既然聘禮都已經被沈慈大手一揮擡了進去,謝昉還是對沈慈的話有些相信的,畢竟現在她是唯一能幫他們兩個的人。

沈慈來到沈芳年的房間時,天已經大黑下來了。在秋瑤眼中,沈芳年正沒心沒肺的看着本書,好不惬意。

可沈慈進屋後,秋瑤便再也沒見到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姐了。

沈芳年先是驚喜,扔下了手裏的書,跑進了姑媽的懷中:“姑媽!你怎麽來京城了?”

“今年想親自回來看看你們。”沈慈撫着她的頭發。

她的驚喜瞬間消散,悶聲道:“您是不是都知道了?”

“知道了,道上就知道了。”

沈慈的語氣柔和,沈芳年卻紅了眼眶,這還是她三天來第一次哭。

沈慈只當她是委屈,便安慰道:“芳年,你不必在意這些,那些罵你的人,他們不是真的讨厭你,而是在嫉妒你罷了。”

她搖搖頭,她才不是因為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哭鼻子呢,“我捅了這麽大的婁子,丢了沈家的臉,姑媽你都不怪我嗎?”

沈慈幫她擦去淚痕,緩緩道:“現在怪你也無濟于事,況且你也得到足夠的懲罰了,不如抓緊想辦法補救才是。我不得不問你,你真的想好了嗎?嫁給他,你就注定要在兩黨的夾縫中生存,可能随時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你不怕嗎?”

“我想好了,我不怕。”她揚起頭來,一抽一抽的道。

沈慈又問道:“如若有一日,你們被各種外部的紛擾攪得不堪其煩,終于有兩看相厭,婚姻也分崩離析的那一日,你會後悔嗎?”

“絕不會。”這些問題,早在她跨越大半個京城去校場找他的時候,就已經想清楚了。

“那好,明日我去面見皇後。”沈慈笑着安慰她,“放心,等你們婚禮後不出十日,一切流言都會煙消雲散的。”

☆、賜婚旨意

謝昉這還是成年後第一次踏入後宮。包括皇後的坤寧宮。

他對這座象征着天下坤極的宮殿是有着兒時依稀的記憶的。他記得自己和妹妹剛被謝崇禮帶到北京的時候,謝崇禮還遠不是現在這樣的一手遮天,還須在後宮中走動,其中走動得最多的,便是坤寧宮。

沒時間思考這些前塵往事,他現在最為吃驚的是,皇後竟然真的願意見他。要知道周皇後入主後宮多少年來,見過的外臣也不超過十人吧。

“臣拜見皇後娘娘。”走進了正殿,他一直低着頭謹守禮儀。

周皇後在一道珠簾之後,聲線沒帶一絲溫度,對他道:“起來吧。”

謝昉站起了身,皇後不說話,他亦不說話,空蕩蕩的大殿上到處都是尴尬的氣氛。

皇後隔着簾子見不真切,卻還是凝視了他許久,才終于道:“雖不是親生的,你和你爹倒是有幾份相像的模樣。”

謝昉還沒答話,她又補充道:“小時候不像,長大了倒像。”

謝昉輕笑,道:“是跟着義父的時日長了,不知不覺的便相似了。”

皇後跟着他道:“所以,你也學得似他那麽無法無天的性子。”

謝昉低頭,道:“臣不敢造次。”

皇後緩慢的踱步,語氣緩和了些,問道:“沒想到本宮會見你?”

又不等他答,皇後繼續道:“沈氏來見本宮時,本宮也是沒想到她會替你說話呢。”

時間過去了太久,誰都幾乎不記得,當年出嫁之前,周皇後和沈元輔之妹沈慈曾是一對閨中密友。她們曾經無話不談,直到各自嫁人,一個成了太子妃,另一個則遠嫁大同。

這次沈慈難得進宮,周皇後當然知道她是為了近日鬧得滿城風雨的,關于她侄女兒的那場風波而來。

只是她沒想到,沈慈是來求自己賜婚的。

“你來求本宮賜婚?”周皇後問的是謝昉。

“是。”謝昉答得肯定,“只要娘娘幫忙,才能平息這場鬧了多日的風波,還朝堂一個清淨。”

前幾日沈慈來時,說的第一個理由也和謝昉現在說的大同小異。

“你給本宮戴一頂高帽子,本宮就會為了你那冠冕堂皇的理由賜婚?”周皇後笑着搖了搖頭,“而且還是将本宮相中的侄媳婦賜婚與你,你最好有個更好的理由。”

謝昉突然問了皇後一個問題:“娘娘,沈夫人是如何說服您見臣的呢?”

周皇後挑了挑眉,這個小子,倒真是問到點上了,他知道若自己不打算賜婚,則根本沒必要見他了。

她還記得沈慈是如何說服自己的,字字錐心。

“說句大不敬的話,看到他們,總是會想到二十年前的娘娘和……他。”

是啊,二十年前,那是很久之前了啊。她也曾經是像沈芳年這樣的風華正茂,剛剛入了東宮,也是年輕氣盛,在花園中救下了個被喂了毒酒的小內監,也覺得是功德一件。

她向來對沈芳年多看一眼,難道是因為她就像年少時的自己麽?

“我沒你侄女固執,沒她膽子大。”

“娘娘您,就當是了卻自己一樁心事吧。”沈慈道。

周皇後冷哼一聲,并不打算回答謝昉的問題。

謝昉又繼續道:“臣雖然愚鈍,可臣永遠記得年幼時,義父帶臣來坤寧宮拜見您,您還笑着抱過臣和妹妹。”

“你義父,他從前在坤寧宮當差,得了你們兄妹,還以為得了什麽寶貝似的領給本宮看。”皇後眼神怔忡,回憶着過去,最後補充了一句,“沒想到養大了,都是麻煩。”

謝昉見皇後沒有着惱,繼續僭越,輕聲道:“臣從小沒娘,還是在娘娘的懷裏第一次感受到有母親的感覺。娘娘您可莫要一直偏心侄子。”

周皇後被他氣笑,“你信不信本宮現在就治你個不敬之罪?”

她忽然覺得這樣的話,這樣的語氣,她似乎曾經對另一個人用過很多很多遍。

“是臣一時失言,沖撞了娘娘了。”謝昉說得随意,絲毫不像害怕,又補充了下,“義父不常回外宅,回了時也經常提起娘娘呢。”

“少給我耍貧嘴!連你義父都敢編排上了。”

“是。”

皇後忽然又嚴肅起來,皺眉道:“近來這件事情,攪得朝野動蕩,街頭巷尾議論紛紛,本宮在深宮中也是有所耳聞。陛下麽……也是很頭疼。本宮想過,若是定下這樁婚事,或許能平息兩黨間的戰火,也算是為陛下分憂了。不過本宮也要問過陛下的意見才是。”

皇上向來都懶得管這些煩心事,謝昉心裏已經有譜了,便趕忙謝過。

“不必謝。”周皇後轉身背對着他,望向窗外的晴空萬裏,“本宮也想看看,這樁婚事究竟結局如何呢。”

謝昉離開坤寧宮的時候,自然是步伐輕快,神清氣爽。可這邊尚書府中,沈老爺着實被自己這許久不來京城的妹妹氣得夠嗆。

沈泰一拍桌子,怒道:“你怎能擅作主張将那些東西擡進來?還瞞到今日才告訴我?”

沈慈飲了口茶,淡淡道:“因為今日謝昉要進宮見皇後,所以我想着,這時候告訴二哥你倒是個好時候。”言下之意,過了今日,有宮裏的旨意,你自然不得阻攔了。

沈泰氣得直哆嗦,袁夫人擔憂的為他撫背倒茶。

“先回答我前一個問題!”

沈慈依舊沉穩,道:“二哥,你知不知道他在的那幾日,你這尚書府門口人來人往有多熱鬧?我尚在京郊,都能聽到茶餘飯後的閑話。你若真怕丢人,就該先想辦法讓他離開才是。”

“所以,這還是我的錯了?”沈泰怒道:“而妹妹你的好辦法便是将那豎子送來的聘禮通通笑納?”

沈慈眉頭深皺,見袁夫人已經将四處的下人屏退,也沒有旁人在場,便開始動之以情,“二哥,這件事,是做妹妹的有錯,若是早在兩年前能看出這兩個孩子會情深至此,我絕不會讓事情發展到今日的局面的。如今我所做的,并不是想刻意惹你生氣,只是才填補之前的錯漏而已。芳年她也不是有意惹你生氣的,她來了你家這兩年,你可曾挑出她一個錯處嗎?”

袁夫人趕忙趁沈泰沉吟不言,幫襯道:“是啊,老爺,你平日少來內宅,我卻都看在眼裏,芳年比親女兒還要懂事呢。”

沈芳靈在自己的房間裏打了個噴嚏。

沈泰依舊不同意,“哼,她心中一直介懷着當年我與她爹決裂的事情。”

沈慈忽然覺得有一股火氣冒頭,站起身來道:“她是介懷着,不滿二哥,我也在介懷。這麽多年了,我們都沒開過口,可你當年一時意氣斷絕了兄弟情義,終究便是錯了。”

“我……”沈泰一時語塞,反而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辯解了。是啊,一時意氣,他近年來時常回想,何嘗沒有悔意呢?所以他才會對投靠自己的侄女多加照拂,一直和夫人說着希望給她尋一門好親事,好了卻當年犯下的錯。可誰想過這個倒黴丫頭會将自己的計劃全盤打亂呢?

袁夫人又道:“老爺,芳年雖然不時常見您,卻總計挂着您的舊疾,時常親自熬了枇杷葉讓下人給您送去了,您都忘了嗎?”

沈慈道:“我知道二哥心裏有打算,也為她着想,可她這野丫頭性子上來了,偏要固執,你也沒辦法不是?”

袁夫人道:“聽芳年說,那位謝大人已經從北鎮撫司卸任了,來年便要去南京任個閑職,到時候你眼不見,心不煩,不好麽?”

“謝崇禮的義子在你門前吃了三天的閉門羹,二哥你雖然覺得丢人,我倒覺得挺是長臉呢。”沈慈揶揄問道,“這幾日可曾在朝堂上見到謝崇禮,他是不是見了你都要夾着尾巴做人了?從前你可受過他這等禮遇嗎?”

“別胡扯,我這幾天就沒上朝。”沈泰許久才想出這麽一句反駁的話。沈慈和袁氏都笑了。

沈慈和自己的二嫂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勸,竟然真有些奏效了。沈泰被戴了一摞高帽,又順了許久的毛,終于覺得心裏舒坦了些,細想來皇後代表的是皇帝,皇帝想要朝堂趁早安靜下來,肯定也會答應賜婚,聘禮也收下了,按照律法,這已經是既定的婚姻,再難更改,他終究還是嘆了口氣,勉強的板着一張臭臉應了下來。

到了這個月十五日,終于有一道旨意被謝崇禮親自送至了北鎮撫司衙門。

謝崇禮沙啞的聲音響起,念出了旨意:“錦衣衛指揮使司指揮佥事謝昉,勤謹恭慎,朕素器重;禮部尚書沈泰之侄女,性和品端,實乃京城閨秀之範。今賜婚予卿,着欽天監速擇良辰,玉成兩姓之好。”

謝昉就地謝恩,又謝過義父,趕忙起身去接旨。

謝崇禮卻陰陽怪氣道:“能讓我親自來宣旨,謝大人面子夠大的呵?”

謝昉素來不會頂撞義父,但今日着實着急拿那份聖旨在手,便也學着謝崇禮的語氣上前回話:“謝千歲哪是瞧着兒子的面子,不過是奉了皇後娘娘的命,豈敢違背?”

謝崇禮斜瞥了他一眼,将那聖旨扔到他頭上,“你小子,今日得意了,敢拿老子找樂了是吧?”

謝昉忙不敢讓聖旨落了地,忙伸手接過了聖旨,“兒子不敢。”

“還不快去準備茶禮,別給老子丢人!”

☆、一親芳澤

聖旨一下,朝野震動。

原本看熱鬧的人就已經能從皇城根排到城門口了,這下有了這麽驚天動地一道旨意,人更是能排到妙峰山腳下了。

不過,皇帝的旨意已下,就算原本有再多的反對和現在有再多的議論,也沒人敢說一句皇帝的旨意有錯。況且,朝堂上真正有心做實事的大有人在,他們早就厭倦了這本不該出現在朝堂上的荒唐話題,平息了兩黨的争執才是他們樂見的結果。

沈泰接下了這道旨意,他這邊原本搖旗吶喊要為被流言蜚語困擾的沈小姐讨個說法的同僚們便只得偃旗息鼓。

謝崇禮那邊的孝子賢孫們自然不必說,已經開始紛紛給九千歲送禮了。

晖朝婚姻禮節,大抵依照前朝朱子編撰的《家禮》而行。

一般定下婚事,要先由男家托媒人向女家遞送婚啓,是為告示求婚之意。而現今這一樁婚事,既然是皇帝賜婚,聖旨便是婚啓,又不用媒人說合,自然可以免去這第一層禮。

随後便是納采、納征、請期。

聘禮早已被擡進了尚書府,根據時下的風俗,便還須行一道茶禮,平民人家送些羮果碟子,有錢的自然要用金玉。

請期有欽天監主使,臘月、正月不興嫁娶,于是便選了個二月初六的吉日。

這一道道禮節各有各的複雜,但都有一點相同,便是只須兩家通信告知便可,未婚男女自然不得相見。

好在謝大人身手了得。

“錦衣衛指揮使司指揮佥事謝昉,勤謹恭慎,朕素器重;禮部尚書沈泰之侄女,性和品端,實乃京城閨秀之範。”沈芳年今夜才終于見到了這份聖旨,在深夜中在窗邊借着一點月光念了一遍又一遍,“陛下誇了你八個字,誇我卻用了十二個字呢!”

謝昉無奈于她奇異的關注點,還是不得不為她解釋道:“這口氣,一看便是皇後拟的旨,估計陛下連看都沒看過,也只不過是點個頭而已。值得你這麽得意嗎?”

沈芳年撇了撇嘴,略有失落,又問道:“陛下近來還是那樣專心煉丹嗎?”

“是啊,再這樣下去,恐怕……”謝昉雖然已經漸漸在交接着自己在北鎮撫司的職責,但是依然對皇帝的近況有一些了解,情況并不是十分好。好在經過數代的更替,晖朝的朝廷已經被精煉成一座能夠勉強自行運轉的龐大機器,能夠負擔得起一些意外。

謝昉搖了搖頭,他都準備卸任了,何必再糾結這些煩心事,“不說這些。”

黑暗中,沈芳年只能朦胧的看到一個他的輪廓,月光打在他有棱角的下颌上,她還看得到那裏的牽動。随後她便被迅雷不及掩耳的擁抱沖得後退了一步。

她又害羞起來,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嬌聲道:“你還是走吧,若是一點動靜,回來便被我二叔打出去。”

謝昉在她的耳邊輕聲道:“沒關系,知道有你護着我。”

“那你可真是想多了。二叔現在對我還是就知道橫鼻子豎眼睛的,都不知道他到了我的婚禮時候會不會去砸場子啊?”說着,她又氣起來,二叔這個老頑固,都接了聖旨,還在跟自己鬧別扭。她還真有些擔心等到自己婚禮的那一日,沈泰都不會現身呢。

謝昉一哂,“你當沈尚書是街市口的屠夫?還砸場子……他心裏說不定巴不得你快走,他還能多活幾年。”

“瞎說八道!”想到和二叔的不和,她心中還是有些抑郁,畢竟自己那天也頂撞他太過。

“唔,我忽然想起來一事。”謝昉忽然被提醒了,“有件事想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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