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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方先生。”身後的司機似是不放心,叫了一聲,男人回頭吩咐道:“我說些話,你先在車裏等着吧。”
“是的,方先生。”
安頓好司機,這位方先生才看向顧言夏,神情中隐隐有些激動,千言萬語,彙成最老套的一句開場白:“多年不見,你還好嗎?”
“挺好,你太太沒來嗎?”顧言夏的語氣平淡,絲毫沒有老朋友見面的熱絡。
“她沒來,我來上海辦些事,等結束了就回北平。”方先生顯然不想說這些,他話鋒一轉,“報紙上的事情我看到了,你有什麽打算嗎?”
顧言夏一笑,沒有接話,氣氛頓時尴尬起來。
“出了這樣的事,班主那裏你指望不上。”方先生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條,“不管怎麽樣,我都希望能幫到你,這是我的地址,這段日子我都會在上海,你可以來找我。”
見顧言夏沒有接的意思,方先生的手就一直在空中僵持着,蘇念只好替她去拿,接到紙的時候,手臂一痛,紙有些拿不穩落在地上。
她低頭去撿,意識一陣恍惚。
“跟你們講,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順着聲音看去,只見不遠處那個喝得醉醺醺的寶藍馬褂正拉着一個孩子閑聊,“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麽?”
他也沒管其他孩子的反應,徑自說道:“月滿則虧,将滿未滿的時候才是正好,你們看今夜的月色多美,就像戲裏唱到的那樣。其實唱戲也是一樣,太過注重技巧,反而失了神韻。”
“謝班主教誨。”
顧言夏坐在一邊,聽他們吵鬧嬉戲,看着小胖墩拍起班主馬屁,有些神游。
“你怎麽不過去?”顧言夏回頭,恰看見那個長得幹淨的少年。
她笑了笑,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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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家了嗎?”少年問得小心翼翼,随後輕靠在樹上,“其實,我也想家了。”
顧言夏擡頭看去,月色下,他的皮膚白皙,仿若泛起晶瑩的光,長長的睫毛攏在陰影下,微微顫抖,他嘆了口氣:“我們都不屬于這裏,可是除了這裏,卻無處可去。”
顧言夏默了會,忽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你是問現在,還是以前?”他的笑容裏含着苦澀,“在我來到這之前,家裏起名亦塵,來到這裏,他們叫我石頭。”
看着那樣璀璨的眼眸,顧言夏一愣:“亦辰?星辰的辰嗎?”
“塵土的塵,方亦塵,一如塵土,普普通通。”方亦塵的嘴角微揚,眼裏卻看不到喜色,他擡頭看向月亮,“我想,爹娘應該很開心吧,一如他們所願,我現在就是塵土,掩藏在這裏。”
“方亦塵,”顧言夏喃喃,“是那個方家嗎?”
方亦塵轉頭,眼裏帶了些驚訝,随即輕笑起來:“這世道艱難,人們大多忘性大,想不到過去了幾年,還有人會記得方家。”
“我想,無論是星辰還是塵埃,你爹娘都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吧。”顧言夏抿唇,不知道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方亦塵,好好活着,哪怕再苦。”
“我會!”
相顧而笑,這一刻,兩人終于找到了共同的目标,哪怕這世道再艱難,哪怕生活再辛苦,都要好好活着。
畫面從腦中一閃而過,蘇念撿紙條的動作一頓,小臂的疼痛将她的思緒拉回,她将紙條從地上撿起來,腦袋仍有些混亂。這是一種什麽能力?分明不是她經歷過的事情,卻像是過電影一般在腦中放映。
蘇念站起身打量起眼前的方先生,他就是片段中出現的方亦塵吧?記憶片段裏,她看得清楚,兩個人在戲社裏惺惺相惜,怎麽會變成這樣的尴尬場面?
顧言夏看了眼蘇念,才客氣而疏離地笑了笑:“謝謝。”
方亦塵走後,蘇念問顧言夏為什麽不願意接受幫助,她只說了聲不需要。那天晚上,蘇念又做了夢,一段很長很長的夢。
夢是接着之前的夢做的,只是當初欺負小夏的孩子正被師傅抽着戒尺。
“我說過多少遍了,你們一個個膽兒肥的,誰準你們出去的?”師傅一板子抽在小胖墩露出的屁股上,板子打下,一片紅印,“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想成角兒,這麽貪玩,能行嗎?”
“不行。”小胖咬着牙,額頭沁出薄汗,他說話的時候,還瞪了眼路過的顧言夏,“師傅,我不敢了,今後一定好好唱戲。”
師傅再抽了一下,又抽起旁邊的男孩:“我讓你玩,昨天學的唱段背下來沒?”
“還……還沒。”
師傅再抽一板子,看到夥計身後站着的顧言夏,微微停下動作。他沒過問夥計要帶她去哪兒,也沒問怎麽弄成了這樣子。僅是一頓,他挺直身板轉身,微微眯起眼睛:“人吶,得自個兒找條路子,要是沒路,那就是死路。”
他說的聲大,顧言夏一哆嗦,又聽他繼續說道:“你們這些崽子,以為那些名家都是怎麽出來的?戲唱到忘我境地兒,自然就成名了?臺上一剎,臺下不知道練了多少遍,就拿咱們的言春姑娘說話,除了唱戲,當年就沒見她幹過別的事情。打今兒起,我就立這個規矩,若是誰不守着規矩,可不止一頓板子這麽簡單了。”
也不知道這番話是對誰說的,顧言夏的腦袋裏亂哄哄的,她望着不遠處,望得出神。
夥計拍了下她的肩:“這邊。”
收起思緒,顧言夏默默跟上去,視線與站在角落裏的方亦塵交彙,一轉即逝。
蘇念剛想走上前,卻被拉進了另一幅場景。
“言春吶,辛苦你了,這孩子是個有靈氣的,還得勞煩你多照顧着。”班主堆了一臉褶子說着客套話,顧言夏提着籃子看着兩人,見提到自己,她微微低下了頭。
顧言春依舊維持着假笑:“班主您這說的哪裏話,這孩子我也是喜歡的。”
還是戲班子裏的故事,班主在和顧言春談話。
“嘿,小夏,這裏。”兩人正說着話,顧言夏突然聽到有誰叫自己,一轉頭,就看見方亦塵站在牆角朝自己招手,他穿着灰色舊襖,一雙手凍得通紅,見到她露出一個笑臉。
顧言夏嘴角翹起,找了個空隙溜過去:“你怎麽在這裏?”
“喏,這個給你。”他從兜裏掏出一小包油紙包,紙皺皺巴巴的,顧言夏一邊打開,一邊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麽?”
方亦塵賣着關子,故作神秘不解釋:“你看看就知道了。”
“呀,是粽子糖。”顧言夏驚呼,小小的油紙裏面,包了兩顆粽子糖,她偏頭笑起來,“你從哪裏找到這東西的?”
戲班子裏清苦,平時能吃飽飯就不錯了。難怪方亦塵神神秘秘,這東西要是被別人看見了,指不定會被搶走。
“今天臘八,以往祖母會讓人熬了臘八粥,再給我們小輩分一些粽子糖,但現在我也只能拿出這兩塊粽子糖了。”方亦塵不無失落地嘆了口氣,但眼睛卻緊緊注視着顧言夏,直到她揚起一個笑臉,才隐隐有了喜色,“今天你跟着言春姑娘去,肯定一忙就是一天,這才想着早早給你送來。”
顧言夏捏起一塊糖:“你吃了嗎?”
“我吃過……”話還沒說完,一塊糖就被塞進了嘴裏,她一臉得意地眨了眨眼睛:“你一塊,我一塊。”
兩人還想說些什麽,便聽見一聲粗罵:“這死丫頭,跑哪裏去了?”
“糟了,是班主,我得走了。”顧言夏回頭看了眼,拿起剩下的一塊粽子糖,“亦塵哥,我先過去了。”
“在這呢。”她匆匆跑過去,手裏還攥了粽子糖,手心的溫度,讓糖有些融化,攥在手裏,黏糊糊的,“剛剛忘拿了東西,幸好還沒出門。”
顧言春沒發話,倒是班主不痛不癢地指責兩句:“你這丫頭怎麽毛手毛腳的,要是這次給咱們姑娘惹了什麽亂子,可有你好看。”
她低頭:“曉得了。”
班主也不欲多問,轉頭笑道:“車在外面,言春吶,早去早回。”
直到上了車,顧言夏還緊緊握着手中的粽子糖,糖已經化得差不多了,可她就是舍不得吃。顧言春靠在車上閉目養神,她悄悄張開手,将剩了一半的糖緩緩塞進嘴裏,真甜。
“剛剛去哪了?”顧言春出聲,她吓了一跳,緩了下,才小聲說道:“忘拿東西了。”
“忘拿糖了?”顧言春的語氣漫不經心,眼睛依舊閉着,“都成了那樣,也不嫌髒。”
她小聲喚了句:“女師傅……”
果然,顧言春也不再管她了,只扔過來一塊手帕:“自己擦吧,當心弄髒了我的戲服。”
雖然被女師傅教訓了,可是蘇念能感覺到,在顧言夏心裏,比吃了蜜還要甜。或許一顆小小的粽子糖沒什麽,可那是方亦塵送來的,讓她甚至舍不得吃。
之後的夢裏,陸陸續續還有些片段,都是兩人在一起相互扶持的日常。蘇念實在想不通,明明那麽珍惜對方,為什麽會成了如今相見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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