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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顧言夏似乎也醒了,又似乎沉浸在什麽悲傷的回憶中不斷哭泣。
“你怎麽了?”蘇念起身拉開窗簾,陽光從窗外透進來,青青草地,看得人心情舒暢。
顧言夏的聲音帶着朦胧感:“想起了些往事。”
蘇念有些心驚,小夏說的往事,不會就是自己夢中看到的事情吧?她試探着問道:“和方先生有關?”
“嗯,”顧言夏點頭,“他叫方亦塵,我曾經很喜歡他。”
蘇念停下手頭的動作,急忙問道:“後來呢?”
“後來?”她的眼神充滿迷茫,“後來他腿受了傷不能唱戲,就搬出了戲社。再後來……”
或許是她陷入了沉思,蘇念腦中逐漸形成了畫面。
那天是顧言夏第一次登臺,她上了妝,唱的是《貴妃醉酒》。她唱得妩媚,一颦一笑,仿若玉環再世,唱詞剛停,滿堂喝彩。事後,她來不及卸妝,匆匆忙忙去找方亦塵。
“我成功了,亦塵哥,我成功了。”還沒到門前,顧言夏就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今天第一次登臺,反響很好,今後若是紅了……”
推開了門,顧言夏反倒收起了喜色,屋裏除了方亦塵還有另一人,是個穿着打扮很洋氣的女人,她扶着方亦塵,那條瘸拐的腿,很是紮眼。
“你朋友來了。”顧言夏壓着自己的情緒,輕言輕語,“怎麽之前沒和我說一聲?”
“誰來看我,還要和你報備嗎?”他的話裏有話,帶着刺,讓顧言夏不免一頓:“也不是,我就是想說,今天我第一次登臺,反響很好。”
方亦塵抿着唇,沒說話。其實顧言夏已經隐隐察覺到了什麽,可她還是沒放棄,上前抓住方亦塵的手:“亦塵哥,我唱紅了,以後就不用擔心班主阻礙我們的事情了,回頭我找個更大的房子……”
她的話沒說完,手便被方亦塵揮開:“小夏,這位是我的未婚妻,家裏來人了,我要和他們一起去北平,沒工夫聽你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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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蘇念,聽到這句話,也忍不住心頭一窒,可是顧言夏只是嘆了口氣:“再後來,他娶了妻子,是個門當戶對的大小姐。”
蘇念忽然有些理解顧言夏的态度了。對于一個被父母抛棄的人,方亦塵将她從黑暗中救起,她喜歡那個給她溫暖的少年,一點也不意外。當她終于唱紅,黑暗将盡的時候,方亦塵卻選擇了離開,對于她而言,無異于另一個黑暗。
蘇念知道,顧言夏是不會去找方亦塵的,索性不去提紙條的事情:“不說這個了,你之後有什麽打算嗎?”
顧言夏眼神還有些迷茫,俶爾一笑:“還沒想好。”
她這般不在意的模樣,蘇念看透不說透,可是卻忍不住心疼。誰家的姑娘面對這些,會不難過?父母的抛棄,方亦塵的離去,甚至是現在,千夫所指,流言蜚語。若她不是這樣堅強,若她稍微懦弱些,須知,流言殺人于無形。
可是她沒有,她仍能雲淡風輕地開着玩笑,是真的不在意,還是裝作不在意,蘇念勉強扯出笑容,也不再言語。
在福利院的日子過得簡單,顧言夏臉上的笑容卻做不得假。蘇念看着,仿佛又回到了和小夏在心願齋的日子,那裏的她也是這樣單純快樂,沒有繁雜的花邊新聞,沒有愛恨糾葛,就是單純的一頓飯,也能把這傻丫頭哄得直樂。蘇念想,若不是見過那時候的她,自己或許就不會有這份惆悵了。
但顧言夏終究是顧言夏,不是記憶中的小夏,她是戲曲中的顧大家,是整個上海灘炙手可熱的人物,就算是醜聞,也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樣舒服的日子沒過幾天,不知道誰走漏了消息,竟有記者尋到福利院來。
聽到消息,蘇念原是擔心顧言夏心情不暢,卻未曾想,當她折返,再次看到了人前光鮮亮麗的小夏。她換了最新款的洋裝,拍了拍裙擺,待一切準備妥當,還沖着自己笑起來。這笑容平和,洞悉一切,她低頭,一縷發絲就這樣垂落下來,平添一絲女人味:“這就走吧,該來的總得來,也不好讓他們等太久。”
蘇念有些愣神,看着她揚起頭,故作姿态:“你這麽看着我,我會不好意思的。”
有時候蘇念實在不知,這樣的顧言夏在想着什麽。門口堆着的記者,可不是臺下的戲迷,能對她有無盡的包容,那一支支筆,就是一把把刀。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可她整頓衣裝的模樣,又不似是毫無準備。
猜不透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蘇念索性不去思考,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不過是陪着小夏。所有的疑惑和詢問,到了最後,也不過一聲嘆氣,無奈道:“你啊,你。”
鎂光燈閃爍,帶着燒焦了的煙味,記憶再次被拉回老上海。
“顧小姐,請您說一下,您棄養父母的事情。”
“顧小姐,您之前說父母雙亡,如今冒出來的父母,是一直在欺騙觀衆嗎?您這樣做對得起一直以來支持您的戲迷嗎?”
“顧小姐,聽說您将再出新戲。”
“顧小姐,您将居住的小公館送給父母,是為了掩人耳目,用錢堵住悠悠衆口嗎?”
“顧小姐,梨園戲社承認您父母俱在的消息,對此您怎麽說?”
“顧小姐,您的母親指責您不孝,您有什麽看法?”
顧小姐,顧小姐……記者口筆誅伐,這一聲聲顧小姐,就像是一張催命符,若是稍有不慎,便是萬人唾罵。蘇念拽了拽顧言夏的袖子,她似乎也沒想到,如今竟是這般光景。
顧言夏卻是笑了起來,這笑容不像是以往呈現給人的內斂含蓄,而是格外肆意,就像是極力隐藏着什麽,卻還是能讓人捉摸出其中刻意。她先是大笑着,又忽而止住,眼中的淚光忽隐忽現,明明什麽都沒有,又好似唾罵着這些人是非不分。
那一聲聲顧小姐,終于在這樣奇怪又複雜的表情中漸漸銷匿。
顧言夏動了動手指,挺直腰板,這笑容依舊維持着,一如昔日那個站在臺上紅紅火火的顧大家:“你們問了這麽多問題,我該回答哪個好呢?”
“也罷,那就一一回答吧。”她柔柔出聲,漫不經心地一個笑容,又将大家的思緒拉入了戲曲,仿若貴妃酒醉,嬉笑調侃起什麽,“小公館裏住着的,确實是我的父母。”
想過她會搪塞,會編各種各樣的理由,但當顧言夏站在這裏,堂堂正正承認這個事實,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這樣做,無異于自毀前程,任誰也不敢,可是她就是這樣說了,且,面無愧色。
“但我之前也說過,我的父母早已雙亡。”顧言夏話鋒一轉,讓一衆人摸不清頭腦,“我入戲社的時候,正是豆蔻年華,母親說過,既然入了戲社,就再無父母,他們不認我,也讓我再也不要去尋他們。這麽多年,母親之言,從無敢忘。”
話這麽說,誰都聽出來不對勁,可是當記者還想追問什麽的時候,顧言夏卻是再也不肯言語,她轉身,将戰場丢給蘇念。這時蘇念才意識到,說話留一半,自然會有記者替她追出另一半的隐情,而她只需要維持着這副委屈模樣足矣。
蘇念佯裝被記者纏得不耐,只言片語透漏了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消息,随後也學着顧言夏的模樣轉身,留下一群記者相互對視。
待走至門前,才聽到顧言夏一句調侃:“我以為你能早點回來的。”
“還不是你把爛攤子丢給我了。”說起來蘇念就沒好氣,“要逃也不知道知會一聲,丢我一人,沒義氣。”
“那你不是還把爛攤子丢給了他們?”顧言夏不鹹不淡地反駁,眼裏卻有了笑意。
蘇念徹底沒了脾氣:“我這是有樣學樣。”
“所以說啊,他們若閑着,吃苦的還是你我。”顧言夏轉身給自己倒了杯茶,也給蘇念遞了一杯,“只有他們忙起來,我們才有的閑。看着吧,不出三日,就有別的消息了。”
至于是什麽消息,心知肚明,顧言夏那一番話,加之不欲多言的态度,無不引人遐思,怎麽看,都不該是報紙中傳的那麽卑劣之人。究竟有什麽內幕,就該是記者們操心的事情。
一切盡在籌劃中,顧父顧母賣女兒的消息,定然會被查出來,只是沒想到,一切來得這麽快。伴随着顧言夏的洗白,還有一個重要的消息随之而來:上海王沈崇之沈将軍,剿匪歸來。
蘇念皺着眉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桌角:“我還是覺得奇怪,這些記者雖然查出了當年的真相,但未免把你也洗得太白了些,連你哥哥賭場欠債,你母親逼你還債這些事情,都能在短短一日之內挖出來,真的是他們消息靈通,還是因為……”
顧言夏看着桌上放着的報紙,問得有些不走心:“你懷疑什麽?”
“沈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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