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夕陽無限好

夕陽無限好

“姐姐,你不害怕嗎?”

“我也害怕。害怕有一天,”她環視了一下周邊的黑暗,“這個世界如此脆弱、單薄,看客的三言兩語就能使之崩塌。一顆,寫作者的惶恐的心。但我也遇到過好人。”

“什麽樣的好人?”

“我很喜歡舉例子,給你舉個例子吧。下己,你有想過一直做學術嗎?”

“我不了解,所以,也沒有什麽想不想的。”

“我遇到過一個跨專業的前輩,機緣巧合,她給我們分享過一則她和她曾經的校友後輩的對話。那位後輩說起做課題時的焦慮,對創新性的焦慮,前輩拍了拍她:沒關系的,就應該這樣。後輩有些疑惑,問何出此言。前輩說,只有真正地和創新性打交道,才會真正地關心創新性,從而産生對創新性的焦慮;而且,創新性是伴随所有學者的研究生涯的問題,若真有一天停止了對創新性的追問,那才是災難。所以,我遇到的好人,就是像這樣的仁慈的前輩。”

“告訴你,寫不好也沒關系嗎?”

“差不多吧。有些人擁有豐富的感知力,有些人能進一步把她所感知到的東西再創造出來,還有些人能把她所創造出來的東西讓更多人感知到。無論如何,要先有一個初稿。默默無聞也好,技不如人也罷——這是我聽別人說的——做該做的,務實十年。”

“如果不寫,會後悔的吧。”

“大概。”

“姐姐。”

“嗯?”

“我還記得,我剛來那會兒,‘你應該比我大不了多少吧……我可以叫你姐姐嗎?’當時你還比較內斂,對我說,‘已近不惑,你應該叫我阿姨。’我就想啊,三十多歲啊,正年輕呢!就是姐姐!姐姐,我是被選中的嗎?”

“可能吧,我這樣一個已經厭煩了故事的人,和你這樣一個故事愛好者相遇。”

“為什麽厭煩?”

“因為無趣。你會因為她們的人生而感到無趣嗎?”

“不。我覺得他們很無趣。”我在手心裏比劃人字旁,姐姐低頭笑了。“現在我對我的故事更感興趣。”

我有種預感。黑暗處要有變化。但願不是成嫏。

第一次,黑色的水面上出現了亮色,是波光粼粼。很難想象,你看不到光源,卻看到了水面上的反光。我看向姐姐,她望着它們。

“姐姐,我有個可能比較蠢的問題。”

“講講。”

“我完全不知道文學有什麽用,我媽讓我看的那些經典文學,不就是小說嘛,也是故事呗,和我現在經歷的也沒什麽本質區別啊。剛來的時候我只顧自己爽不爽,後來也知道了——理解人生,所以都是故事,哪有什麽高低貴賤啊……”

“無論哪種藝術,它們都有自己獨特的形式美,這種美不是世俗中的審美,審美是馴化,我說的形式美是自然存在的規律,它就在那裏等你發現,等你利用,再去創造。更重要的是,藝術之中那些沒被明确講出來的東西,這就是意義。”

水面上出現了更多的光亮。

“抱歉,下己。”

我從水面收回注視,轉向姐姐。聽到她繼續說:“我還是成為了一個辯護者。因為你快要走了,抱歉讓你聽到一些說教之話。下己,這個世界并非和你沒有關系。你之前覺得大家都是工具人,那時候我問你,是否想過、在你的生活中是否想過,她們是客觀存在的。她們的存在讓你的世界成為可能,不然沒有參照,你如何确認自己?不妨多一些感謝——我不是說知足常樂,而是——把自己當做主體,同時樂于別人的參與。我現在依然這樣認為,不管是在這裏,還是在你原來的地方。”

“我也記得,”我模仿起姐姐當時的淡薄模樣,複讀機道:“被放逐,也得到了出走的機會。你要好好感受、好好看,你還要回去。”我的記憶力一向很好。

我還記得很多。“姐姐,我很喜歡這裏。”

“喜歡蹲監獄嗎?”

“哎喲,哪有。這裏可不是監獄。你看啊,這裏是你的世界,你編織的世界,我從不認識你,卻因為你來到這裏。當然,也有我自己的原因。重點是,我們建立了聯系,我體認你的愛、你的痛,你也為我拾起我的碎片,我們一次次重逢,這裏分明是神域。可是姐姐——我很喜歡這裏——我想家了,我想回去。我累了。我知道,她們必須得經歷,我也一樣。”

“你得去過你自己的生活。”

是夕陽。我們在雪岸,隔着湖水,看到了晚霞。小說中的環境描寫,或許不是果,而是因。時候到了,就發生了。

“嗯。”

“下己,我們的行動受限,所以總是在說話。現實之中,人與人的互動,對他者的回應,都很珍貴。你能做的有很多。”

可為什麽舍不得?

公主一般的暇娅,在脫離泥潭後走向另一個泥潭,盡管是有理想的眠乃的泥潭,堅強的暇娅、多難的暇娅,同樣受苦受難的勝華,她們對我有意義嗎?女性的歷史,從來不缺少苦難的形象。我也打亂過劇情:因為成嫏“恨鐵不成鋼”的“嬌妻”選擇,我去做那個“嘴替”;也曾因為一張宴會照片穿越到車禍之前,過早地與男主之一遭逢,而引發了更混亂的後續——這是我不曾講述的故事。我不曾吐露的,是我跌坐在池塘邊,看着救了我的朋友沉下去,她名字中的“陽”,成了我在每一個晴天的陰影;還有我的無能為力——即便是重生般地回到愛人失憶之前,也改變不了他終将忘記“我”。

I’m so tired.

厭倦了“愛情”故事,厭倦了每一個筆下的理想男性,厭倦了現實和筆下同樣為女人打造苦難,厭倦被男性道德綁架的角色,厭倦她們成為伥鬼。我厭倦的——

“為什麽那麽多古代愛情故事?我是指現在的人,寫古代的故事,而且既不紀實,也不反應現實。”

“因為允許。”

“你是說審查嗎?”

“下己,你看過《西游記》嗎?”

“我只看過電視劇,沒看過小說。”

“沒關系。那你覺得《西游記》怎麽樣?”

“不錯,我覺得很好。”

“怎麽個好法?”

“我可能講不清楚,類似于,可上可下、可大可小的感覺。”

“雅俗共賞?”

“差不多。就是——我把它當作奇幻的、玄幻的、神仙的、妖魔鬼怪的……反正就這一類,我把它當作這樣的故事來看,看得很有趣;但我知道有人研究它背後的隐喻,反正就像解碼一樣,可以把當時不能寫……對,不被允許的東西,把這些東西解讀出來,讓現在的人看到當時的社會信息。當然,我也有個疑惑,就算我們看到了當時的社會又怎樣?我知道它爛、它不好,然後呢?通過這種方式找優越感?這有什麽用呢?進步不是應該的嗎?姐姐,你覺得呢?”

“封建社會,你首先知道了一些不平等明顯存在,這種算是共識。然後我們利用這種不平等、禁忌,去制造沖突、去表現張力、去書寫超越,這就是你會得到的快感。”

——我厭倦的,只是快感而已。我極其厭倦的是當我知道:女人被壓抑在父權秩序中數千年,不管是文化的還是身心的,如今問題凸顯出來,你想用幾句話就可以解決,哪有那麽簡單?

我還厭倦,故事只是故事而已。個人的經驗如何不成為抽象的觀念,個人的經驗如何變成具體的共情,以及,如何在社會的意義上更具有适用性——這些,姐姐說,她是幼稚的。

所以,在來到這裏之前,我到底在沉迷什麽?可能是在代入角色,自由的想象沖破我尴尬的生活,似乎那樣我也贏得了“幸福”的人生;可能是在逃避成長,不否定自身就難以取得進步,而人總是那麽玻璃心,轉而投向角色們輕松的人生,或許不輕松,但她們總有兜得住一切的魄力。

“下己。”

晚霞很盛了。很突然。

“嗯。”

“你回去以後,不要想着要做多麽大的改變,或者要做多麽大的貢獻,你懂我意思嗎?”

“你是在說影響力?”

“嗯。曾有段時間,我接受不了自己寫過鄙劣的言情文,中産的愛情故事,就像在大街上上演小布爾喬亞。我接受不了那些記憶,也不敢面對當時的自己。但其實,我在開始寫那些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心裏想說的話。可實踐又是另一回事。但我忘不了,因為——‘我忘不了每一寸黢黑的皮膚、每一雙麻木的眼睛,可能在公交車上,在天橋下面,在大廈的樓梯間……’甚至連出現這些念頭都會愧疚——我憑什麽如此判斷,有什麽資格憐憫別人,我又懂什麽?”

她的淚目,也讓我淚目,因為我知道她在說什麽。

我确實有了改變。我是個沒吃過什麽苦的孩子,但也因為這樣,我傲慢地認為“這個年代了還有什麽苦難啊”,我也過于未經思考地接受了前輩們拼命發出的光輝為我照亮,愚蠢地認為本該如此,卻忘記了我喝下的水沒有一滴來自天然,全是血汗。同時,我無法為我的迷茫命名,我好像什麽也不缺,但就是缺少些什麽。我無法形容我的困惑和要求,哪怕可以描述,好像也不是什麽必須要提起注意的問題。

姐姐說,這是某種“無法承受的生命之輕”——沉重,或許難以忍受;可沒有重量,同樣無法前行呢——要主動地鍛煉、刷新自己,但不要被動地受苦受難。

我對成嫏說的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自由和所謂的安身之間,一旦棄了前者,失去的便是全部了。那看似安全、合規的安身之處,充滿了被動的苦難,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如此,而那安身之處的“對立面”,永遠是離經叛道的瘋癫選擇,同樣,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如此。

“你回去以後,就過好你自己的生活,這就夠了,而且很了不起。”她的鼻音上來:“不要悲情——要腳踏實地——把那些留在故事裏。”

我不喜歡看到她傷心。“可是有位姐姐告訴我,人物的深刻程度不會超過作者真正吃到的苦的厚度。”

她笑了。

我忘記了我的母輩的犧牲,或者說我不曾知道我的女性先驅者,但我不得不低頭向腳下,因為我站在了她們的墳墓上。

“我要走了。姐姐。”

“恭喜你呀。”

“日日下雪,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晚霞了。”

“對不起呀,把你留在這裏這麽久。”

“你會消失嗎?”

“不會。”

我轉頭看她,“那些故事會消失嗎?”

她只笑。

“壓力那麽大,為什麽還在寫?”

“為了……游過來的小魚。”

“姐姐,你沒有錯。”

“我知道。”

“姐姐,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現在很像在等待這個世界滅亡。”

“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

“下己,祝你——所遇文字皆是真心。”

“姐姐,我們會再見的吧。”

她只是笑着。雪岸成了橙紅色,我想起坐在高坡上看天邊的初初。她在想什麽?

嗯。總會重逢的。

“姐姐,我能不能寫出一本偉大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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