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一根紅線（十六）

趙老頭将兩籠生煎拿了上來，生煎在冬日中升起渺渺白霧，朦胧了程漸軒的眉眼。

程漸軒的聲音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飄渺虛無，“師父是一月二十在十一的半夜，在大街上撿到我的。明明已經是初春了，天氣還是那麽寒冷，冷到人抱着手爐子都要被凍得渾身打顫。可是我的生父母竟然将我放在了路邊，師父說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新生的發紅發皺的皮膚都要被寒冬凍得沒有了顏色，哭喊聲也是從喉嚨之中勉強發出，怕再晚一步，我就該死了吧。”

璃小草拿着筷子的手一頓，緩緩放了下來。

程漸軒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師父一念之下救了我，全當是為自己留一個養老送終的人。我不知道別人家的孩子有什麽樣的童年，只知道我那時候不願意唱戲被師父罰站在寒冬的院子中半晚，到了後半夜我看見自己的睫毛都結上了白霜，才知道冬天原來是這般冷的。”

程漸軒感覺自己的手被一只柔軟的小手用力抓住，看過去，在白霧缭繞之間看清楚了璃小草堅定的雙眼，她說，“無妨，往後再有困難，去林府尋我。再大的難處我都會盡力幫你的。”

“真的？”程漸軒的手指動了動，又為自己的別有用心感到羞愧，這樣的想法出現了一瞬又被他盡力壓制了下去，“其實沒有什麽，十六年都如此過去了，我早就習慣了。”他彎起嘴角，悄悄打量着璃小草。

他在期待璃小草的什麽反應呢？大約是想看見她的驚訝，或許又什麽都不想看見。

直到猜測被證實，璃小草訝異了一秒，笑了，“我看你行事成熟，總以為你可以當我哥，倒是沒有想到我們竟然同歲。”

沉默了兩秒之後，程漸軒笑了一下，“這大約是上輩子來的緣分。”

璃小草：“诶？你怎麽知道？”

站在街角處看着璃小草進了林府之後，程漸軒才打道回府。卻沒有想到，回到院子門口，竟然看見了站在門口的程景願。遠遠看過去，程漸軒才發現，程景願的背弓的厲害，身影單薄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走一般。記憶中程景願意氣風發在戲臺子上唱戲的場景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

“師父，你怎麽站在這裏，風太大，還是在屋子裏坐着好。”程漸軒走上前去，伸手試圖扶程景願。

手伸到一半不得不尴尬地停住了。程景願避開了，掀起眼皮定定看了程漸軒衣服半晌，又突然掃了一眼程漸的眼睛。目光竟是驚人的銳利。

“……怎麽了？”怎麽說都是從年少時期開始就十分敬畏的師父，程漸軒底氣逐漸不足。

程景願收回了目光，吸了一口水煙，才慢慢道：“屋子裏有客人，見你的。”

推開房門之前，程漸軒做過諸多猜測，在看見坐在自己椅子上的人的時候還是大吃了一斤。那翹着二郎腿，吊兒郎當的少年郎竟然是林錦言。

程漸軒下意識地皺眉，将身後的房門關緊，“不知林少爺找我所為何事？”

林錦言坐直了一點，稚嫩的臉龐上不見絲毫笑影，“為你。”

程漸軒彈彈衣服上的灰，神情閑适，“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

一張照片遞到了程漸軒的眼皮子底下，照片老舊邊角起毛已經泛黃了。程漸軒的瞳孔緊縮，連林錦言接下來傳到他耳中的聲音都不真實，“這個人你或許不認得，她叫吳矜玲，蘇城紡織大家吳家長女，三十多年前嫁到林家，為林吳氏。”

“便是林心雨母親了。”

咚！仿佛有一把重錘敲擊在了程漸軒的胸口上，震得他心脈俱顫，雙眼都發花。他聲音幹澀道：“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

林錦言收回相片，自己打量半晌，皺眉搖頭道：“難道你不覺得像嗎？”

程漸軒扯了一下嘴角，發現本該欣喜狂笑的自己笑不太出來，“你難道要告訴我，我這個棄嬰應該和林小姐同出一脈？本是孿生兄妹？”

林錦言瞪大了眼睛，愣愣看了程漸軒兩秒，突然狂笑起來，“孿生兄妹？哈哈哈哈，你怎麽這麽有趣，吳氏生産前多少醫生診斷，确定是單胎，哦，這事你并不知曉。不過你也見了，我姐和吳氏，和林敘任一點都不像。”

程漸軒的眼底閃過了一抹暗光，“你告訴我這件事想幹什麽？”

“去蘇城，找吳家，認個親。”

林錦言離開了許久，程漸軒的耳邊還飄蕩着他剛剛說的那句話。本來心中早有猜測，卻不曾想是以這種方式證實。

從前，程漸軒朝朝暮暮想得都是尋回自己的親人，這時候卻有了疑慮：他自然可以回到自己應該呆的位置，但是林心雨該如何自處？

程漸軒提起鋼筆，在信紙上落下一行：

心雨：

展信佳，見字如晤。

本約好一同過十七歲生辰，如今我卻是要爽約了，心中感到十分愧疚……

林錦言回程之時已是披星戴月，毫不意外自己會被三太太叫去，更加不意外的是三太太劈頭蓋臉的一頓責罵。

林錦言雙膝一彎，跪在地上，房間裏頓時響起一道聽得就叫人心口發疼的幹脆響聲，林錦言眉頭卻不見皺一下，“母親早就知道，兒子生性不受約束，本就不願意争搶這家産，只願潇潇灑灑一生。”

“你！！！”

林錦言知道三太太接下來要說什麽，立馬接過話茬，“兒子也明白母親的顧慮，無非是二太太得勢，我們的日子會不好過。所以我将那件事告訴了程漸軒。”

“程漸軒？什麽意思？”

“母親要是見了程漸軒面容，必不會忘記這個人？林心雨并非父親和吳氏之女母親早有懷疑，當年吳氏難産也正如母親所想那般有蹊跷，若不是兒子見了和吳氏如此相像之人，也不會努力從林青言身邊打探出這般的結果。程漸軒該姓林才對。”

三太太給氣笑了，“所以你就去幫那個和你沒有什麽關系的親兄弟？你就如此大度？”

“我放在林青言那裏的人傳回來消息，二太太和林青言達成了統一，等年後，就背着吳家叫林心雨和張大帥定親。”

“什麽？林青言竟然也樂意？”

“我一開始也不信，但這個消息的确是真實的。要是張大帥屬意二太太，我們還如何争？不如放程漸軒和吳家來試試。”同時，張敬弘浪蕩名聲在外，他無法置喙從小養在二太太底下的姐姐的婚事，總可以擾亂它。

林心雨便是嫁給一個普通人都比嫁給張敬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