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天下無雙

天下無雙

一片黑雲壓在烏行山頂，山下的泥濘道上有兩條很深的車轍印，兩旁的枯草上滿是幹涸血跡，血跡一路延伸，前方幾只野狗正圍着一座黑色小山堆在啃食。

小山堆周圍散落着許多發黑發青的殘肢斷體，近了才看清，這座小山堆竟是由死人堆成，無數軀體扭曲在一起，黑色血液被凍住前還呈現出一種流淌的狀态。

野狗之中蹲着一個渾身髒兮兮裹着爛布條的小乞丐，小乞丐雙手捧着面前的青色死人頭，瘦小的身板奮力往後一拽，半截凍硬的軀幹就被拽了出來。

旁邊的野狗立刻撲上來，鋒利的獠牙劃開死屍相對柔軟的腹部。

幾日前，烏行鎮遭受妖獸襲擊，幾乎整個鎮子的人都死了，朝廷無力清理，只能将屍體扔在荒地叫山中野獸啃個幹淨。

小乞丐蓬頭垢面，黑漆漆的臉上只露出一雙大圓眼，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屍山中刨出的坑，又拽出一條大腿來甩到旁邊，然後就看見了裏面擠着一名與他年齡相仿的男童。

男童衣着華貴，面白如紙，與旁邊發青的死人臉完全不同。

小乞丐又刨開幾具屍體，這才将男童從死人堆裏拉出來，周圍野狗立刻湊上來，虎視眈眈地注視着男童，喉嚨中發出陣陣低吼。小乞丐将男童拖到自己身後，抱起一條凍腿照着最前面的狗頭砸下去：“走開！”

不知為何，野狗竟不敢反抗，被砸之後夾着尾巴嘤嘤嘤地逃了。

濃稠的夜像墨，黑雲直直墜在了山頂，林中傳來一聲異動，野狗們警覺地擡起頭，朝着小乞丐嗚咽一聲後紛紛朝鎮子方向逃去。

小乞丐席地而坐，将男童拖到自己腿上，一雙烏七八黑的小手不斷在男童四肢揉搓，直到男童皮膚逐漸變得紅潤起來。

這時間林子裏突然傳來地裂山崩般的嘯聲，小乞丐側目凝神望去，稚嫩的眼中透着與他年齡不符的深沉，下一刻，腥風撲面，數十丈的林木盡數折斷，一張半米來大的尖嘴縮腮鳥臉自濃黑的山頂俯沖而來！

然而小乞丐只是呆呆坐在地上紋絲不動，旁人看了會覺得他是被這一幕吓丢了魂，正當這張鳥臉快要沖到山下時，空中“咻”地一聲，一道金光自鎮子方向飛來，直直插入了鳥臉眉心。

霎時間，鳥臉劇烈顫動，整座山頭的腥風化作鬼嚎，将夜的黑攪成了一個巨大漩渦。

屍山被撼動，如同轟然倒塌的樓閣，僵硬的四肢像地府伸出來的鬼手，哀嚎着朝小乞丐抓來！

而此時，小乞丐腿上的男童臉色也由白轉黑，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瞳，七竅煞氣洩出，小乞丐一介凡人之軀哪裏抵得住，被煞氣沖得喉頭腥甜，噴出一口鮮血來。

“回！”

洪鐘般的聲音與金光同時罩來，小乞丐搖搖欲墜地看着金光籠罩在自己與男童身上，男童身上的煞氣被壓制住，黑洞般的雙眼也緩緩閉上。

這時又飛來兩道如長鞭一樣的白光，打在半山腰上的鳥臉巨獸身上，鳥臉巨獸凄慘地啼嘯一聲，霎時化作一團紅煙消散不見。

“師父！”比之剛才那個要年輕許多的聲音響起，“師尊所言沒錯，魔星果真在烏行鎮！”

小乞丐聞聲擡頭，只見一人身着白衣自空中緩緩踏來，周身籠罩着朦胧白光，及腰青絲與帛帶翩翩，眉眼如墨，身姿俊逸，就像畫中與世隔絕的仙人，只一眼，便叫這腥風作亂的山頭便歸于平靜。

“師尊！”

雲懿師尊身後跟着三名禦劍修仙人，說話者為水雲澗第三十八代弟子李覺，剛才他師父趙玄用一道金光将男童身上的煞氣壓回去的人，顯足了風頭，此刻他心下得意，近身到雲懿身旁，腳下靈劍微光一滅，化作一柄普普通通的長劍飛入他背後的劍鞘之中。

“師尊，弟子這便将魔星帶回。”

李覺上前一步，單手結印，解除了小乞丐與男童身上的金色屏障，小乞丐整個身子一垮，往旁邊歪了歪，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着雲懿一眨不眨

他髒兮兮的嘴角還挂着血水，俨然一副癡兒模樣。

雲懿臉上還不曾有過什麽表情，涼涼的目光落在地上這兩個孩童身上，與這小乞丐直勾勾的目光一撞，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淡淡問道：“你是他的誰？”

李覺心覺奇怪，與另外兩名水雲澗修士紛紛朝師尊看去，他們水雲澗的這位師尊避世百年，如今魔星現世，妖獸作亂才出關，性子極為冷淡，這幾日的相處下來，也只說了三句話，一句是“南邊”，二句是“殺”，三句便是“魔星在烏行鎮”。

此刻師尊忽然問起小乞丐與魔星的關系，李覺自然認為是因為他對魔星較為關心，于是李覺上前一步，倨傲地看着地上的小乞丐。

小乞丐對他們師尊毫不避諱的目光旁人看得清清楚楚，一介凡人，渾身上下邋裏邋遢，多看一眼他們師尊那都是亵渎！

“問你話呢小孩兒？”李覺道：“妖獸來襲，烏行鎮的人都死絕了，你怎麽沒死？”

小乞丐這才收回目光，懵懵懂懂地看了李覺一眼道：“我也得死嗎？”

李覺本意是想問他身上有何特別之處，男童未死是因為他體內有魔星，小乞丐未死，那他定有逃開妖獸襲擊的原因，可是小乞丐語氣天真，真誠發問，這下倒顯得李覺盼着他死似的，作為修仙人的他，臉上頓時紅了起來。

“沒這個意思。”一直站在後面趙玄說道：“我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如何逃過妖獸襲擊的，為何又在這裏？你抱着的男童他是你的誰？你看起來像是在救他。”

趙玄年紀頗大，行事內斂，此刻見自己的得意門生陷入窘境，立刻幫他解圍，順便将他們的疑問一口氣全提了出來。

“我不知道。”小乞丐搖了搖頭，低頭看着自己腿上的男童，“我醒來時就在這裏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要救他。”

“好朋友？”趙玄道：“他既是你的好朋友，怎麽在這寒冬臘月裏不送幾套禦寒的衣服給你？”

小乞丐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破布條，心道這個老牛鼻子還真謹慎，他默默搖頭，還是低聲道：“我不知道。”

他年紀小，看模樣也不過十歲，饒是他們水雲澗的人再犯疑，也不好繼續問下去了，不然此事傳出去，說他們水雲澗一群大人欺負一個弱不禁風的小乞丐，那不是叫天下人恥笑？

“算了，這小孩身上沒有半點異常，就是一普通孩童，莫要管他了。”說話人是一名女修士，與趙玄同輩，號玉竹散人，她說完側目看向雲懿，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而雲懿只是問過那一句後再也沒言語了，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此番出關只是為了魔星，其他事情一概與他無關。

見他沒表态，水雲澗的三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了，李覺上前一步，為了挽回方才的顏面，邊對小乞丐道：“小孩兒，你這朋友身上有煞氣，我們得帶走他。”

小乞丐聞言，緊緊摟住男童，警惕地看着李覺，像一只護食的小獸。

“怕什麽，我們又不會害他。”李覺道：“你看剛才要不是我們，你都要被他吃了，你不怕嗎？”

小乞丐果然害怕，剛才那雙黑洞洞的眼睛他是親眼見過的，現在想起來還一陣後怕，他在李覺得意的目光中漸漸松開手，李覺冷哼一聲，正要彎身從他手裏接過男童時，他又突然将男童抱緊了。

“怎麽？”李覺皺了皺眉，眼神愠怒。

小乞丐搖了搖頭，神情警惕，抱着男童像是抱着一件寶物。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李覺低聲威脅，伸手要去搶，小乞丐拖着男童往後推，卻不想手掌撐在了一截斷臂上，吓得他驚叫一聲，慌忙甩開手。

李覺頓時露出一個戲谑的表情，像是見了什麽好玩的事，小乞丐回神之後瞪了他一眼，兩頰氣鼓鼓的，李覺不以為意，伸手要去抓男童。

眼看他的手已經抓上了男童的腰帶，小乞丐見狀緊緊抱住男童，将自己的上半身壓在男童身上。

“趕快放手！”李覺低聲喝道，他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的年紀，本就沒什麽耐心，又怕髒兮兮的小乞丐碰到自己，咬了咬牙将男童往後一扯，男童立刻從小乞丐懷抱溜了出去，小乞丐眼見男童被搶，直接往李覺的手撲上去。

“混帳！”李覺喜潔，到底是沒忍住，一張将小乞丐掀飛出去，等回過神來，臉上頓時變得青一陣白一陣。

玉竹散人皺了皺眉，趙玄偷偷看了一眼雲懿的臉色，見雲懿無喜無憂，臉上并未又過多表情，于是肅聲道：“李覺，莫要耽誤了時辰。”

李覺被師父一提醒，心道，我跟這個凡人孩童計較什麽，就算是我現在要了他的命，他也無可奈何，更何況我只是要這個魔星而已，帶走魔星也是為了天下蒼生，是大善，小乞丐阻止我行善，那便是惡，自己情急之下推了他一掌，那也是在替天行道！

想通了這一節，他便提起男童的腰帶，正要将他挾在臂下，哪知這時男童忽然自行飄浮起來，從他手裏飛了出去，他睜大雙眼，只見站在後面的雲懿擡起一條手臂，讓男童落進了自己懷抱。

“師尊…”

李覺遲疑道，師尊要自己抱着魔星？也對，師尊本就是為了魔星出關的。

小乞丐被摔在了地上，眼前一片金星乍現，李覺下手不知輕重，讓他緩了好一會人才清醒，哪知一擡頭，就看見雲懿單手将男童橫抱在懷裏，烏溜溜的眼裏頓時流露出些許失落來，長長的睫毛抖了抖，再擡起眼才變回了剛才那副懵懂的表情。

雲懿的目光在這個小乞丐身上掃過，接着他轉過身，淡淡說道：“回吧。”

水雲澗衆人再無多言，随着雲懿轉身離開，然而剛走兩步，正要祭出禦劍，雲懿卻忽然不動了。

衆人回頭往下一看，只見小乞丐竟不知何時跪在雲懿後面抱住了雲懿的一條腿！

“神仙，你也帶我走吧！”小乞丐髒兮兮的臉蹭在雲懿腿上，眼淚鼻涕一大把，“我沒處可去了，已經餓了好多天，山上還有野狗，你們一走我肯定要被野狗吃掉，我看見它們吃人了…我，我害怕。”

趙玄、玉竹等人面色不虞，看着雲懿一塵不染的衣角被蹭出了一大塊黑乎乎印子。。。

雲懿垂眸看着小乞丐，神色依舊冷淡，他微微側過身來，在趙玄等人關切的目光下說道：“松手吧，我不會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