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雙陸(二)

第48章 雙陸(二)

“快起來。”朱千屹笑着道:“在孤這裏, 不必多禮。孤是最不喜歡守禮的一個人。”

菱歌道了聲“是”,卻仍是站在原地,她的睫毛微微抖動, 又很快垂了下去。

朱千屹笑着道:“過來罷, 不必在那裏站着。對了,他你認識吧?翰林院的楊大人。”

菱歌道:“之前見過幾面。”

她說着,又朝着楊惇行禮。

楊惇忙扶了她起身,道:“姑娘不必多禮。今日請姑娘前來,是想了卻楊某的一點念想。”

“念想?”菱歌擡起頭來, 直視着他的眼睛,道:“奴婢不知, 能幫得上公子什麽忙。”

楊惇在與她目光相觸的一瞬間, 只覺心頭一窒, 他避開了目光, 眼底卻有些晦暗不明。

他攥緊了攏在袖中的手,将袖中不動聲色的背在身後,掐着自己的掌心讓自己冷靜下來,道:“我想請姑娘陪我下一局雙陸棋。”

“雙陸?”菱歌只覺好笑, 瞬間又明白了過來, 道:“公子慣常是陪陛下、殿下下棋的,奴婢這樣的身份,只怕不配。”

“有什麽配不配的?” 朱千屹笑着站起身來,一把拉住菱歌的手腕, 扶着她在他原來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道:“你就坐在孤這裏。孤倒要瞧瞧, 這楊惇公子的棋藝是不是當真天下無雙。”

菱歌神色有些讪讪,道:“雙陸棋不過是閨中的玩意, 當不得大雅之堂的。”

她縮了縮脖子,不動聲色地避開了朱千屹的手。

楊惇眼皮微擡,見到此狀,不覺勾了勾唇。

朱千屹也不惱,只坐在她身後,優哉游哉地瞧着面前的兩人對弈。

楊惇将棋子遞給菱歌,又将骰子放在棋盤上,道:“姑娘先請罷。”

菱歌也不扭捏,只拿起那骰子,道:“那奴婢便卻之不恭了。”

她當然知道他想做什麽,他不過是想試探她,試探她的棋路是不是當初他教她走的,試探她到底是不是他心中的那個人。

可到底過了這麽多年,她已不是那個他随随便便就能試探出底細的小姑娘了。

兩枚骰子旋轉着被她丢在棋面上,直到骰子停下來,菱歌都沒去看那骰子,只是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楊惇的神情。

“兩個六。”楊惇道:“姑娘請。”

菱歌當然知道會是兩個六,她淺淺一笑,氣定神閑地将棋子按她想要的方向走了起來。

楊惇笑着道:“姑娘這兩步走得極好,天時地利都給姑娘占去了。”

自然會占去。

菱歌心道,先不說旁的,這勾欄之中學的技術是真好,倒比官宦人家常用的路子實用狠辣得多。這又是與楊惇從前教她的東西萬萬不同的了。

她知道,這一盤棋下來,他便會猜出她這一手棋藝的來歷。這是市井之中才會有的路子,他的阿瑤,清高驕傲,自然不會懂這些。

等到有一天,哪怕他真的知道了她是誰,也會越發地看不起她了。

不過,這一切都不打緊。

菱歌轉念一瞬間,手中的骰子又投出了她想要的點數。

幾番下來,楊惇的眼底越來越凝重,連朱千屹臉上都出現了訝異之色,神情微變。

他們兩人對視了一眼,表情都有些凄惶。

一局終了,菱歌贏得并不難。

她站起身來,躬身行禮,道:“殿下、楊公子,永寧殿還有事,奴婢先告辭了。”

朱千屹怔怔望着那棋盤,道:“沈姑娘請便。”

“沈姑娘!”

菱歌轉身要走,楊惇突然喚住了她。

菱歌心頭一緊,轉過身來,道:“公子還有何吩咐?”

楊惇站起身來,深深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般,道:“姑娘這投骰子的技藝師從何處?”

“家父不懂這些,是我跟着鄰居家的孩子學的。”她頓了頓,補充道:“他父親好賭。”

楊惇望着她,終于,遲疑着點點頭,道:“姑娘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怎會?”菱歌莞爾,道:“公子為何有此一問?”

楊惇笑笑,眼裏亮如星子,道:“沒事。”

菱歌沒再深究,只微微福身,便告辭離開了。

楊惇回過頭來,望着那棋盤,抿唇不語。

朱千屹擡起頭來,道:“子由,陸庭之的表妹還真是厲害啊!那骰子,簡直是神了!”

楊惇卻沒說話,只道:“殿下,臣還有事,先告辭了。”

朱千屹回過神來,道:“是她嗎?”

他見楊惇不語,便急急站起身來,追問道:“是阿瑤嗎?”

楊惇擡眸看向他,微微的搖了搖頭。

朱千屹洩了氣,頓時癱坐在了地上,道:“罷了,罷了……孤還是守着舊夢過日子吧。”

他說着,便朝外面喚道:“鄭兒!”

“是。”鄭兒應着,正要進來,卻見楊惇負手立在門口,誠懇而鄭重,道:“無論如何,還請殿下善待阿姐。她雖不是舊人,卻有一顆赤子之心。”

鄭兒站在門外,聽着此言,不覺恨恨地咬了咬唇。

朱千屹嘆了口氣,道:“知道了。”

楊惇知他不愛聽此言,便也不敢多說,轉身離開了。

*

很快就到了宴請瓦剌使者的日子。

菱歌站在寧貴妃身後,望着面前穿着胡服短打的瓦剌人,只覺滿目諷刺。短短五年之前,他們還騎着戰馬立在北京城外,妄圖将整個大明踐踏在腳下,而陛下也被他們俘于軍中,過着衣不裹腹的日子。而現在,他們卻能堂而皇之地坐在這裏,飲着大明百姓所供奉的美食美酒,高談闊論。

兜蘭躬身為寧貴妃添了茶,見賓客們都忙着推杯換盞,方才低聲和菱歌說道:“對面坐着的那個是瓦剌的賽刊王,也是勒氏的兄長。聽聞陛下當年……唯有這位王爺不顧性命地護着他,還将自己的妹妹送給陛下,後面也是他百般斡旋,才讓陛下得已平安回來的。”

菱歌擡眸看向賽刊王,他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身上穿着瓦剌的傳統服飾,雖是春日裏,衣服的料子也大多是羊皮所制,實在算不上雅觀。他面容黝黑,長相卻算是大氣,眉眼厚重,一望便覺他該是個寬厚的性子。想來也正因此,他才能與陛下一見如故,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族人去保護陛下。

他身邊坐着的那個女子想來便是勒氏了,她一定有一個好聽卻繞口的瓦剌名字,宮中諸人記不住她的名字,或者連陛下也記不住,因此,人人都稱呼她勒氏。相比于宮中女子,她顯得皮膚粗粝,面容也不算精致,反而和她兄長有幾分肖似。她垂着眸,看上去一副與世無争的模樣,這一點倒是和宮中的女子一樣。

“映婳,這些日子辛苦你照顧蘭兒了。”陛下笑着握緊了皇後的手。

皇後沒有笑,只是極清淡地瞥了勒氏一眼,道:“勒氏乖順,有她陪臣妾作伴,臣妾倒是極喜歡的。”

當初寧貴妃初入宮時,也曾想去侍奉皇後,可她都以自己喜歡清淨為由打發了她回去。如今,倒是喜歡旁人作伴了。

寧貴妃只覺諷刺,她擡了擡眼,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皇後皺了皺眉,道:“寧貴妃,你笑什麽?”

寧貴妃道:“皇後娘娘寬厚,是臣妾等人的福氣,臣妾不勝欣喜,因此有此一笑。”

皇後聞言,雖未說什麽,卻也沒為難她,只道:“等陛下正式冊封了勒氏,也好讓她幫幫臣妾的忙。臣妾身子不濟,這些日子宮中事多,又趕上準備太子大婚之事,臣妾實在忙不過來了。”

陛下道:“蘭兒大約不懂得這些。”

皇後道:“學學也就會了。臣妾本想讓寧貴妃幫幫忙的,可如今貴妃有身孕,還是不宜勞動了。”

陛下點點頭,道:“此言有理。”

正說着,便見賽刊王端着酒盞走了過來,大笑着道:“陛下,臣只有這一個妹妹,還請陛下千萬不要委屈她。”

陛下笑着站起身來,将手中的酒盞一飲而盡,道:“你放心。朕已和皇後商議過了,就封蘭兒為淳妃,居奇華殿,如何?”

賽刊王微怔,便聽得高潛解釋道:“王爺,這奇華殿可是咱們宮裏離乾清宮最近的宮室,歷來都是寵妃所居的,最是富麗。”

賽刊王聽着,恍然道:“多謝陛下!多謝皇後娘娘!”

陛下笑着道:“你與朕雖是君臣,卻也是歃血為盟的兄弟,蘭兒更是在朕深陷囹圄時無微不至的照顧朕,朕怎麽忍心薄待她?”

皇後也道:“是啊,本宮敬佩淳妃,在她身上,就像是看到了本宮年輕時的模樣。”

賽刊王趕忙招攬淳妃過來,道:“還不快謝謝陛下,謝謝娘娘。”

淳妃恭順道:“多謝陛下,多謝娘娘。”

幾人笑着,倒越發顯得寧貴妃寥落,她雖有個孩子,卻到底是富貴窩裏長大的,沒有和他們共過難,自然也就無法融入其中,更無法得他們傾心相待。

也罷,她原也不在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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