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情人已老
情人已老
後來笙婉回憶起自己與章無咎初見的那個夜晚,兩個人一個戴着華麗面具,另一個也以帽子遮住真面目,看似都戒心十足,後來才漸漸發覺,原來初見便可以這般熟稔,親切好像許久未見的故人。
舞會自然得有舞作興,笙婉推辭不過,甚至在章無咎的盛情邀請下,兩人共跳了一支貼面舞。舞池的燈光很暗,間或有寶石藍和海棠紅的長光掃射到衆人身上,氣氛也漸漸好起來。
章無咎穿深色休閑西裝,沒有多正式,可是周身自有一股雅達的氣度,襯裏竟然是件胭脂般紅色的絲質襯衫,紅瑩瑩的混合着淡淡古龍香水味道,帶來撲面妖氣。男人是一個極好的舞伴,雖然是親密的情人間的舞蹈,卻沒有一絲佻達的意味,有禮有節。
“笙婉,我本以為你不會來。”章無咎在笙婉耳邊說:“之前他們本來邀約的是另一個女星,比你有資歷,人氣也是十分好的。可是自持有才華,不願意屈就我這個老頭子,根本拒絕來找我取經。”
“唔,我運氣夠好。”笙婉不經意地回答,目光卻盯住身邊往來穿梭的舞者,大多是大學生的情侶檔,甚至有些還穿情侶裝,寬松的休閑外套,一樣的款式和質料,胸前的大嘴猴圖案都是一模一樣的。
“你好像很好奇……”
“什麽?”
“你對我們的學生很好奇……”
“呵,是啊。因為……我沒有過大學生活,這是生命中不可挽回的遺憾”
“你那麽年輕,本該在象牙塔裏無憂生活的。”章無咎頓住片刻,“為什麽要選擇進娛樂圈這個染缸?”
“你大概是知道兩年前的出道前的事情吧……那時候我剛剛結束高考,已經拿到劍橋的offer,可是我有一組照片被曝光,雖然照片數量不多,但是鋪天蓋地。”笙婉狀似無意地說着,可是心裏仍然是心有餘悸的,“後來事情被解決了,不管是網絡還是報紙統統對此事緘了口,但是畢竟不能徹底挽回,一張臉被衆人檢閱過了,而且還好運的合了格,于是索性便出來拍片。”
兩年前俞笙婉出道前曝光出來的一組大尺度寫真照片,的确曾經轟動整個S城,随之她被網友人肉,經歷過很多诋毀和攻擊,連母親俞陽子的舊事也被翻出來重提。其實重提也就那麽一點陳爛芝麻谷子,早就被人品評過無數次。私生女、幼年喪母、被富商從小包養、禍水……圍繞俞笙婉的,左右不過這麽些标簽。
章無咎卻輕輕帶過話題,“你差點就成為我的師妹了,劍橋有多美,你讀徐志摩的詩便可以知道。”說着,悠悠念一句,“那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裏,我甘願做一條水草。”周圍都是人,還有音樂的聲音悠揚流瀉一室,可是章無咎的聲音卻牢牢地被笙婉聽住,也沒見他有多用力在吟誦詩句,可是卻似夜半鐘聲,飄然散去很遠很遠的遠方。
章無咎的手輕扶着笙婉的腰,明顯地感覺到對方身體某一瞬的顫動。
他對她過去的經歷,不堪的,受辱的,灰暗的經歷,統統不去提起。他才不要去在乎。
男人經歷過時間歷練,如果他有品有格,大多不會去窺伺他人的隐私,甚至還會主動幫忙呵護。何況,對方是一個女子;何況,對方是俞笙婉。
戴着面具又如何,眼睛看不到對方面色,還可以用心來看。
後來的日子俞笙婉便和章無咎結伴,對方是一個已經六十三歲的老男人了,很瘦,精力卻很好,盡管常常蝸居書房,仍然要相貌堂堂穿着一絲不茍,深色西裝,棕色皮鞋,有時候會帶領結,慢悠悠地從書房晃出來,對着在榻榻米上看影碟的笙婉燦然一笑。
章無咎不吸煙,老來牙齒都是很白的,兩道法令紋笑起來的時候彎成一個極美的弧度。
經常章無咎一本正經地穿着正裝,卻随意便走進廚房煮了意面來與笙婉分食,兩份,他拌紅醬,俞笙婉拌白醬。兩人倒來紅酒,吃得非常知足。
俞笙婉是個酒量淺薄的女子,不喝則已,一喝酒膽子就會變得特別大,放肆起來也會胡言亂語大失平時水準,笑起來也無遮無攔掀起嘴角露出兩排齒牙,偏偏自己還很清醒,能夠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麽。
“章先生,你為什麽在家也要穿得這樣正式,好像随時要準備參加結婚典禮一樣。”只喝了半杯,笙婉醉酒的敗象便現出來,她看看自己一身棉布的家居服,再看看衣冠楚楚的章無咎,忍不住笑谑他。
“呵,笙婉,那是因為我不能有辱斯文。”章無咎抿一口紅酒,口吻狀似嚴肅,“還有,這樣方便準備随時随地對美麗的女士大獻殷勤。”
說完,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是這樣一個溫煦的人,在俞笙婉迷迷糊糊于午後向陽處睡過去直至夕陽西下時,會無聲無息将室內空調溫度調高一些,以免為她加毯子的時候吵醒她;外出吃飯的時候會事先細心訂好安全的餐廳,防止她被狗仔偷拍沾惹緋聞;有風的時候會不經意地走到風向的那邊,戴着一頂高帽,手中握手杖,真像是中世紀的老派英國貴族。
任笑笑在電話中忍不住仰天感嘆:“笙婉,你真的戀愛了嗎?你真的愛上了一個那麽年老的男人?Oh,我的天!”
笙婉夾着電話對着衣櫃挑衣服,她和章無咎約好一起去看仲夏劇社最新排練的話劇演出,一邊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道:“是不是愛我不知道,笑笑,我真的不知道什麽是愛的感覺。”
“唉……誰讓你錯過了那麽短暫美好的青春期。笙婉,現在怕是讓你演一個四十歲的居家阿媽,每天傍晚挎着菜籃子到巷口買一些打折賤賣的菜蔬瓜果,三百六十五天伺候一家老小生活起居,你也能游刃有餘吧?”
“也許可能大概吧……畢竟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師。”笙婉故作正經,“笑笑,我每天要幫章先生買菜洗衣煮飯,兼職倒垃圾刷馬桶,累得苦不堪言吶。”
那邊響起一陣爽朗大笑,“如果那個章先生能把你這個從小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娘給整成一個居家主婦,那麽我得立即思量着回去與他發生一段419啦,所謂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難不同當,這樣一個極品妖孽你可得給我留一杯羹。”
“笑笑,你剛剛還在嫌棄他老……”
“老而有味,最是難得。江叔叔也是老男人,卻永遠是極品妖孽一只。”
“可是,如果是老得已經沒有sex的欲望……”
……
過了好一會兒,任笑笑都沒有出聲,笙婉甚至以為信號不好對方已經挂斷,卻聽見話筒裏複又傳來對方聲音,很輕,很不任氏風格,“笙婉啊,李哲一離開後,你有沒有感覺過很寂寞?”
然後笙婉便聽見耳邊旋即“嗡”一聲,一聲以後電話挂斷,也不知道是自己按掉了還是任笑笑挂斷的,總之,信號停止。
李哲一這個名字自己已經多久沒有聽到過了,俞笙婉一點也不記得。這個男人,幾年前曾經是攝影界一顆卓越的新星,被無數前輩看好,褒揚聲不絕于耳。這樣一個沒有家世戀棧一切全靠自己努力的年輕人初出茅廬時已經抱持“大師意識”,注重形式,自願步卡蒂埃。布勒松後塵,作品中展現出的禀賦一時震驚攝影圈。
當然,關注他的人都會記得,當年李哲一交出最後一份的作品之後,便于攝影圈時尚界徹底銷聲匿跡。今人看他留下來的作品,在感嘆技巧的高明和形式的巧思的同時,往往還會忍不住太息一句李哲一那無可辯駁的才華的早夭。
李哲一失蹤後,曾經有記者拍到過他流落于香港和國外吃力生存的照片,他仍舊拿相機,可是手卻一直顫抖搖晃不停,對不準鏡頭,據說照片也不能發表。穿着破舊,年紀很輕,已經蓄了一臉髒亂胡須,想來生活十分困頓。
然後漸漸便一點消息也無。
當年有很多人見過李哲一最後拍的那組照片,平心而論,那些照片仍然是極美的。後來俞笙婉的幕後推手借力打力,攜着照片的餘威,使她初涉娛樂圈便倍受矚目,不要費什麽力氣便輕松走紅。
俞笙婉記得這個有着淩厲目光的男人對着自己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這有什麽難的,只要把你捧紅不就可以了?”
一副了然的成竹于胸的樣子。
其實如果回到過去初遇時的那天,會感覺一切只是平淡無奇毫不生動的,甚至連一句像樣的開場白都沒有。更沒有想到日後兩人會步入這樣的命格,走這般的人生路。
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十八歲的俞笙婉在結束高考後的暑假,第一次跟着任笑笑去酒吧,第一次喝長島冰茶,第一次嘗試醉酒的滋味。
長島冰茶不是茶,這樣一杯近似于謊言的酒精讓俞笙婉的十八歲,重新洗牌命運。
原本的她會拿着劍橋的offer,等着暑假結束,拿着江昊年的錢,乖乖去英國讀歐洲文學,拿了學士後可能會繼續留下來讀碩讀博,在美麗的康河邊邂逅帥氣的異國男孩子,可能叫喬治可能叫約翰可能叫湯姆森,總之她可以繼續游離在大衆視線之外,有很多的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必像現在,被早盛的事業拘泥住,連一次小小的旅行,都要被衆人攔下。
現在的她,是大衆的俞笙婉,她可以屬于她演的一部電影,做的一個代言,參加的一個晚宴,她在人前必須言笑晏晏,永遠端莊娴美,什麽場合要說什麽話,什麽時刻得穿什麽衣,一定要不出疏忽,滴水不漏。
而在十八歲的時候她還是擁有自由的,自由這個東西不是物質它不能被觸及,只能被感知,對于那時候的她來說,能留在國內便已經是自由的本質,自由的全部面目。
于是她對李哲一說:“我知道你,你可以幫我留在國內不要出國嗎?”
“這有什麽難的,只要把你捧紅不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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