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廖魚年襟下實在堵悶，夜裏獨自走出帳子透氣。

一陣混着火星子的風吹過，廖魚年眼前浮現出一個狗熊一樣寬壯的背影。

是敵是友？

還是山上跑下來的怪獸？

那“狗熊”箕坐在地上，屁股底下墊着一堆帶血的衣物，仿佛在啃食劈柴一樣的東西，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還夾雜着幾聲“卧草”。

廖魚年借着營帳中央唯一的篝火吃力去看，發現那狗熊身旁躺着一具零散的人屍。

胳膊腿都被啃的幹幹淨淨的，棱角平整，只剩下白骨，連血也被舔舐得一絲不剩。

蹴鞠大的頭顱被“狗熊”夾在腋下，眼珠子勾着神經組織垂在地上搖搖曳曳來回摩擦，廖魚年一個沒忍住失聲喊了出來。

胡月朋扭頭，半張臉埋在肩裏，舉起手裏的腿骨挑起廖魚年顫抖的下巴，兇神惡煞地瞅了一番，張開血盆大口，道：“大人安！”

她能識出自己的官服，原來是自己人。

廖魚年松下一口氣。

胡月朋握起拳頭一股氣敲開頭顱，露着腦髓的半塊腦殼遞給廖魚年。

“嘗嘗，這可是世間最美味的東西。”

廖魚年撥浪鼓似的搖頭：“你吃得這樣肥壯，就不怕嫁不出去？”

胡月朋收回腦殼對着自己的嘴巴吸溜了一口，一飲而盡贊了聲妙，憨笑道：“世人嘲諷女兒身如兩腳羊，是只能供人玩樂的渣滓濁沫。殊不知這女系氏族轉變為男系氏族最關鍵的便是體格差異，愛使鬼蜮伎倆的登徒子還搖唇鼓舌地以瘦弱的病象美牢牢地禁锢住女子的肉身，讓本就禁步深閨的她們更趨于劣勢。站在金字塔頂上的混賬霸着龍椅不放還義正言辭地宣稱外戚幹權乃是彌天大罪，謀其皇位者便叫亂臣賊子，還愚不可及地寵着儒家那些類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渾話，貴族壓制臣子，君臣欺壓百姓，百姓回家欺壓妻女。盤古開天，女娲造人，何來男尊女卑之說？萬古聖賢之君，皆出于禪讓制的天下，卻讓一些自私的男人架起了階層。我雖肥壯，可我也是當了将軍的，沒男人娶我，我便娶了男人，彩禮具備，有何不妥？”

這席話讓廖魚年想起了那篇諺文：

“齊王好紫衣，國中無異色。

晉公好惡衣，朝中盡褴褛。

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果然很諷刺。

元朝金人酷吏猖獗，氣數該亡，大明開世，力讨疆漠邊境以償因果，天庭女戰神九天玄母天尊特點四位天将下界助凡間天子之威，收複邊關領土。

他們分別是：朱雀将軍陵光，玄武将軍執明，白虎将軍監兵，青龍将軍孟章。

五百年前，由天師老祖推算出的《覓龍圖》中就有記載，如今天象與人跡雙雙接應，四位将星應期陸續出世，起初這個傳說鬧得沸沸揚揚，皇帝把搜羅四位将星的要務全權交給了的欽天監去日夜殚心竭慮與謀劃，花了八年功夫才将他們湊齊到一起，其中兩名都是女子。

胡月朋便是這白虎将軍轉世。

她生在陽春四月，剛出世，奶乳不進，只喝血汁肉汁，長得獸面豬身，谡谡高大，一個瘦弱書生都能在她手間作掌上舞。

她在麥田裏長大，因為心氣強悍，八歲時就幫着鄰家割麥子掙銀錢，賺了錢就去豬肉鋪子買大腸吃，光是家裏養的看家犬就不小心坐死了兩只。

過了及笄之年後相親屢屢受挫，又被財迷心竅的半仙騙去算姻緣，結果被告知自己的命格乃是四将星之一，半仙也沒膽再忽悠胡月朋，便拿着胡月朋的八字去上禀朝廷，領了好大一桶賞金。

胡月朋就這樣做了女将軍，只是官爵封上未出一月，她就因目無綱常禮法、口飚髒話被貶到了淞山縣作縣丞，結果因為貪睡好吃，被有心人給彈劾了，後來就在山頭當起了女土匪，強擄了村裏的小漁夫當壓寨夫君。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胡月朋的聲音并不粗蠻，反而膩如花油，待人也溫和仗義，亦不下流好色，寵愛那位小漁夫如溫養稀世珍寶，生怕她的郎君受了一絲一毫的委屈。

她樂善好施，常把從富貴人家搶來的銀錢拿去給道觀塑修神像和赈濟沿街流民。

尤其是無籍婦女，胡月朋不忍見她們淪為瘦馬遭人唾棄，常常守着售奴場，買空了好幾籠子的女婢，帶她們上山學騎馬打仗，喝酒吃肉，懲惡揚善，陶冶豪情，養了一批百十號人的野旗娘子軍來。

與她為友便如同背靠一座大山，與她為敵便如手無縛雞之力的肥童誤入餓虎穴。

野旗娘子軍們上山前深受戰亂之苦，嫉惡如仇，又不曾受四書五經的洗教，不曾皓首窮經地死守儒文章句，前有婦人之仁，後有婦人心海底針，辣手摧花，從來不是漢子專屬的詞條，野旗娘子軍們個個都有把炸藥綁在袍下豁出去的梼杌狠心。

皇帝朱棣知道官場對胡月朋多有束縛，不忍平白失去這樣一個大将，便承諾每年送去野旗娘子軍所盤踞的嵖岈山三百兩黃金和一百車粟糧，此後便以紅鴿為信，有戰事時随叫随到。

朱棣練兵時還與胡月朋比試過舉鼎和摔跤，皆是以慘敗而告終，胡月朋打仗可謂是刀槍不入，殘忍至極，手撕小兵是家常便飯，徒手爆頭更是獨屬她的名場面。

鞑靼頭領鬼力赤聽聞“胡胖兒”來了，還沒走到陣前，就被吓得屁滾尿流，撤了軍旗，顧不上馬匹死活便窘窘而逃。

話說另一位轉世的青龍将軍孟章，竟是個叫嫪蘇的駝背小酒鬼。

日日風鬟雨髻，蓬頭赤腳，身上挂着的酒葫蘆比青蛙結在塘子裏的卵還要多。

時哭時笑，陰晴不定，雌雄難辨。

手持一把青簫劍，劍花如雨，《易經》只在雨夜讀，人只在霹靂下起舞。

她更加嫉惡如仇，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酒杯裏面看人間的嫪蘇認為人活着只空一個“愁”字，忿忿不樂時，須靠折磨寵妻滅妾的雄性動物來解壓。

嫪蘇平時只靠盜竊浪費糧食的大富之家維生，食物豐腴時就窩在瀑布底下的地洞裏枕蛇而眠。

富豪們家裏的壯丁小厮打不過她，官府抓不住她，也不肯為一名女賊上心，損兵折将，不如主動奉上。

每逢初一和十五，大商販們便早早在家裏的祠堂屋檐或是窗邊放上一籃子好酒好菜，等着嫪蘇來取。

自此，無論是雞舍偷腥的黃鼠狼還是偷金買命的江洋大盜都被嫪蘇撞上過，通通一拳打暈疊在一起扔進庭院中央的水池子裏露出腦袋泡着。

隔天一早，晨起掃地的姨子一看祠堂的籃子裏只少了酒，菜和肉都好好的，便知是嫪蘇幫的好忙。

後來嫪蘇得了胃病，如腹下爛瘡，倒于村巷，恩受橋西道袍老頭的一粒仙丹，告其解救之方是須得幹食皇家戰馬之草，連吃十年，才可藥到病除。

嫪蘇便效仿花将軍木蘭，以男子的裝束聘進軍營做了個禦馬監的掌司跑腿兒，管轄馬庵草場，遇到老國師廖均卿去為太子選馬，觀其器宇不凡，一問八字，便發掘出了這位青龍将星。

嫪蘇得皇帝青眼後不再呆坐馬肆裏恪守其職，整天換着禦匹馳騁東山西海，故軍中将軍以綠鴿為信，突發戰事時，随叫随到。

為報廖父的知遇之恩，嫪蘇還教廖魚年學過劍術。

此次傳鴿，嫪蘇沒有前來相助。

明軍與鞑靼一戰未超一月便大勝而歸，鞑靼頭領鬼力赤氣焰大減，朱棣親自披甲窮追不舍，鬼力赤帶着殘兵們大揮白旗，跪地求饒，阿蘇特部首領責怪鬼力赤無用，便趁夜裏毒殺了他。

朱棣班師回朝，浩浩蕩蕩，一路上途徑村野裏的百姓叫喜連天，送瓜送棗。

落腳北平行宮，四公主朱笑萼從野寺山上跋涉而來迎接軍仗，哭訴思念父皇之苦，朱棣便将朱笑萼帶上車馬一同回京。

同行的權貴妃好言勸道：“公主回朝亦是大事，不如先問過欽天監的人再好生安置公主回朝之事吧，眼下車馬擁擠，也會怠慢了公主。”

朱棣極聽權貴妃之言，便傳來廖魚年來問話。

這可把朱笑萼給惱壞了，這個李朝權氏本就頂替了她母後徐皇後的位置，如今還敢明面上谏言父皇擋着不讓自己回宮，什麽事都敢插一腳，還真把自己當皇後了！

廖魚年秉公而言：“眼下立秋已過，妖星遷移，又有凱旋之喜，只要公主殿下願意，随時随地都可回朝。”

朱笑萼自然是不肯在野寺山多待。

三公主與朱棣的妃妾們擠在同一排馬車裏，同廂恰恰是因水土不服，面上生瘡而落單的小呂妃。

這小呂妃聽朱笑萼罵了權貴妃良久，唾沫星子打濕了窗簾，于是也大罵起權氏，二人同文共軌，情至濃處，猖獗至極的朱笑萼竟然挑唆着小呂妃去毒害權貴妃。

小呂妃衡量着，鹹寧公主與太子不睦，跟漢王朱高煦、趙王朱高燧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若因命案與之結營，定然是相當牢靠的枷鎖。

這日，天現魚鱗斑，烈陽高照，軍隊裏裏外外身裹秋衣的諸位汗流浃背，踝如纏石，當地地形崎岖，趕路艱險，朱棣便下令在當地歇下一天一夜。

午後，車馬俱歇。

小呂妃因面瘡糜爛而頭戴紗笠，又換了身花皮麻裙，去村郊一個銀匠家借來一袋石比比霜，參進一碗胡桃茶中。

小呂妃悄至權貴妃車馬跟前，卻不見權貴妃蹤影，在附近草坪上周轉須臾，恰逢薛藻寺來與權貴妃的貼身女官閑聊搭話，薛藻寺以為是哪個未出閣的鄉間民女來尋大兵漢子獻殷勤，欲刁難于她：“你姓甚名誰？膽敢孤身一人擅闖娘娘車帳。”

小呂妃沉着腦袋，支支吾吾道：“奴婢是宮人呂氏，聽炊事班的差遣，來給權貴妃送午後茶水。”

呂氏的宮人有上百個，李朝的大呂妃，大呂婕妤帶來的呂姓家仆，以及自己帶來的随從，還有中原原有的呂姓，數不勝數。

權貴妃的貼身女官接過茶碗，沖小呂嫔擺擺手道：“我家娘娘出貢去了，先把這胡桃茶擱這吧。”

日落長河，星沉霞海。

薛藻寺說晚上有古董羹吃。

雖地處荒郊野嶺，可炊事班準備的材料也極為豐盛，金碟子裏盛着肥油油的綠蝦，紅燦燦的牛肉卷，花紋絞的的山雞肉片...…

都是現撈現宰。

青銅酒樽裏倒着滿溢的葡萄酒，汁水淋漓在小梨木桌上，留下兩滴熒紫色的珠子。

廖魚年與薛藻寺靠着一棵老槐樹席地而坐，一人端着一口小金碗呆呆瞅着鍋裏的滾煙，任由一旁的小侍女給她們忙活往碗裏夾肉。

夾一口肉，再吃一口杏果肉。

不小心咬到了枚花椒，便飲上一口葡萄酒漱口。

廖魚年的臉吃得紅彤彤的，跟個孩子似的狼吞虎咽。

突然遠處一陣嘈嚷，好像還驚動了聖上。

“死人了死人了！”

一個侍女大喊着朝這邊跑來，路過廖魚年她們還被樹根絆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