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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閉嘴吧你。”她的母親第一個聽不下去:“大人說話,你們小孩子瞎咧咧什麽。”

女孩兒吐了吐舌頭:“這些都是學長學姐自己說的。”

“那是你們現在的年輕人,沒事就喜歡搞這些,順口溜一套一套的。你倒是給我說說,你覺得什麽輕松什麽好?”

女生不說話了,瞧那小表情,還有點兒不服氣。

陳媽要說話,舒母在她手臂上輕輕拍了兩下。

兩家母親交換了一個眼神,陳媽氣歸氣,臉色也不是很好看,奇異地被舒母勸住了。

舒母這日一席靛青色長旗袍,發盤起,她淺淺笑着,如同江南水墨畫裏走出的知性美女。

歲月對她尤其優待,舒母孩子都要上大學的人了,瞧着依舊年輕。

她幫那個小姑娘說話:“說的人多了,記住了也正常。”

到這,舒母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別說,一個段子流傳,總歸是有她流傳的道理。遙遙啊,姨不和你開玩笑,你若是想學醫,那是要做好吃苦的準備的。”

陳初遙很喜歡聽舒母喊自己遙遙,每當她這樣喊她,初遙都能從中聽出一種長輩對晚輩特有的溫柔與關懷。

“謝謝舒姨,我知道的。”

“遙遙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嚴陣以待,偷瞄陳媽。

陳媽悶聲不吭喝她的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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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湯下肚,舒母主動替她盛第二碗。

陳媽無事可做,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

“你——”陳媽有話要說。

“琳姐。”舒母喊她。她壓低嗓子,用只有她們倆能聽清的音量:“別忘了宴會開始前,我們聊了什麽。”

“可是……”

“沒有可是。”舒母反問:“還是說,琳姐,你之前對我說的話都是假的,都做不得數?”

陳媽退一步:“那回去再聊。”

舒母滿意了,她笑着:“好。”

沒有收到意料之中的強烈反對,陳初遙繃緊的後背卻不敢放松。

兩桌之間離得遠,陳初遙聽不見媽媽組兩人聊的什麽。

看那反應,應該是舒姨幫了自己。

真的會有那麽順利的事情?

爸媽是不是還有什麽後招在等着自己?

陳初遙心緒不寧。

“好好吃飯。”舒越曲指在桌面點了點。

舒澤聽見動靜,他越過哥哥,往姐姐的碗裏放了一顆蝦球。

蝦球飽滿晶瑩,還貼心地蘸了醬汁。

“謝謝澤澤。”

“不客氣!”

舒澤在親近之人面前藏不住話,他快樂地晃動自己懸空的兩條腿,腦袋一搖一擺:“媽媽也說了,要照顧姐姐。”

接着便被哥哥一同劃進欠教訓的範圍之中,舒越:“你也是,好好吃飯。”

陳初遙倒挺想再順着舒澤說的,再問上兩句的,見狀默默将心思鎮壓回去。

舒越一整碗的菜,半碗都是陳初遙夾的。

胡蘿蔔片顏色鮮亮,他咬了一小口,眉頭微蹙,不動聲色地将它扔進了蝦殼堆裏。

“杞人憂天是最沒有必要的事情。”

舒越在送入口中的那筷子菜裏吃到了胡蘿蔔大軍的漏網之魚,小青梅在盯着自己看,他最終什麽也沒做,泰然自若地咽了下去:“天要塌,你攔也攔不住,何況多多少少會有高個子頂着。”

“哥你會是那個高個子嗎?”

“只要我在你身邊。”

你又怎麽會不在?

——這是陳初遙的第一反應。

這想法太理所當然了。

理所當然到她明明都已經發現了問題,神經細胞固執地拒絕做相反假設。

我不對勁。

“哈、哈哈,哥你說得對。”

陳初遙挑開話題。

兩人斷斷續續又聊了幾句。

陳初遙胃口小,是三個人中最早吃飽的那一個。

飯局,又不想與其他客人唠嗑,陳初遙剩下能做的事情不算多。

未免自己又思緒亂飄,想一些細思極恐的內容。

陳初遙放空了自己的大腦,視線緩慢而随意地在包間內逡巡。

這逡巡的視線,無意間與舒母含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她在對着自己笑。

慈祥、和藹又滿意……就像是每年年底,土地主們看自家待宰的羔羊。

陳初遙打了個激靈。

“怎麽了?”舒越的詢問立即出現。

陳初遙比他還迷茫,她說的也是實話:“我不知道。”

舒越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舒母咧到一半的笑僵住,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明目張膽。

她打了個哈哈,轉頭去尋陳媽說話,試圖假裝無事發生。

她是很喜歡隔壁家的初遙的。

如果隔壁兩個字能去掉——她會更喜歡。

放眼這一整個升學宴,随便逮一個出來問問,都知道今天是高考成績查詢的日子。

然而人與人的知道之間,又将随着不同個體的思想不同,折射出全然不同的關注重點。

對于舒母而言,今天是特殊的。

今日往前三年,陳初遙與舒越多是一身藍白校服,在校期間想出趟校門,分別要經過老師和門衛的同意。他們沒有獨立經濟能力,學生氣濃重。

還是小孩子呢。

過了今天,距離他倆最近的一次活動為志願填報。

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涯對着他倆敞開懷抱,他們會去更遠的地方,那裏有更廣闊的天地。他們迎着風,張開雙臂,飛翔或者跌倒,适應,然後獨立。

他倆是成年人了。

這感觸上一次出現,是在兩人十八歲生日,生理上被宣告成年的那天。

爸媽濾鏡這種東西,舒母也不能免俗,她一邊被時間推着面對孩子總會長大的現實,孩子回頭對着她一笑,一腔拳拳的母愛無處安放,教唆起她将這客觀事實抛到九霄雲外中去。

可這一次不一樣。

這次的想法起初只是一點火星,在舒母腦海深處的某個角落亮起。

風一掠,燎了原。

有什麽開始脫離他們的掌控了。

這麽想的絕對不止她一個。

對比起足智近妖的自家兒子,這一年來,遙遙成長得太快了。快到讓人無法忽視,快到促使陳媽那樣驕傲專制且獨裁的家長,在自己去找她談話之前,毫無預兆、重點便是這毫無預兆地主動來找自己——

打探如何緩和與孩子之間的關系。

想要緩和,預示着承認裂縫的客觀存在,這對陳媽而言,是赤裸裸的示弱。

多難得。

可舒越連這個都算到了。

聰明是一回事。

在意是另一回。

正巧陳媽來找舒母說話。

舒母想要将自己的心情傳遞給她:“我是真的很喜歡遙遙。”

陳媽保持住得體的微笑,這話說出來就不禮貌了,于是她用眼神詢問:“所以呢?”

“所以飯後,我們幾個做家長的,一起找個地方再聚一聚吧。”

順便完成完成從兒子那處接手的任務。

爸媽不和自己一起回家,這對陳初遙而言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死緩。

陳初遙哪還有不應的。

宴席散場,諸位紛紛來與主辦方揮別,互相許下一堆下次如何如何的空頭支票。接着該送到門口的送到門口,該張羅代駕的張羅代駕。

等人走得七七八八,陳初遙的食也消得差不多了。

漫步回到家,正好去浴室洗個澡。

他倆滴酒未沾,不代表身上不會沾染酒氣。

陳初遙與舒越的潔癖都不嚴重,只是若能享受更好的生活品質,相信很少會有人在細節上為難自己。

洗完澡,陳初遙撲進自己的柔軟大床。

随着她這一撲,床上的物品被振飛,再往下落,可就不在原先的角落了。

一只圓嘟嘟的玩偶滾了兩圈,挨着陳初遙的手臂停下。

陳初遙一手攥住玩偶,另一手撐住床,一使勁,一百八十度翻過身,面朝着天花板。

等躺好了,陳初遙換成兩手去握玩偶,并将兩手的手臂伸直,讓玩偶的臉遠離自己的臉。嘴裏咿咿呀呀地發出怪聲,假裝是在與玩偶交談。

“滴滴。”

陳初遙倏地将玩偶塞進被子裏,耳尖微紅,假裝方才那個幼稚的家夥不是自己。

人在自己的地盤,又是只有自己一個人,還有着剛剛洗完澡這樣的放松前提,難免變得放松。

是哥啊。

【準備休息了嗎?】

最後那段時間,舒越看她有些恹恹。

瞧着是累了,累了那就更應該早早地去睡覺。

哪有那麽早,他又不是不知道。

陳初遙被他問得打了個哈欠,敲字回複:【我想,我爸媽今晚一定會找我談話。】

【不影響。】

【哪裏不影響了。】陳初遙被自己的想象逗笑:【尤其是我媽,她會氣到頭頂冒煙的。】

朝夕相處十八年,陳初遙會說這話,絕不是無的放矢。

【睡吧。】

舒越多說了句:【放心去休息,至少今天,陳姨不會為了這個為難你。】

【哦?】陳初遙給他發了一個【貓貓探頭。jpg】的表情包。

你要是唠這個,那我可就不困了。gif

陳初遙盤腿坐好:【哥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麽?】

她将今兒個所有的記憶,全都在腦內過了一遍,重點尤其集中在自己說出預期志願,母親與周圍人的反應上。

老師說過,我們要大膽假設,細心求證。

陳初遙坐起身,随即在床上撈來一個幸運玩偶,抱在懷裏,她盤腿坐着。

她問:【舒姨是哥你找的說客?】

舒越不瞞她:【一半一半。】

未知的希望在陳初遙胸腔燃起:【舒姨能說服我媽嗎?】

又被舒越一把澆滅:【合理推測:不行。】

陳初遙挺直的脊背悄無聲息地彎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媽就算是談判專家,也沒道理三言兩語說服一個理智堅定的人。】舒越想安撫她不假,用一戳就穿的謊言來安撫,風險太大。

陳初遙了解他的說話習慣,為他接上後面的兩個字:【除非?】

【除非這想法是她本人的。】

老師是說過大膽假設,沒說過大膽瞎掰。

陳初遙反問舒越,她很誠懇:【哥,您自己看看自己說的內容,扪心自問,您覺得可能嗎?】

【人類這種生物,最擅長的就是将不可能扭轉成為可能。】

舒越的打字速度快極了,陳初遙這句才看完,他的下一句又接上:【只要有心,改變完全可以在潛移默化中進行。】

【哥你做的?】

【我可沒說。】

【那你要是不說後續我就不信。】

【那你要是不信後續我就不說。】

陳初遙退一步:【好嘛,我心裏有數,不會報太大的希望的。】

她信舒越成了習慣,要是這事和哥挂上鈎,她沒準真的會起妄想也說不定。

再怎麽改變,她母親還是那個人。

一個人的思考方式、說話習慣,是很難大幅度更改的。

【和阿姨好好聊。】

【我又不是那種會和家長吵起來的類型,我可乖了。】

【你說的乖指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拒絕交流?】

還是舒越:【比沉默和争吵,有好得多得多的交流方法,你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

還有洗腦。

還有PUA。

還有……

【遙遙。】這只是兩個字,不帶有任何舒越特有的語氣。

陳初遙透過發亮的屏幕,盯着它倆看,幾乎能想象到十幾米外的舒家,舒越微擰着眉頭,不贊同的模樣。

這該死的雙向熟悉。

總體而言确實是個乖孩子的陳初遙壓下一系列大逆不道的想法,不是那麽高興:【哦,好嘛。】

舒越嘆氣:【不要交涉還沒開始,就抵抗它,好嗎?】

陳初遙默了又默,終是開口:【所以這才是哥你的計劃,對嗎?】

和舒姨分工合作。

一個負責說服她爸媽,一個負責溝通她。

哪邊也不放棄,多全面的方法。

【初遙。】

【幹嘛。】

【吃糖嗎?】

哈?

還當她是之前,那麽好哄的嗎?

他發過來一項語音,柔軟的、遷就的、帶着誘哄的,對待小朋友的語氣:“給你買你最喜歡的口味。”

“初遙,吃糖嗎?”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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