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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這筆買賣虧本了。

糖沒吃到,睡意沒了。

要不是對舒越足夠了解,陳初遙都要懷疑他是故意的了。

不去抵抗,這是像說的那麽簡單的事情嗎?

自家老媽奇怪又苛刻的要求與指責那麽多,不學着去無視,難道還要照單全收?

這不還是反PUA大師舒某教自己的嗎?

“所以說都是舒越的錯。”陳初遙嘟囔。

她很少這樣喊他,“舒越。”她又喚了一遍。

這熟悉又陌生的兩個字随着聲帶振顫發出,輕輕的、低低的,被她鎖在喉嚨口,藏進胸腔內。

很奇妙的感受。

如果從此不喊他哥,會被說沒大沒小嗎?

“你在碎碎念什麽?”一個女聲出現在她的頭頂,跑神中的陳初遙被她吓了一跳。

又是這樣,她進自己房間,永遠都不會想到:也許該敲個門。

對于這個家真正的女主人而言,鎖門也無濟于事。

好在她估計也是真沒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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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初遙糊弄過去:“沒說什麽,媽,你怎麽來了。”

“來和你聊聊。”

陳初遙倚靠着床頭板坐着,陳媽站在她的床邊。

兩人間構成一個俯視的視線關系,此時此刻,以陳媽的角度,能很輕易地将陳初遙的所有微表情盡收眼底。

這是要開始打心理戰?

陳初遙突然覺得很沒勁。

“滴滴。”

“滴滴。”

一旁的手機亮了亮,連續的消息提示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焦灼。

陳初遙想,哥應當是想告訴自己要破而後立。忠言利于行,但它逆心逆耳,陳初遙對舒越發來的消息不報任何一丁點的好感。

可她還是看了。

能晚和某人唠一分鐘都是好的。

【撒撒嬌。】舒越給她發的是招式建議。

他甚至動用了自己硬塞給他的那套表情包,兩人的對話界面裏,一只憨态可掬的布偶貓對着虛空翻肚皮,兩只小爪子半舉着在踩奶。

【試一試,寶寶。】這句話才發出,便被撤回。

舒越沒有解釋自己的手誤,依仗着超群手速,飛快替換成了:【試一試,初遙。】

他後頭的這句話說到了陳初遙的心坎上:【只是試一試而已,你不想試試嗎?】

舒越補充:【這也是我的請求。】

所以大膽去做。

你并沒有向任何奇怪的存在妥協。

——前提是陳初遙真的看不出來他的潛臺詞。

多一層遮羞布難道會更好嗎?

會的。

“滴滴。”這次,響的是陳媽的手機。

陳媽一目十行掃視完屬于自己的消息,努力緩和自己的臉色。

她指着床邊的那把椅子,詢問時語氣想要放軟,效果不盡人意,變得更加硬邦邦:“媽、媽媽可以坐在這裏嗎?”

“可以的哦。”陳初遙眨巴眨巴眼睛,比她自然得多:“當然可以了,媽媽。”

陳初遙的眼睛不像陳爸陳媽中的任何一個,反倒是随了她的外祖父。眼型偏圓,刻意賣乖時,看着尤其幼态。

此刻她歪着腦袋,甜笑着。

恍惚間,陳媽透過了單向的時間,隐隐約約瞧見了她的小時候。

小時候的陳初遙很小的一只,軟軟的,話不多,聽話極了。

“今天晚上吃飽了嗎?”

“吃飽了。”

“嗯。”

陳媽盯着女兒又看了一會兒。

陳初遙笑容不變,任由她看。

這對母女奇怪得很,女兒在笑,眼裏笑意卻不明顯。

坐在椅子上的母親後背彎起,脊背部分貼着椅背,兩手交疊,安置在大腿上方,上半身整體前傾。

看似放松,又如準備捕食的獵豹,被她盯中的獵物一招不慎,便有被她徹底撲殺的可能。

“媽媽是很開明的。”陳媽這樣說。

陳初遙只是笑。

這話她一點都不陌生。

非要掰扯的話,陳媽也能在細枝末節裏瞧見點開明的影子。

她自诩受過高等教育,不屑于直接沖過去動手上腳,搞出一副血腥難看的畫面。

隔壁業主變更前,住戶是一位高校退休的美術教授。

老奶奶孤身一人在此獨居,閑來無事,就在小區內收了幾名學生。

陳初遙的美術,就是她免費教的。

別的不說,單畫畫相關,涉及的何止是宣傳委員卸任這一件事。

那會兒也是在初中,期中考後,學校安排開展家長會。

陳初遙的美術老師在校園內偶遇陳媽,出于愛才的心理,對她誇了一句這小孩兒有天賦。若是家長願意的話,可以試着往這方面培養培養。

美術老師說得很清楚:哪怕陳初遙将來不往美術這個方向發展,只是作為一個業餘的興趣愛好,那也是很好的。

陳媽是怎麽做的呢?

她笑着與美術老師談笑風生,嘴上應和着她的話,回家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理陳初遙的繪畫工具,将它們能送人的送人,不能送人的破壞後扔進垃圾桶。

她的女兒不需要這些。

“你又在為哪一件事和媽媽生氣?”

“沒有。”

“我是你的媽媽。”

“是的,您是我的母親。”

她做不到不去抗拒。

“媽媽。”

“說。”

陳初遙放棄推拉:“我想學醫。”

“你這是在通知我?”

“不是。”陳初遙解釋,她沒有完全放棄掙紮:“我是在和您商量。”

“沒有任何一個備選方案的商量?”陳媽步步緊逼:“商量以後呢?我不同意以後呢?商量變通知?你覺得自己長大了是不是?是不是一定要和我們對着幹?”

“我沒有。”陳初遙壓着脾氣,她刻意咬重了最後兩個字的讀音:“我很願意傾聽您的建議。”

“建議?”陳媽氣極反笑:“我沒有時間去給一個自以為是地無視掉我們這些過來人的經驗,聽了也不會過腦的人建議。”

“?”陳初遙嘴張開。

陳初遙嘴合上。

冷靜。

冷靜。

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了,她就這臭毛病。

想要從她嘴裏聽見一句軟話。

難度不亞于讓一位究極傲嬌坦誠地說出我喜歡你。

做不到的。

陳初遙認定:哪怕自己配合,也無法和她正常交涉。

為了之後好向舒越交代,放棄以前,陳初遙自然得先采納一波舒越的建議。

她破罐子破摔,兩手撐着床面,一點一點往床的邊緣、也就是陳媽的身邊蹭。

陳媽冷淡——也可能是純粹懵逼地瞧着她動作,陳初遙一鼓作氣,挪到陳媽身邊。

她期期艾艾地伸出一只手,去拉陳媽的袖子。

陳媽沒躲,袖子落入了陳初遙的掌心,被她攥緊輕輕搖晃。

陳初遙再接再厲,這回是将自己的腦袋搭在了陳媽的肩膀上。

陳媽一動不動,身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頭。

陳初遙的長發瘙撓過陳媽的臉頰、脖頸、以及鎖骨附近的所有裸露皮膚。微微有些癢,像是小羽毛在撓她的心。

很奇怪的感覺。

但不壞。

“媽媽。”陳初遙的聲音悶悶的。

“……說。”

“我是真的想要學醫。”

她深吸一口氣:“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綜合考慮過很多的問題。”

她将自己的準備娓娓道來,從契機到目标院校,再到未來職業規劃,她準備得很齊全,要不是條件不允許,她甚至能給陳媽弄出一個PPT。

陳媽沉默地聽,從她的态度裏,看不出她的真實情緒。

許久以後,陳媽停止沉默。

她一張嘴,陳初遙就有種想要将她嘴堵上的沖動:“陳初遙,你很聰明,你越來越聰明了。聰明到學會消費他人情緒了。”

也聰明到可以反過頭來算計家長了。

她其實是退了一步:“你贏了。”

陳初遙不喜歡這個說法:“我們只是在讨論,媽媽,讨論沒有輸贏。”

陳媽将人從自己的懷裏推出來。

“那也是你贏了。”陳媽不想聊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誰也不知道她的內心究竟在想什麽,嘴上是一貫的不饒人:“你本事大,我管不了你。”

“我……”

“可以了。”陳媽打斷她:“恭喜你,陳初遙,你自由了。”

陳初遙猛地攥緊了自己的掌心。

陳媽的這番話,還可以有很多變式——

例如情侶争吵,分明已經快分出個是非對錯來了,不占理的那方突然來一句:“你要是這麽想,那我也沒有辦法。”

再者是合理提出自己的建議與申請,對方無動于衷,你試探性重複時,ta朝你甩出來一句:“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又或者一件事原本要求的是兩人分工合作,你花費的時間、精力遠超于對方。

因進度起沖突時,對方先你一步在人前奔潰大哭,反過來質問你:“那你還想要我怎樣?”

你全是道理。

你沒有道理。

說什麽都不對勁。

陳初遙什麽也不想說。

情緒完全不需要醞釀,眼淚比她的解決辦法還要來得快。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麽,這本就不該存在的期待落空以後,好比行走于懸崖時,一腳踏空。

她的腦袋空落落的,心髒跳得很快。

陳初遙呆呆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一滴眼淚下來了。

眼睛再一眨,又是一滴。

“我不想和你講道理了。”

陳初遙這次的哭沒有額外的聲音,眼淚珠子一昧吧嗒吧嗒掉。安靜的落淚像是無聲的控訴,說不清是平靜多一點,還是失望多一些。

陳媽出門的動作僵住,肉眼可見地變得僵硬了起來。

“你、我……”

她沒想把陳初遙弄哭的。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也很久沒在自己面前哭過了。

她如同一塊深色的海綿,除非你上手去擠,沒人知道它內裏裹挾了多少東西。

陳媽在陳初遙面前是肆無忌憚的,從前是身份上的壓制,習慣了發號施令,後來單純是因為習慣。

贊同也好,反對也好,陳初遙始終是平靜的。

她越是長大,陳媽越摸不透她的情緒,她私底下還想過,自己的這個女兒,是不是永遠也不會給自己什麽激烈點的反應。

陳媽想了很久,想出來四個字形容:粉飾太平。

可現在她哭了。

舒越和自己說的今晚總會有機會的,絕對指的不是這個吧?

“你……”陳媽想給她遞紙巾,被女兒躲開。

陳媽心裏亂的很,沒工夫生氣。

無論如何,在想着要示好的前提下,把人弄哭都很奇怪了,就算是陳媽,也不能說自己前前後後的這通操作全都沒問題。

陳媽沒哄過人,她的哄人水平停留在複讀機階段:

“我好難過。”“你別難過。”

“我好想哭。”“你別想哭。”

三歲的小朋友都不吃這套了。

【您為她着想總是沒錯的。】

陳媽兀地回想起幾分鐘前舒越發來的消息:【再過不久,她就要出發去念大學了,念了大學也沒多大,她才十八歲。】

【十八歲對于您還是小朋友呢,就算您再怎麽極力避免,人生在世,有些壁,總是要親自碰過了才會懂。】

【讓她試一試吧,我會陪着她,您和陳叔也會為她兜底。畢竟是小朋友呢,哄一哄吧,她很喜歡您。】

她很喜歡您。

她很喜歡您。

陳初遙的圓眼睛哭得通紅,一抽一抽的,偏又倔強地不肯發出聲音。

陳媽盯着獨女的發旋看,看着看着,嘆出了繃在胸口的那口氣。

我和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麽呢?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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