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赫連褚三

赫連褚三

他一笑就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牙齒,整整齊齊幹幹淨淨。

鄭栩拍着他的肩膀,手下的铠甲厚重又冰冷,他想起了這小子當年的豪情壯志。

“我家中已有三個兄長投身行伍為國效力,自己才不要與他們一樣,整日裏打打殺殺的,我要做一個儒雅沉靜的文人,出口成章,舞文弄墨,能賞花喝酒,能對詩吟月。”

曾經的豪情壯志已經歸于現實,熱情亦不複存在,只是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喜歡的詩頌,崇拜的大儒。

李文意興奮之餘,瞥見了一旁的人,脫口而出:

“鄰河兄!”

李文意看着周紅葉,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剛想縱步去與他執手揮淚,沒想到給鄭栩死死拽住。

“她不是。”

周紅葉只是朝着李文意腼腆的笑笑,算是承認了鄭栩的否定。

她與周鄰河的确有幾分相似,但男女還是一眼就認得出,只是她今日還是一身男裝,不怪李文意認錯人。

李文意打量了幾番周紅葉,歉意道:

“抱歉,你們有竟幾分相似,遠遠看着以為是同一個人。”

周紅葉笑着搖頭,沒有說話。這些人都是她弟的故人,于她來說只是陌生人。

“殿下,卑職已經在城中準備了屋舍,殿下移步城中可好?到底是軍營,小姐在此處多有不便。”夏寂拱手向鄭栩作揖,也不含糊的直接道明了周紅葉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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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栩看了一眼周紅葉,心裏明白他說得是誰了。

只是沒有想到,夏寂居然能一眼識破了周紅葉的身份,想這一路,認出她身份的寥寥無幾。

早就聽說過夏寂大名,果然不愧是李晁将軍的心腹,得力幹将。

是夜,安頓了鄭栩一行人,夏霁與李文意打道回府,路上,他想起了那個被鄭栩帶在身邊的女子。

他為何能一眼識破她的女扮男裝,不是真的有什麽特別的本事,而只是因為,他多看了幾眼。

那幾分眼熟的模樣,是他忍不住多瞧的理由,也正是如此,他瞧出些許端倪。

那細膩白皙的臉龐,帶着靈動的眸子,豐潤的紅唇,纖細的脖頸,小巧的耳垂以及不細看看不出的耳洞還有纖細玲珑的身形,不難看出與男子的區別。

說實話,他也覺得她像一個人,像誰?那個自稱是周潤發的少年。

只是,那句你很眼熟的話被反反複複的嚼爛了都沒有像李文意一樣說出來。

那個少年自那日爽快離開後便徹底消失在大雁城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若不是自己與他有幾分交集,他都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人,匆匆的來,匆匆的走,像一陣風過境,最後,除了看過他的人,誰也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他說,地球是圓的,我們總會再見的。

人也奇怪,說得話也奇怪。盡管他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但是他能意會到,他是想說,未來必會重逢。

周潤發,那個名字不太有說服力,他懷疑過,那是個假名字,直到今天李文意說的脫口而出的名字。

“鄰河?是誰?”

從他口中細嚼慢咽出口的名字,他總覺得有種特別的感覺。

“周澤将軍府上的獨子與我同殿下曾經在國子監上學。”

夏霁心中記下,不為去戳穿周鄰河的謊言,而是想知道這樣一個人,是否是這樣的名字。

“那姑娘你可認得?”

“她與鄰河長得頗像該是鄰河的長姐周氏女,紅葉。”

周氏周鄰河……

鄭栩望着燈火闌珊的大雁城,并無戰火的破敗與荒涼。

街上明燈不熄,打更人敲着銅鑼唱着更,深巷裏時不時傳來幾聲犬吠,以及誰家嬰孩的哭啼。

他似乎能從夜幕裏勾勒出一張棱角輪廓,星月是他的眉目。

他望着樓下的寂靜,依舊安靜如初,除了才路過的打更人,再也早不到其餘的人。

他試圖在黑夜裏聽出腳步聲,呼吸聲,最後都是徒勞無獲。

他好像是在等一個人。

“我們今日堂而皇之的入關,必是滿城皆知,為何,鄰河還未找來?”

他滿懷期待的站在這個高樓裏,點着燈火映亮一整間房,若是周鄰河聽說了他入關的消息,必會來此尋他吧就像周紅葉說的,他為自己而來。

可是,他的燈火挑了一次又一次,燈花蹦了一朵又一朵,直到月上柳梢頭,深更雞不啼,依舊沒有他期待的回聲。

他是不是真的等不到自己,然後回京城了?

原本是計劃與他在這裏相見,卻因為種種原因導致他們幾番錯過。

他歸心似箭。

日複一日,自那晚暴風雨後,便迎來了陽光明媚,日頭越來越高,空氣越來越熾熱,曬得人了無生意。

周鄰河舔着幹裂起皮的嘴唇,喉嚨已經幹得刺疼,耷拉着眼皮子,眼前已經有了重影。

“我想喝水。”

這是他這些天來說的唯一一句話,赫連褚說得對,就算逃出來了又怎樣,在着茫茫無盡的大海上,他們也逃不出一個死字沒有吃的,沒有喝的,沒有盡頭……

說着,周鄰河就精神恍惚的趴邊上去要喝海水,被赫連褚一把拽回來。

“瘋了嗎!喝這水,只會渴死得更快。”周鄰河癱着身子,脖子被赫連褚勒得差點背過氣,有氣無力道:

“我要死了。”

兜兜轉轉,還是得死……沒有被大火燒死,沒有掉海裏淹死,而是被渴死。

意識模糊之間,嘴唇上有什麽軟的東西靠近,接着有一絲水流進了他幹涸的口中,他閉着眼睛奮力的去吸食。貪婪着吸允這久違的水流,直到滿足的睜開眼睛,入目的是赫連褚慘白的嘴唇以及他放在自己嘴邊的胳膊。

胳膊上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肉外翻,此刻嘴裏開始蔓延一股腥味,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奮力吸食的是赫連褚的血。

他一時無法接受,接受自己喝人血,接受,他以為的仇人在犧牲他本人來救自己。

“你……赫連……褚?”

意識逐漸清明,周鄰河眼眶中映入了赫連褚枯槁的面容。

他卻無關緊要的扯出袖子蓋住傷口,看着周鄰河,漫不經心道:

“這是感謝你,當時在我都以為你松手時你沒有放棄我。”

“糊塗!”周鄰河甩開赫連褚的胳膊,他紅着雙目,憤怒,又難過。

“你救我,你得死。”

“我之前差點害死你,這算是給你賠命了,從今以後,我們兩不相欠。這樣看起來,我也不是個恩将仇報的人。”

赫連褚故意這樣說的,就是說給周鄰河聽,要他心裏不好受。

的确,他那句話就跟以根刺一樣深深地紮進了周鄰河的心裏。

他是恨赫連褚的陰狠,做事不留餘地,讓他當替罪羔羊,可是,那晚上他們好歹也是同甘共苦攜手患難了。他也完成了他的目的,對于赫連褚,他們真的是一笑泯恩仇了。如果這次真的熬不過去死了,黃泉路上有人作陪,也不孤單;如果都能活下去,可能往後餘生也不會有什麽交集。

往大了說,兩國兩姓,沒有朋友。

所以,他何必要對一個是敵非友的人豁出性命呢。

現在的赫連褚,他真的有點搞不懂了是怕自己真的死了,他會恐懼一個人的孤單嗎?

周鄰河心中五味雜陳翻江倒海,這些天的起起落落,都是自己一個人扛的,這時候,來了一個願意為自己豁出性命的人,他居然,莫名的難過。

他們要死了啊,相見恨晚,可恨可嘆。

周鄰河看着赫連褚,兩個人望着彼此的眼神,皆是閃爍着淚花,他們都從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活下去的期望,還有對彼此的珍惜。

要是能一起活着多好?他是死過一次的人,他知道那種絕望,也更怕這一次只能等死。他寧願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也願意去争取活下去的機會。

赫連褚怕嗎?他也怕。

周鄰河也怕啊,誰不怕死,誰都不想死,可是就算他們置死地而後生又怎樣,前面仍舊是死路一條啊,這茫茫無盡的大海啊,是他們最後的絕望。

縱然他們一個是羌族的天潢貴胄一個是澧朝的達官顯貴,在這裏,他們只是想活着的普通人,不會飛天遁地,不會輕功水上飄。

“赫連褚,要是死了,地底下有個孟婆,會叫你喝孟婆湯,教你忘卻前塵往事,你有什麽是不想忘記的嗎?”

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會有很多的奢望,遺憾,悔不當初。周鄰河只覺得自己這一身本來就是屬于別人的,他其實早就應該是死了或許就死在了二十一世紀的某一天,他魂穿來到周鄰河的身體上,努力去完成系統給的任務,說得好聽是完成任務,換句話說就是拼命的活下去。

誰的人生是一帆風順?就算這輩子享盡榮華富貴,還不是一路不如意?

赫連褚呢?他後悔去偷他赫連頌的名冊嗎?後悔來澧朝嗎?後悔落荒而逃嗎?

赫連褚墊着手背,看着天上,軟白白的雲團點綴着深藍的穹宇,簡單又明麗。

許久之前,他也是這麽躺在草地上,依偎在母親旁邊,數着天上的雲朵。

“有,我想回家,想看看母親,不想忘記她,我怕下輩子,我就不是他的大兒了。”

或許對于赫連褚來說,最割舍不掉的就是親人了吧,他呢?他最割舍不掉誰?

“嗯,我也想回家。”

回家,看看父親,母親,姐姐,還有貴妃姑姑,鄭炤,鄭栩……

絕望過後,只有無盡的絕望,卻還是奢望海面會出現一艘船,然後來拯救他們。

他的一生并不精彩,只有玄幻,如果他不說,沒有人知道,他活了兩輩子,只是,兩世都無疾而終,英年不再。

從那以後,周鄰河再也沒有表現過自己的饑渴,他怕那個傻子又給自己喝血,明明都自身難保了。無盡的頹喪,直到身下有了濕意。

“進水了!”

最讓人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這艘小船,終究是承載不住他們兩個人。

周鄰河脫了外衣吸水然後在外面去擰幹,可終究不是辦法,水只會越滲越多。

“赫連褚,我會游泳。”

赫連褚驚愕的望着對面的人,他沒有想到周鄰河會說這樣的話。像是傻話,又異想天開。

這是大海啊,就算是游泳又能怎樣?以他現在的體力又能游多久呢?

連續三天沒有吃的沒有喝的,早就沒有力氣了吧,還能在水裏堅持多久呢。

“船承受不住兩個人了,我會游泳,我下去吧。”

他不是在開玩笑,他很認真,很認真的對赫連褚說的。

他真的會游泳,只是沒有人知道。

“瘋了你!”赫連褚卻是怒視着周鄰河,極力反對。

周鄰河笑了笑,卻笑得苦澀。

要是有辦法,他怎麽可能下水去呢?

“無論如何能活一個人是一個人,不能被一網打盡吧。”

赫連褚長在草原,那裏的河水都是淺淺的,哪裏會游泳。

之前他都能不計前嫌為了自己割腕獻血,這一次他下水又何妨,總不能一事無成,好處卻讓自己占盡了吧。他雖然喜歡小便宜,卻不貪小便宜啊,更何況這是命啊。

誰不想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啊,說不定明天就有人來救他們了呢。

周鄰河還是堅持下了水,赫連褚如何阻止也沒有拗得過周鄰河。

他很不喜歡欠人情,不還,就跟背了包袱一樣,壓得自己喘不過氣。

可能真的只是唯一的辦法了,最後,又好像沒有再堅持什麽。

周鄰河跳進了水裏,被海水包裹,他劃拉着四肢,努力穩着自己的姿勢。

太陽這麽大,海水卻是冷的。

一手扣住船沿,不讓自己沉下去,露出脖子以上,推着船前走,腳在水裏撲騰。

他之前看過的電視劇裏,人在船上坐,海面有飛魚,可他現在身臨其境才知道,大海上,根本沒有什麽小魚小蝦。

船上的赫連褚單手罩着周鄰河冰冷的手背,沒有松開,究竟是為了讓自己放心,還是為了讓周鄰河安心,不得而知。

只有共同經歷生死,互相扶持的人才明白什麽是惺惺相惜,什麽是此處無聲勝有聲。

沒有感激的話,沒有什麽喝彩與追捧,只有那緊靠的手掌傳達的溫度。

周鄰河竊喜幸虧自己上輩子學來的游泳技術還沒有忘記,仍用得上,要是擱真正的周鄰河,可能真不會游泳。

不知道是後來适應了冰冷的海水,還是他已經沒有什麽知覺了,他除了覺得累,感受不到其他的症狀。好幾次手滑,差點抓不住船舷,都是赫連褚及時的扣住他的手,才免了自己喝海水的悲劇。

“你快上來!你已經在水裏半天了!”

赫連褚拽着周鄰河的胳膊試圖拉他上岸,可他稍微一動,船就搖晃不止,最後都有側翻的可能,只得放棄了拉扯身體僵硬的周鄰河,耐心哄勸他。

“上來吧,太陽下山後,海水就跟冰一樣冷。”

“這船還沒有到支離破碎的程度,再載上幾天也是可能的。”

周鄰河艱難的搖搖頭,嘴皮子幾次張開,可牙齒哆嗦顫抖得厲害,只有牙齒打架的聲音,喉嚨裏難發半個字。

或許是知道勸不住周鄰河了,那麽固執。

明明之前在大雁城裏,這個人看着就是一個好騙又實在的叫花子,一轉眼就變成了一個風流倜傥的翩翩少年,少年不說,還很有魄力,有膽識,又無畏,敢上敵人的船,敢在暴風雨中努力求生。還、還可笑的純善,對一個曾經差點要他命的人居然還能這般付出犧牲,真不怕自己死在水裏,而他卻有了絕處逢生的機遇嗎。

日暮終将落下,連晚霞都去得快,夜色溫柔,夾雜着海風,像一曲低沉的鼓弦樂。

他們在海上飄蕩了多久呢,或許他們自己都忘記了,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一睜眼過去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或許已經是一日。

赫連褚脫水得厲害,早沒有了之前的精神,癱倒在船上,腳都沒有力氣動一下,可那一只手,卻還是扣住了周鄰河,盡管肩膀已經麻痹不知感覺。

“你還沒有說,你叫什麽名字呢?”

水裏的周鄰河情況更算不上好,臉色白得跟紙一樣,嘴唇凍得烏紫。他的四肢除了扣船舷的手臂還有些許餘力,可能是求生的欲望,不敢挪開半分其實水下的雙腿早于沒有了蹬腿的力氣,只不過是把自己挂在船上,任他漂浮。

無休止的冷,冷的他意識都有片刻的遲鈍,卻想起了自己名字的由來。盡管上輩子的自己和這一世的名字一樣,可是,只有這一世的名字,有特別的意義,有一個很好聽的出處。

“周鄰河……取自【花朝記】中的,星辰萬裏作長河,我與月光曾比鄰。”

“真好……”赫連褚扭頭看向水裏泡得發白的周鄰河,嘴角勾起一抹笑。他看着上上下下的腦袋,眼前卻是一層層的重影,想努力睜大眼睛,卻只覺得眼皮子越發沉重。

突然周鄰河搭在船沿的手再也沒有力氣了,逐漸滑進了水裏,而船上的赫連褚也沒有像以往一樣緊緊的扣住他,手臂無聲的滑落,人也沒進了水裏,只是撲起一圈浪花,再也沒有出現。

赫連褚躺在船上,意識逐漸模糊不清,眼睛逐漸閉上,他滾動喉結,想喚一聲周鄰河的名字,可随之的是自己陷入了昏厥,也沒有喚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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