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被救

被救

明明逃離那個皇宮自己本該如釋重負,可他卻只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反而更多了。

他走在長長的宮道上,看着這大理石鋪就的一條條幹淨整潔的大路,前面的路沒有盡頭,過了一扇門還是一扇門……

他擡頭的瞬間,刺眼的太陽讓他反射性的眯起了眼睛。他擡起右手擋着陽光,餘光裏,有碧瓦飛甍的一角,檐上坐着一尊吐霧的貔貅。

這地方,既然選擇了去争取,就不該裹足不前優柔寡斷了。

當斷則斷,畢竟,也沒有誰能給自己機會去當沒有發生過了。

羌國國君壽辰,也沒有隆重開幕,只是一家人在宮裏開了幾座席面而已。大家圍坐一起,吃酒耍樂,好不熱鬧,妻妾成群,兒女雙全,在他這個年紀裏含饴弄孫,已經是天倫之樂了。

赫連恪似乎每天都在給赫連褚找不痛快,在這個喜悅的日子裏,還想着給赫連褚找麻煩。

“父王有所不知,王兄那棵龍息古木,比起皇陵的都還罕見呢。”

赫連恪開口的時候赫連褚就皺起了眉頭,果不其然,這小子無時無刻在給自己找麻煩。

“哦,是嗎也沒有聽老大說過呀。”

赫連王胡子上紮着小揪揪,一說話,就翹一翹的,看起來有點滑稽。只他那雙陰鸷的眼睛帶着審視的探向赫連褚,整個人都帶着上位者的霸氣,他的語氣似乎是在說,作為一個兒子的東西比自己這一國之君的還要好,莫不是有什麽別的心思。這是一種忌憚,畢竟,兒子大了,而自己的江山是塊肥肉,誰都想争幾口。

赫連褚又恰好,是那個最合适的人選,為子他居長,在衆多王子中,又是名聲最佳的人,這幾年,總有人提起儲君一事,而儲君,讓他格外警覺。自己盡管年過半百卻依舊身強體壯,可能有的人已經等不及了,他不立儲君,就是為了自己能多享受權利帶來的滿足感,他坐着的這個位置,他格外喜歡,在他還沒有厭倦之時,誰都不能觊觎。

赫連褚深知自己這個父王的為人,本狹隘卻總扮演成一個寬容者,本刻薄卻要讓天下人覺得他是一個好君主,好父王。

眼睛裏看的東西不是在考量他的可用性就是在想價值何在,能利用得徹底的東西絕不會半途而廢,光這一點,他這個好王叔學不來半分。

“一棵樹而已,不足為奇,不管是價值在五百年還是一百年,都是父王的東西,咱們羌國的寶物,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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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時時刻刻的記着,要讨好的不是一個父親,而是一個君主。子嗣對他來說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只一個血脈的延續,更何況他的血脈都有幾桌子了。

赫連王滿意了,才沒有揪着龍息古木的事情,反而招呼大家吃飯。

赫連恪本想讓赫連褚出糗沒想到被他化解了,氣得咬牙切齒。

赫連頌倒好,跟赫連恪計劃好的,一個投石問路,一個乘勝追擊,生怕赫連褚今晚活着出去。

“王兄有所不知,臣弟在為侄兒尋樹時,偶然發現了一名澧朝奸細。”

赫連王對澧朝向來敏感,在他年盛之時,自诩羌國無人能敵,卻在與澧朝多番交手,落得節節敗退,不得不向澧朝低了頭。

他敬佩的是澧朝的人,當年,在羌國與澧朝摩拳擦掌的時候,聽說澧朝戍衛的統帥,比他還年少,他那時狂妄自大,看不起一個毛頭小子,多次率兵城下,誘他出戰,可那人不僅不為所動還搞了偷襲,燒了他的軍營,讓他功虧一篑不說還被先王斥責,差點剝了他的兵權趕他回皇宮。

自此他便覺得那少年将軍足以成為他的勁敵,也的确,那幾年,只要對上他,自己就沒有勝。

後來自己屢屢派人尋找才知道,那将軍不過十七,未至及冠,出身普通農戶,卻習得一身好武藝,拜讀天下兵書,每每看到周字軍幡,他都熱血沸騰,盡管屢戰屢敗卻越挫越勇。

那時候他都想過,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可最後,一紙和書按壓了蠢蠢欲動,兩國勸和了。

後來幾年,他聽說過那人征戰天下,最後抱得美人歸,自此他的名字鮮少出現在人耳裏。

澧朝啊,那裏有他的故人哩,若不是赫連頌提及,他差點都要記不起當年的那段鮮衣怒馬的時光了。

“澧朝人,怎麽潛入的”他們與澧朝關系不至于水深火熱,在羌國也有澧朝商賈游士,也說不得就是奸細,只是赫連頌這般肯定,必然是有真相可言的。

“那人……那人說來和王兄也有點淵源。”

赫連頌知道他曾經是周澤的手下敗将,這個人可以說是他曾經的勁敵。

他當年揚言必要敗周澤,可最後的交手都不痛不癢,再後來兩國達和之後,就再也沒有理由動手了。

這就成了他一生中的遺憾。

“誰”赫連王提起了興致,他很想知道這個和他有淵源的人到底是誰,其實心中隐隐覺得會是周澤。

只是,周澤應該不屑于派探子潛入羌國國都的吧,如今兩國和平,井水不犯河水,他又怎會蠢到将國法置之度外,引起國戰呢。

“那人乃周澤之子,只是絲毫沒有周澤的勇武氣勢,用刑之下,只會一口文鄒鄒的狡辯。”

赫連王沒有說話了,他細嚼慢咽着食物,不知道在想什麽,或許是對周澤這個悍将卻生了個毫無用武之地的兒子感到不值吧。

若是周澤的兒子與他一樣,說不得羌國與澧朝的合約還得延續個幾十年。

一桌上,各懷心思,赫連褚卻是在聽到周澤之子的時候心裏升起了一個他都覺得荒謬的念頭。

都是姓周,他覺得周鄰河也可能真的沒死。

只是,他無法去問,無法去求得那人的真實身份。

他努力的掩藏自己的情緒,不知該是喜是憂。

喜他可能活着,憂他如今背負奸細之名,成為赫連頌的階下囚。

赫連頌似乎知道的比他還要多的多,這不,連周鄰河與他同船的事都知道了。

禍水東引。

“我聽說褚與那人曾經同船而至羌國水域”

經此一問,令赫連褚更加确信那人就是周鄰河了。

赫連褚故作迷茫的搖頭,然後回憶起那天的海難,一副沉痛又後怕之情。

“不知,那次遇到海難,同行的都不幸遇難了,只我活着,更是不知那奸細也在我的船上。”

赫連頌似乎還要說什麽,赫連王不耐了。

“好了,吃夠了就回去吧。”赫連王鼓掌叫停了歌舞,舞女從容不迫的退下,王妃過來扶着他站起來。他那狹長的眼一一掃過同座的人,似乎是拿捏了他們的底細。

目光在赫連頌身上停留的時間最長,長到赫連頌感覺到了如芒在背。

最後在赫連頌擡頭的瞬間就着服侍晃晃悠悠的出了宮殿,不知道是不是醉了。

赫連頌把已經備好對赫連褚的逼問噎下肚子裏,朝赫連王行禮。

再擡頭時,赫連褚抖抖衣袍準備走人了。

赫連褚出了門門口的侍衛就喚住了他。

“燕山君,大王傳見。”

赫連褚凝神,不知父王此時召見自己為何,剛才離去時似乎是醉了,怎麽是信了赫連頌的話,對自己生疑了嗎?

“父王。”他來到大王宮時,王妃已經不見蹤跡,只他一人站在廊下,似乎是在吹風醒神。

赫連王微微仰着頭,感受着夜風的涼爽,酒,也醒了一半。

“你去青山君那裏把人帶你那去問問。”

赫連褚擡頭看向赫連王,只見到他半邊輪廓,在夜幕裏,若隐若現。

他穆然一喜 嘴角勾起,幸虧是這時候這地方,看得不真切,他也敢這般喜形于色。

“這……”故作難處,要的就是赫連王的保證。畢竟是從赫連頌手裏要人,這個世上,也只有赫連王鎮得住他。

“無妨,本王會下令的,他不敢不放人。”

“是,父王。”

他很意外赫連王會下達這個命令,就像自己從來沒有看透這個父親。

“嗯,下去吧。”

此刻的赫連褚不明白,為何父王會叫自己帶走周鄰河,他以為,被認作奸細,該是讓周鄰河受盡折辱的。作為一個說一不二,國家大任重于一切的君王來說,以他平常的手段,該把人千刀萬剮嚴刑逼供的,豈料父王,會把人給他,而自己方才可是被赫連頌懷疑的對象。

君心難測啊。

第二日一早,他便帶着王令去了青山君的私邸,大大方方的要帶走這個被赫連頌認作是與他同流合污的人。

他拿出王令的那一刻,赫連頌顯而易見的臉都綠了,可惜,越是這樣看着赫連頌吃癟他越上頭。

赫連頌頭疼,不虞赫連王這個決定,只是聖命不可違,他只得打碎了牙咽自己肚子裏。

連帶赫連褚去地牢放人都是招呼的手下人,自己眼不見為淨。

赫連褚走進這屬于羌國手段最狠的青山君的地牢時,他都忍不住替周鄰河擔憂起來。

落在睚眦必報的赫連頌手裏,周鄰河還能好嗎?

越是往裏走,越是陰冷,腥臭味也越來越重,這味道沖入鼻子裏,讓人直嘔。

一間間石牢的盡頭似乎是地獄。

當他們在一間石牢停住時,他似乎都能聽見裏面微弱的□□聲。

在門都還沒有開圓時他就迫不及待的沖了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枯黃的雜草只夠鋪在一角,上面蜷縮着側睡着一個人,昏暗的石牢裏看不清他的模樣,只那身衣服上斑駁的痕跡沖擊着視線。

身形消瘦得不成人樣,再也沒有了曾經鮮活的氣息。

“周鄰河。”

本在半夢半醒之間的人聽見有人喚他名字,本能的轉過身去看。

他微微睜着發腫的眼,尋找着發生聲源,一個人就直直的站在那裏,像一座雕塑,他視線受到遮擋,看不清這個人,只覺得好像有點熟悉。

看到這副模樣的人,赫連褚只覺得心頭一酸,箭步而去不管不顧的蹲在潮濕污穢的地上,望着他觸手可及卻曾經滿是遺憾的人,一時間,不知是何心情。

五味雜陳。

他小心翼翼的捧起周鄰河的頭,看着他眼皮子上沒有幹涸的血跡,他想擦拭又不敢下手,而人只是順服的把臉放在自己手掌心,鼻子裏發出微弱的□□。

他早就料到周鄰河的日子不會好過,只是盡管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設,可在見到這個人時,那股憐惜之情還是湧了上來。

他心疼這個少年的遭遇,本不該落得今天的地步,卻是因為自己而變得如此狼狽。

他記住了這個人的好,給了他在絕望時的期望,他能活着,是周鄰河給他争的命啊,他只恨自己沒有早點找到他,讓他受了這麽多苦。

“你、怎麽樣”

他都沒有想到,自己發出的聲音都帶着顫栗。

周鄰河這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記起了赫連褚,但是看着眼前的人,他笑了。

“沒死。你也沒死,真好。”

他或許是已經說不出話了,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似乎是很費力的事情,話音未落,眼睛就阖上了。

“沒事了,我在。”赫連褚心裏似乎被揪住了,把人擱在懷裏,把身上披上的披風解下來蓋在人身上,細細掖好,然後抱起人不發一言的出了地牢。

在走出地牢的時候,周鄰河睜開了眼,他小心翼翼的看着久違的陽光,小心翼翼的呼吸着沒有腐爛味的空氣。

給自己的肺裏都換了一遍空氣,才安然的又重新睡了過去。

赫連頌離開赫連頌府邸的時候,渾身都散發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連本來要說什麽的赫連頌的手下人都自覺的咽回了他要說的話。

回到王府,他立即招來藥師與周鄰河診治,在照料上,也從不假他人之手。

連王府裏的人都紛紛側目,赫連褚會這般悉心呵護一個人。

若是他們了解兩人曾在大海上同舟共濟的那段日子,知道周鄰河曾經也無畏犧牲,會明白赫連褚如今的作為其實就是在感恩。

他自知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周鄰河的付出于他是救命之恩,他們是在海上交過心的,那是一種已經超越生死的真摯。

他活下來後,就暗暗發誓,以後定要對周鄰河千般好,萬般好。在他的人生裏,除了母親,周鄰河是第一個與他無親無故卻能如此恩重的人,盡管一開始他是帶着目的來的。

他明白兩個人的各自的立場,他不反駁,可是抛開各自的國家,身份,他們就是生死與共過的兄弟。

在周鄰河的夢裏,再次回到了被赫連頌關在地牢的那段日子。

那是他第一次走進黑暗的地方,原來,書上的那種私獄真的存在,真的能讓人心生懼怕。

“醒了。”

在周鄰河睜開眼睛時,赫連褚就第一時間察覺到了。

周鄰河偏過頭,看着赫連褚,原來之前的不是夢,是真的。

赫連褚也還活着,他不确定的喊者他的名字,又怕自己還是在夢裏。

“赫連褚”

赫連褚溫聲回複,呵護備至。眼裏像是捏碎了星河一般,熠熠生輝,哪裏還是別人眼裏面冷無情不可向迩的樣子。

“嗯。”

他能不顧一切的把他從赫連頌那裏帶走,不顧一切的帶回府上照料,那是他知道,自己理當在自己的國家裏給他一個安穩活着的地方。

“燕山君。”

侍女進來呈上藥碗,聽見侍女的稱呼,周鄰河才知道,原來,自己早早聽過的燕山君的名號,竟然就在自己面前。

看着赫連褚接過藥碗,攪動着黃褐色的藥水,還一邊吹着熱氣,而自己被堂堂燕山君服侍,周鄰河頗感此一時彼一時。

“呵呵。”想起兩個人在海上患難與共的時候,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或許是在笑他們也有逃出來的時候。而赫連褚聽到人笑出聲,不解。

“笑什麽?”

“我笑,我在很久之前就聽過燕山君的名號了,只是不知道,會是你。”

“你呢,你父親是周澤啊,曾經的戰場神話,你卻不似他的兒子,大将之子也該鐵骨铮铮、金戈鐵馬才是。”

“有我父親這個傳奇在,我若也那般有為,周家,該不複存在了。”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在位的人,豈會容許一介武夫權謀在己之上,手裏握着國家兵權,猶如床頭懸挂的利刃,随時可能會向自己斬下。

就算自己在世人眼裏是一個纨绔無為之輩,可父親再也不能踏出京城一步,他遠遠的被禁锢在京城裏。

這些年看着李家為國捐軀,熱血灑滿沙場,與狄胡糾纏不休。而他自己,盡管在書房裏悄悄規劃了所有戰局,算計了一切時機,卻只得油燈燃盡,徒然作為。

這就是封建王朝的悲哀。

周鄰河的話很有深意,映射了很多當權者,赫連褚默不作聲,或是認可,悉心扶起人喂藥。

周鄰河看着赫連褚由衷的感謝,他真的以為自己就要給赫連頌弄死了,那人真的是睚眦必報的性情,把在大雁關的仇都算上了。

“謝謝你。”

赫連褚只是搖搖頭,如果真要謝,也是他謝可他從活下來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和周鄰河說上一句感謝。那時,以為他死了,覺得自己為他建陵就是借此表示自己的感激,可現在人還活着,他卻覺得一句感謝而已,已經抵不過他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千言萬語,看見人在就好,要是真感感激涕零,往後餘生都是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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