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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聞鈞?!”

辯心殿中響起了雜亂無章的腳步聲。

偏殿門被大力推開,林風禦一邊護着他那瓷娃娃般的季師兄,一邊将門別好,朝殿內望去。

劉虎正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那張被他撞過的桌子碰到了背後的銅像,他們方才在外頭聽到的巨響,便是銅像倒地的聲音。

林風禦看了一眼滿是鮮血的桌角,又看向另一邊躺在地上捂着脖子的聞鈞,快步朝劉虎趴着的方向走去。

季蘭枝匆匆瞥了一眼劉虎趴着的位置,邊喘着氣邊快步走到聞鈞身邊,焦急道:“聞鈞?師弟?”

拿起聞鈞護着脖子的手,只見那原本白皙的脖頸之上,如今已然留下了個可怖的掐痕。

那一頭,探完劉虎鼻息的林風禦道:“掌門仙尊,他死了。”

聞鈞被季蘭枝攬在懷裏,後者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了個治跌打損傷的藥膏,扣出了一大坨便往聞鈞脖子上抹,聞言一愣:“死了?”

原來劉虎趴在那兒半天不動,不是暈了也不是裝的,而是已經死了。

渡月仙尊微微蹙眉,問道:“剛剛在殿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聞鈞咳嗽了兩聲,望着師兄眼眸種流露出的擔憂與疑惑,語氣驚慌道:“方才在殿中,他威脅我說若是他被逐出師門,就要殺了我還在鎮子上的爹娘,我說我不怕他的威脅,正要出殿告知師尊和師兄,他便生氣了,沖上來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掙紮時躲開了,他又撲過來掐我,可這次卻撲歪了,便……”

剩下的話聞鈞沒再說下去。

林風禦看向劉虎屍體的眼神頓時充滿了嫌惡:“掌門仙尊,這種時候了劉虎居然還威脅聞師弟,甚至打算殺人滅口,落得這個下場,也算是自食惡果!”

渡月仙尊并未說話,不動聲色打過去一道靈力,那純金色的靈力在劉虎屍體上轉了一圈,并未發現什麽異樣,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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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的确确是自己撞死的。

聞鈞垂了垂眼睑,又把臉往季蘭枝懷裏埋了埋。

他方才并未動用元神之力,精神控制至死,屍體與自殺并無分別,渡月仙尊自然查不出來。

“師尊。”見聞鈞如此,季蘭枝擔心他太過害怕,安撫似的揉了揉他的腦瓜子,随後看向渡月仙尊:“劉虎已死,可他那兩個跟班,被逐出宗門後不知會不會四處亂說。”

渡月仙尊又盯着聞鈞看了片刻,見他面上驚吓不似作假,擡手一揮,一瓶帶着靈氣的藥膏便飛到了聞鈞手裏,他道:“此藥對治療外傷有奇效,兩次以後便能痊愈。至于另外二人,我會施下禁言咒,只要是有關渡月宗的一切,他們都無法開口胡言。”

“風禦,叫幾個弟子進來,将他的屍身帶去明理峰山腳埋了吧。”

明理峰山腳,埋的都是宗門犯了事死去的弟子。

林風禦道:“是!”

沒過多久,幾個弟子便跟着林風禦進了偏殿,将劉虎的屍體擡了出去。

季蘭枝也慢慢将聞鈞扶了起來。

他們一個脖子被掐,一個身體不好還慌手慌腳地跑進偏殿,剛一站起來便異口同聲地咳嗽起來,聽的渡月仙尊心驚肉跳。

“聞鈞,下午的課便先停了,同你師兄一起回蒼雪居休息去吧。”

聞鈞倒也沒推辭,勉強控制住咳嗽後虛虛地應了聲“是。”

季蘭枝本來便累了,經過剛剛那一遭,更覺心累,同渡月仙尊道:“師尊,那我和小師弟便先回去了。”

渡月仙尊走後,季蘭枝忍不住戳了戳聞鈞的額頭,嘟囔道:“讓你別和他單獨說話吧,好好的脖子給掐成這樣了。”

“師兄…”聞鈞垂着眼,語氣低落:“我知錯了。”

看着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季蘭枝口中教育的話頓時說不出來了,只好無奈道:“算了,你也不知道劉虎會突然發難,他如今已死,也算孽力回饋了。我們先回去吧。”

聞鈞看了眼自己因為摔倒而沾了灰的弟子服,試探着問道:“師兄,今日我還能在暖池中沐浴嗎?”

“嗯?”季蘭枝低頭一看,便見聞鈞一副又不好意思又期待的表情望着他。

心口有些發軟,季蘭枝點頭道:“當然,你以後想去暖池,随時都可以。”

聞鈞未曾想到他會同意的如此爽快,征愣過後,立刻露出了一個欣喜的笑容:“謝謝師兄!”

“有什麽好謝的。”季蘭枝一想到從前在鎮子上時,聞鈞家中窮苦,不僅時常被劉虎欺負,可能個把月都洗不到三次澡,他便沒忍住,又揉了揉聞鈞的發頂,小聲嘀咕道:“洗個澡而已,就不要跟師兄說謝謝啦。”

聞鈞低着頭乖乖讓他揉,感受着發頂傳來的絲絲暖意,不動聲色地垂了垂眼睑。

托了這具身體悲慘經歷的福,季蘭枝在心疼他。

可他并非是那個身世凄慘的聞鈞,不過是占着對方的殼子死而複生的魔修,剛剛還在季蘭枝眼皮子底下殺了人。

若是哪一天,他這位善良脆弱的師兄知道了他的身份,還會如此溫柔地對待他嗎?

聞鈞覺得,應當是不會的。

屆時是會厭棄他,還是疏遠他,聞鈞也不得而知。

季蘭枝牽着他往回走時,聞鈞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胸膛。

這兒從剛剛開始,有些悶。

難道是昨晚沒睡好?

***

這是聞鈞第二次進入暖池。

劉虎已死,沐浴運氣時,與元神交融的那最後那一股滞澀感也随之消了。

如今這副身體,才算真正與玄燭尊者的靈魂合而為一。

聞鈞漸漸在池中閉上了眼睛。

元神之上,細小的裂痕正随着靈力地不斷灌入而漸漸愈合,聞鈞周身光點不斷,緩緩凝聚成了一個漩渦,正以一種極為駭人的速度吸納着天地靈氣。

若是有人在這裏定會發現,這乃是突破之兆。

天色由明轉暗,日薄西山,天際之巅只留下一片黯淡的紅雲。

暖池之中,那一動不動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看着周圍發着微光的夜明珠,聞鈞覺着畫面有些熟悉。

又是一次沐浴,又是從天亮泡到天黑。以及…季蘭枝依舊沒來催他。

換上幹淨衣服,聞鈞不由得腹诽道:“不會…又睡着了吧?”

他緩步走進房間。

桌上燭火搖曳,閃着微弱的亮光,季蘭枝并沒有蓋被子,手上拿着個已經倒在了床鋪上的話本,已然趴着睡熟了。

看着面前這幅畫面,聞鈞竟然打心底裏升起了一股“果然如此”的感觸。

放輕了步子走過去,聞鈞悄悄給季蘭枝蓋上了被子。

雖說已是初春,但山中風大,到了夜裏更深露重,以師兄那紙糊的身體,若是就這樣睡上一夜,明日恐怕就得送去藥峰長住了。

做完這一切,聞鈞未曾離開,站在床邊又看了一眼季蘭枝埋在柔軟枕巾中那白皙瑩潤的半張臉。

燭光朦胧。

燈下看美人,比白日更美三分。

暖色火光下,榻上之人蒼白病态的膚色倒顯得鮮活了不少。

病氣入體,換成旁人早便灰心喪氣,萎靡不振,然而這兩天的相處卻叫聞鈞覺得,季蘭枝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這具幾乎無藥可救的身體。

那樣的性子,将滿身病氣都逼弱了幾分。

聞鈞修魔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性格的人。

少年在當中駐足良久,慢慢收回了目光。

他熄了燭燈,輕手輕腳離開卧房。

夜色如墨,一輪彎月挂在天邊。

今夜突破,他直接從練氣一躍來到了築基後期,距離結丹僅一步之遙。

突破的有些快,也不知會不會引起懷疑…

不過顯然,他的擔憂是多餘的。

季蘭枝第二天一早便醒了,突發奇想要和聞鈞一起去上早課,天剛蒙蒙亮,他便穿戴整齊,等在了聞鈞房門口。

吱呀——

偏房門開。

聞鈞看着跟前又換了件月白色大氅,正倚在他門口打哈欠的季蘭枝,面上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

“師兄?”

“你睡醒啦?”季蘭枝眼睛一亮,上前去勾他的手,開心道:“走吧走吧。”

聞鈞一頭霧水:“去哪兒?”

季蘭枝:“去上早課呀?”

聞鈞聲調都提高了些:“師兄也要去上早課嗎?!”

“那當然了。”季蘭枝煞有其事道:“一日之計在于晨,我最近睡太多了,容易頭昏,跟你一同去上早課清醒清醒。”

說到這兒,他突然一頓,警覺地湊近。

聞鈞也跟着警覺起來:“…師兄?怎麽了?”

季蘭枝問道:“你突破了?”

“……”聞鈞頓了頓,他看不出季蘭枝此時是喜是疑,沉默片刻卻還是點頭應了:“嗯,昨日下午突破的,本來要告訴師兄,但是我出來時,師兄已經睡着了。”

“你這突破的也太快了吧!”季蘭枝驚訝道:“再練幾天都能結丹了。”

聞鈞想解釋幾句,便聽季蘭枝又道:“得趕緊告訴師尊,他知道了肯定開心!”

他說着便從乾坤袋裏摸出個傳訊符,那傳訊符帶着他語氣雀躍的“師尊,小師弟突破啦!”一路疾馳,往玉鸾峰方向飛去。

聞鈞無言片刻,遲疑道:“師兄,你…”

就一點也不懷疑嗎?

不單是現在,昨日劉虎之死,時間有限,他設計的不算高明,連渡月仙尊都有些懷疑他。但季蘭枝從頭至尾都并未想過,劉虎的死會與他有關。

季蘭枝沒注意聞鈞複雜的表情,他第一次離小說裏的所謂天之驕子這麽近,此時還在兀自感嘆:“難怪這麽多年過去,師尊偏偏只收了你做弟子。”

這就是男主的眼光!

他摟住聞鈞的肩膀:“走吧師弟,為了慶祝你突破,師兄請你吃早膳!”

聞鈞:“……謝謝師兄,但是…”

季蘭枝:“嗯?”

聞鈞:“但是咱們宗門的早膳不收錢。”

“…哈哈。”季蘭枝尬笑一聲:“師兄忘了。”

……

渡月仙尊收到傳訊符後,事務纏身并未親自前來,但卻在早課前讓弟子送來了一瓶丹藥。

那是一瓶能增加結丹概率的藥,千金難求,相當珍貴。

他們邊往學堂走,季蘭枝邊打開瓶子瞅了一眼,丹氣清香,品質上乘,他笑着道:“好東西啊,你收收好。”

聞鈞從季蘭枝手上接過那瓶丹藥,思及昨夜擔憂,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有些過于謹慎了。

師兄沒起疑,師尊更是直接把鞏固金丹的丹藥都送來了,看起來對他相當放心。

将丹藥收起,兩人繼續慢吞吞往學堂走。

今日新弟子的早課由萬劍峰峰主連宿真君授課。

連宿真君劍術超群,百年前的丹秋盛會上下魔域魔修來犯,他一人一劍擋下了數百名魔修,重傷了兩位城主,至今都是許多下魔域魔修的噩夢。

給聞鈞上劍術課的林風禦便是他的親傳弟子。

他們來時,距離早課開始還有半刻鐘時間。借着與弟子服顏色相同的衣服,季蘭枝同聞鈞一起從後門混進了學堂。

他們坐在最後一排最角落的位置,往前一看,學堂之中人已經幾乎來齊了。

連宿真君坐在最上方,案上放着把墨色長劍,閉眼未語,卻叫人無端覺得壓迫。

加上連宿真君威名在外,哪怕此時還未上課,也沒幾個人敢交頭接耳。

季蘭枝不在這“不敢”的範疇中。

他撐着臉,小聲問:“剛剛早膳吃鹹了,這兒有水嗎?”

聞鈞道:“師兄渴了?早課結束後,膳堂會放熱水,待會兒我去幫師兄拿一杯。”

季蘭枝彎眼笑了笑:“那就謝謝你啦。”

眉眼彎彎,笑容明媚。

聞鈞覺得,季蘭枝有時不太像尋常修士,偶爾的幾分姿态,倒像是一只狡黠的小狐貍。

聞鈞突然便想起昨日,季蘭枝讓他不必道謝時微簇的眼眉,鬼使神差般道:“師兄于我,亦不必言謝。”

季蘭枝一愣,随即便攸地笑開了:“好吧,是師兄說錯話了。”

季蘭枝身後便是扇支起的窗棂,框住了春意萬象,他居于其中,花樹做景,勾唇淺笑的模樣像是只惑人心魄的山妖。

聞鈞突然之間便有些口幹舌燥。

就在他準備說些什麽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時,一個身影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他們的桌案前。

帶着薄繭的手微微曲起,輕輕敲了敲桌子。

季蘭枝反射性擡頭去看,便見連宿真君垂着眼皮,正盯着他們倆看。

季蘭枝:“……”

季蘭枝:“連宿真君晨安。”

連宿真君盯着季蘭枝瞅了幾眼,問道:“昨日風禦回去同我說,你性子變了不少,我原以為他騙我玩的,沒想到還真是如此。”

季蘭枝不尴不尬地笑了一聲:“人生在世許多年,總不能一成不變的嘛。”

“……”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連宿真君道:“早課馬上開始了,別跟你師弟偷偷在底下說小話。”

季蘭枝:“。”

季蘭枝:“好的。”

他原以為連宿真君說完便要走了,誰知他又将視線放在了聞鈞身上,眼皮微擡:“掌門師兄眼光果然毒辣,這才入門幾天,你這師弟居然快結丹了。”

季蘭枝與有榮焉,但說出口的卻是:“還好還好。”

連宿真君沒說話,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季蘭枝後才渡步離開。

他走後,剛剛大氣都不敢出的其他弟子都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看聞鈞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怪物。

大家同樣是剛入門,可他們現在連築基都困難,人家聞鈞已經不知何時突破,甚至要結丹了。

對天賦差勁的弟子來說,築基都千難萬難,結丹可能還會成為一輩子的坎。可這對大多數人來說難以跨越的難關,放在聞鈞身上卻好像吃飯喝水那樣簡單。

鴻溝太大,猶如天塹。

連嫉妒之心都升不起來。

“師弟。”季蘭枝說:“你要出名咯。”

入門兩天,差一步結丹,這幾天恐怕會被當成珍稀靈獸圍起來。

聞鈞:“……”

如季蘭枝所說,下早課後,聞鈞快要結丹的消息便傳遍了渡月宗的各峰各殿。

他剛從膳堂把帶給季蘭枝的水取出來,到了學堂門口,便被一群熱情的弟子圍了起來。

“聞鈞!你也太厲害了吧,我現在還在練氣呢,你什麽時候偷偷築基了?”

“有什麽秘訣可以傳授給我嗎,我願意出錢買!”

“我也願意我也願意!”

聞鈞:“。”

季蘭枝趴在桌上,看着後門口被團團圍住的小師弟,臉上頓時充滿了幸災樂禍的笑容。

弟子全都去了後門,學堂之中空空蕩蕩,可沒過一會兒,前門處卻傳來了連宿真君帶着濃濃無語的聲音:“你怎麽還真過來了???”

季蘭枝擡頭一看,便見林風禦踏入學堂,沖他師尊連宿真君做了個鬼臉:“師尊你先回去吧,早課完了該到我的劍術課了!”

連宿真君氣的:“臭小子!”

林風禦假裝沒聽見,邁着歡快的步伐,一路小跑來到了季蘭枝面前:“季師兄晨安,你怎麽也跑來上早課了?”

“從前沒跟着同輩弟子一同上過課,便想着和聞鈞一起湊湊熱鬧。”季蘭枝對林風禦印象很好,笑着道:“我在這兒,應當不打擾吧?”

“不打擾!”林風禦被他笑的耳根一熱,拉着個蒲團坐在了季蘭枝前座:“對了季師兄,昨日我同兩個師弟把劉虎的那兩個跟班一路送出了宗門,他二人被施了禁言咒,沒法兒亂說話,不會連累到聞師弟他爹娘的。”

那兩個跟班早在看到劉虎的屍體時便被吓的六神無主了,恐怕就算是未施禁言咒,回了青山鎮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這事都由林風禦幫着忙前忙後,季蘭枝真心實意道:“多謝。”

林風禦更不好意思了,他有些局促地撓了撓頭,耳尖彌漫上一層薄薄的粉:“不必言謝,畢竟是在我課上出的事,由我解決也是應該的。”

“季師兄…那個,不如我們交換一下傳訊符吧,以後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做的,千萬別客氣!”

“好啊。”修士之間交換傳訊符,實屬正常。

季蘭枝正準備向乾坤袋伸出手——

“師兄。”

跟前光源被擋了住,季蘭枝去拿傳訊符的手一頓,慢慢擡頭,便見剛剛還被人群圍在中間不得脫身的聞鈞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桌案面前。

他手裏捧着瓶還溫熱着的水,正低着頭幽幽地看着他。

“你們在聊什麽呢,怎麽這麽開心。”

季蘭枝:“……”

怎麽有股好重的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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