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好

好

攝制組的拍攝計劃就要結束，路迢迢卻先走一步，與梁振宜同行。

在攝制組待太久，她既不能幫忙，又勞煩人家照顧，實在不好再厚臉皮，恰逢振宜過來，一路同行也有照應。再有，攝制組的紀錄片拍攝亦進入尾聲，工作繁瑣，不得分心。

雖說這些天陸遠帶她四處游玩，但她也知道，那是他百忙中抽空，是得來不易的相處。她已不盡感激，不敢再有別的奢求。

走時，陸遠開車來送。在機場依依惜別，她神色如常，倒是梁振宜情緒波動大。

幾天的相處，他對這個哥哥好感異常。當過兵救過災，改裝得了牧馬人，也做得了紀錄片導演，關鍵是，對路迢迢也好。

是他理想中的姐夫模樣。

送走姐弟倆，陸遠回到駐地，坐屋裏複盤這些天于喀什拍攝的素材。

插入硬盤打開，電腦桌面跳出幾個文件夾。他浏覽一遍，目光在最後一行停住——路迢迢。

硬盤裏怎麽會有以她名字命名的文件？

他雙擊打開，是幾段視頻，總長五個小時。想了想，起身将門鎖住，又把窗簾拉上，回來坐下，面容隐在昏暗之中。

畫面中的路迢迢，坐在維吾爾族的卡塔上，身後是土黃的房屋，還有濃郁的綠蔭。

她笑看着鏡頭，問話：“想要我說什麽？”

“講一講當年地震，再講講來新疆支教；這部分拍完，就拍一些你在老城行走的素材。我們的重點還是在新疆支教的內容，傳承，傳承這樣的主題。”回答的人，是李制片。

“可是支教期已經結束了。”

“沒有關系，用你的采訪素材就行，這是紀錄片制作最讨巧的方式。”

她啊了一聲，又捧住臉，做出她那标志性的動作：“我說不出來。”

“你就這樣說，地震過後那幾年，你是怎樣從雙腿截肢的陰影中走出來的，又是如何有勇氣開始新生活，為什麽要來新疆支教，證明自己與正常人沒有不同，戰勝苦難，堅強不屈，體現出你态度轉變的過程。”

“你這樣不對，我就是與正常人不同，是殘障人士，被法律保護的嘞。”她反駁道。

李制片妥協：“沒關系沒關系，你想怎麽說都行。”

“會寫我名字嗎？”她在鏡頭前面擡手，從左往右拉出一條細框，“像這樣，拉一個透明條？”

“當然不止，會把你的經歷一起加上去，地震幸存者或者支教老師。”李制片說。

她好像有些生氣：“不能只寫我的名字嗎？”

不等李制片說話，她又開口：“好嘛，為了陸遠，我就勉強答應你。”

“迢迢，你記得不要跟陸遠說。”

“知道了，啰嗦。”她小聲嘀咕。

陸遠關掉視頻，點擊文件夾——右鍵——永久删除。跳出一個警告框，沒有猶豫，單擊确認，

磁盤中再沒有這段采訪的痕跡。

時近九月，振宜就要開學。路迢迢在家做飯，客廳電話鈴響，振宜幫忙接起。半分鐘後，他挂掉電話，沉默不響。

路迢迢鏟起菜，問：“誰啊？”

“……小姨。”

“你怎麽這反應？”

當年母親在地震中遇難，父親不知蹤影，姐弟倆舉目無親，是小姨自外省趕回，将他們撫養。

養了他們兩三年，後來振宜出道，賺了錢，就再沒找小姨伸過手。但那兩三年的情誼，卻是始終不能忘。

梁振宜慢吞吞道：“小姨幫你找了相親對象，她要你回電話。”

“你沒回絕？”路迢迢垮下臉。

“她挂得太快，我沒機會開口……”

路迢迢嘆氣：“先吃飯。”

吃過午飯，路迢迢給小姨回電話。

接通就是小姨語重心長的聲音，對着她動以情曉以理，一聽就是練過好久的說辭。

“迢迢啊，你別怪小姨急，你媽媽走了以後，小姨作為你倆唯一的長輩，自然把你們當自己孩子看待。你也知道，小姨這些年沒害過你們，都是一顆真心相待，若不這樣，幾十年後小姨走了，沒臉見你們媽。”

她開的免提，梁振宜也能聽見。

“小姨是想啊，平時振宜忙，一年到頭都在外面。你一個人生活不便，是要找個寵你、愛你的男人照顧你才行，我們迢迢這麽優秀，總不能因為少了兩只腳，就沒資格戀愛、沒資格結婚了吧？”

梁振宜幸災樂禍，樂得看戲，癱沙發上抛靠枕玩。

“你放心，小姨給你介紹的，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沒一個歪瓜裂棗。你也別急着回絕，就當給小姨面子，去吃個飯，總不是難事。”

小姨對他們姐弟有恩，對她的一腔好意，路迢迢只有答應。

到了約定的日子，路迢迢拾掇出門，開車趕去相親的地方。

這回穿了久違的高跟，剛一下車，好奇的目光一路相随。她不喜遲到，在約定的位置落座後，低頭看一眼表，幾乎提前了半個小時。

百無聊賴，她開始數數，就數這家餐廳到底有多少對情侶。數字一直在增加，到第六對的時候，終于有人在她對面坐下。

正好是約定的時間點。

她看過去，那人衣着得體、講究，模樣周正，從外表上看，确實是個不錯的相親對象，

男人歉意微笑：“久等了。”

對方在咨詢公司做投資顧問，家裏人與小姨是牌友；正巧兩個人同在一個城市，見面也方便，兩家人一拍即合，當即安排了相親。

男人對路迢迢第一印象良好，點完菜，開始詢問她的個人情況：“聽家裏人說，你在做老師？”

“以前是，現在無業游民了。”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路小姐沒有下一步打算麽？”

“結婚以後靠男人養嘛。”路迢迢拍手道。

菜終于上齊，她看向對方，笑說：“我去一趟洗手間。”

撩開裙擺，高跟鞋蹬在花瓷地面，寒光閃過，對方無意瞥見，猛然擡頭看她。

啊——路迢迢在心裏發出一聲喟嘆，小姨果然沒告訴人家自己的情況。

無視對方眼中的詫異，她到洗手間來去一趟，再出去，回到座位，與相親對象說了句久等。

周圍總有人拿着一雙眼睛，往這邊瞧。對方對這樣的關注不大适應，額頭滲出汗來。

路迢迢抱怨一樣，托着腮幫說：“每次出門都這樣，好在我習慣了，你也能習慣的，對吧？”

“我……”男人坐立不安，“我其實不太習慣。”

終于說出口，他仿佛一下來了勇氣，語氣僵硬地告訴她：“路小姐，我不是太喜歡高調的人，和你在一起，我可能會有壓力。精神上、物質上，都會有點。”

“沒關系，我能理解。”路迢迢笑了笑，開始用餐。

那人看着她，眼神流露出一絲惋惜。

陸遠站在拐角的位置，面容隐入昏暗，瞧不清神情。自新疆回來已有半月，以前的同學得知他近況，軟磨硬泡要他過來參加聚會，卻不曾想，在這個地方碰見了路迢迢。

隔着身後這根柱子，幾米外的地方就是她，好像正在相親。

相親麽……

他摸出手機，給路迢迢撥過去。電話接通，他把手插進褲兜，壓低了聲音：“在幹嘛？”

“相親呢。”路迢迢吃着肉，含糊一聲。對方已經借口上廁所離開了，現在就她獨自享用一桌的菜。

“怎麽樣了？”他低低地笑，不遠處有陌生女孩拿眼睛瞧過來，目光閃爍，臉頰羞紅。

路迢迢回：“對方不太滿意。”

“為什麽？”

“還是腿的問題。”她說，話裏的情緒并不分明。

“那你呢，你覺得對方怎樣？”

“我？”路迢迢笑，“這世界上能讓我滿意的，也沒幾個。”

“你看我怎麽樣？”

“我早在新疆說過啦，你特別特別好。”她說。

陸遠輕笑：“那不如……跟我在一起吧。”

路迢迢差點沒噎住，喝一口茶：“你又發瘋啦？”

“迢迢，我沒在開玩笑。”

路迢迢屏着呼吸，不敢出聲。

“我不在意你是殘疾還是健全，你失去雙腿，有我一份責任。再有就是，家裏在催婚，之前的相親對象，母親一個都不滿意，但你不一樣，她好像挺喜歡你。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最合适。”

路迢迢咬住下唇。

“所以迢迢，你要答應嗎？”

可以嗎？她可以答應嗎？

她耳朵開始發燙，不住拿手背挨上臉頰，眼眶紅了一圈，有些濕潤。

陸遠沉默着，等她開口。

路迢迢揩一下眼角，手指一直劃到耳根。慢慢的，她說——

好。

陸遠又說：“你現在先回去，拿上證件戶口本，下午去民政局。”

等等？

“怎麽就領證了？”她吃驚。

他笑了笑：“我說的在一起，就是結婚，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耳畔的聲音驟然放大，又漸漸遠去；桌上的魚散發着江水的野草腥味，水壺有檸檬樹葉的芳香，隔壁桌的炒飯有金色麥田的氣味飄來。

她不敢說話，也不敢動作，就好像知道，他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在偷偷看她。

陸遠看了看她的方向，剛邁腿出去，想了想，沒去擾她，掉頭離開。回到同學聚會的包間，他拿起外套，對衆人微笑：“抱歉各位，我先走一步。”

“怎麽了這是？急着走啊？”有人攔着他。

“趕去結婚。”他輕輕撥開對方。

“結婚？！”嘈嘈切切的聲音消失，錯愕的眼神向他聚攏過來。

“新娘誰啊？沒聽說你有女朋友啊？”

陸遠：“是沒女朋友，直接在一起。”

不會吧……

“奉子成婚？”有人大叫。

“陸遠，你退伍才一年吧，搞這麽快！”

陸遠笑了笑，沒接話，揚手一揮：“走了。”

“下回帶過來讓我們見見！”屋裏人大聲嚷嚷，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