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搬家

搬家

路迢迢揣着證件，安靜地坐在民政局大廳——睡覺。

黃歷上的今天，許是個好日子，來民政局登記的人比往日多了一倍。周圍都是成雙成對來領證的情侶，唯獨她是形單影只一個人。

不時有呓語般的議論聲自身邊飄進耳朵，譬如——

怎麽是一個人？老公呢？

沒有腿欸……

老公應該也是殘疾人吧？

還是第一次見到殘疾人，平時在大街上都沒見過。

挺勇敢的，我知道的殘障人士，好多都不敢露出假肢。

手機在身下振動。

路迢迢閉着眼，摸出手機，接起來：“喂？”

“姐姐，你還在相親？”是梁振宜。

她立馬坐直身子，周圍的竊竊私語消失不見。她抓抓頭發，差點忘了這茬：“沒，我在民政局。”

“民政局？！”梁振宜拔高聲量，“你在民政局相親？”

路迢迢有時真不明白，梁振宜腦子裏的褶是怎麽長的。

“振宜，”她壓着聲說，“姐姐要結婚了。”

梁振宜不出聲了。向來是知道，從平坦小腹到挺起大肚，不過須臾。卻原來，從陌生男女，到舉案齊眉的終身伴侶，也只在一瞬間。

“和誰？”

“你認識的，陸遠。”

陸遠？那挺好。

他的姐姐，果然不一般。

小梁，你牛逼。

陸遠抱着一只盒子匆匆趕來。原不該這樣慢，只是今天來民政局的人多，路上堵了車。本也不急，他堵，路迢迢自己開車，應該也會堵，卻不曾想她趕的地鐵，早早就到了這邊。

不時有新人往他看去，又是一個人來的？

——老公你看，人家比你帥哎。

——看起來也挺有錢。

——腰細腿長，比電視上的兵哥哥還要好。

陸遠無視周圍的目光，一眼瞧見在角落打電話的路迢迢。

他走過去坐下，靜靜等她說完。

——居然！

——這什麽感天動地的愛情？

——她老公一定很愛她。

路迢迢挂了電話，看見陸遠坐在身邊，對他笑：“怎麽才來？”

陸遠遞來手上的盒子：“母親送你的玉镯，我還沒給她，現在也不用還了。”

她打開，一只老坑玻璃種的淡綠玉镯，正靜躺在絲絨綢布中。仍是有些猶豫，她看了看陸遠：“聽人說，這是你們家傳家寶，我收着不太合适。”

傳家寶？陸遠看過來，眼神古怪。他輕咳一聲，握拳抵在人中：“沒聽說我們家有這東西，大概是母親她……亂講的。”

領完證，從民政局出來。

路口的法國梧桐樹搖曳，秋日的陽光灑下碎銀。天藍得濃郁，微風也不燥，一切都太不真實。

路迢迢跟在陸遠身後，看着紅色證本發呆。

其實，無論他是出于愧疚，還是喜歡，都沒關系。他是那樣的好，好到能讓她一再遇見他，都是神對她的憐憫。

陸遠打開車門看她：“明天準備一下，去我家。”

這麽快？

路迢迢回過神，鑽進車：“你家在哪？振宜也要去嗎？他要趕通告，可能來不了。”

陸遠啓動車，注意着路況，糾正她：“不是見家長。”

“啊？”她心跳如擂鼓。

“是讓你搬來我家。”

“那不行！”她猛搖頭，“我東西特別多，搬不完啦！”

“可以的，我們……”他笑了笑，“住同一個小區。”

送路迢迢回家後，陸遠把車開到自家樓下。

恰是周末，傅寅也在家中。陸遲遲剛做好飯菜，把弟弟從樓上叫下來，忽然聽到院子裏的動靜，神情疑惑：“你爸不是在部隊上嗎？難不成是哥哥回來了？”

他怎麽可能！自退伍以後，三天兩頭往外面跑，一會去新疆，一會在小田工作室，除了逢年過節，平日裏連影子都見不着。

她往院子裏探頭——還真是哥哥！

陸遲遲忙叫弟弟多盛一碗飯，在圍裙兩邊擦幹手上的水漬，迎出去：“哥哥怎麽回來了？”

陸遠見到母親，摸出戶口本遞給她：“還你東西。”

“天吶哥哥！”陸遲遲花容失色，“你怎麽和爸爸一樣，招呼不打就偷媽媽東西呢？弟弟不準學，聽到沒有？”

傅寅：“……”

陸遠換上拖鞋進屋：“傅寅也在？”

“周末放假，我讓弟弟回家陪我。”陸遲遲解釋，又問他話，“哥哥，你拿戶口本幹什麽去？”

陸遠脫下外套，挂到沙發上，語氣稀松平常：“領證，結婚。”

陸遲遲倒吸一口涼氣：“哥哥！？”

傅寅手裏的飯勺啪一下掉在地上。

“哥哥……在新疆認識的？”陸遲遲探出腦袋，又驚又喜又怕。

“不是，在四川，八年前就認識了。”

陸遲遲大腦一片空白，幾乎要哭出聲。不是新疆，八年前就認識，那就是哥哥去災區救災時候的事。

所以……不是迢迢

絕、對、不、允、許。

“哥哥！”陸遲遲紅了眼圈，“怎麽能這樣子呢？你怎麽能娶迢迢以外的人呢！在雪地裏強吻了人家，要負責的呀！”

這一回，傅寅手裏的飯也掉了。

雪地、強吻……當哥的，真夠騷。

陸遠愣了一下，總算明白過來，一定是田蓋世幹的好事——從小就愛給陸遲遲打小報告，臭毛病到現在都不改。

他把結婚證掏出來，拿給陸遲遲看：“跟我結婚的，就是迢迢。”

陸遲遲收起哭腔，高興得不知怎麽樣才好了。

陸遠語氣遲疑，對她說：“還有就是……迢迢和別的人不同，不是媽想象的那個樣子。”

“媽媽知道，”陸遲遲手背挨上臉頰，尚處在激動的心情，“迢迢沒有腿，哥哥不介意，媽媽也不介意。”

她欣慰地拭着眼睛——她的哥哥，終于成為了成熟的大人，學會自己結婚了。

次日天色甫明，陸遠叫上傅寅，開車到路迢迢樓下幫她搬家。

她東西雜，但收納有方，已拿了木箱子一一裝好，貼上貼條，寫明東西有哪些。傅寅與哥哥盡數搬出門去，一面搬，一面還拿眼睛瞟向門口的鞋架。

鞋架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AJ，全是限量版，市面上不好找。

路迢迢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着說：“是我弟弟的。”

傅寅點一下頭，面無表情。

載着路迢迢的一應行李，來回跑了兩趟，總算卸完了貨，東西全堆在陸遠家門口。路迢迢沒立刻跟來，知道陸遲遲也在家中，于是說要洗漱打扮一番，給母親留個好印象。

陸遲遲卻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家裏來回踱步。傅寅一個人上到二樓，進來母親琢玉的工作室，望着牆上的軟木板不說話。

平日裏，母親總在網上下載梁振宜照片，打印成明信片，貼在這個地方。三分之一都是機場圖，傅寅目光落在這些照片，圖裏面的梁振宜穿着限量版的AJ，與他剛才在路迢迢家中看到的，多數是同款。

有點意思了。

陸遲遲早已激動地在門口等候，遠遠瞧見哥哥帶了個女孩過來，雙眼驟然散發光亮。

路迢迢仍舊穿了齊膝的連衣裙，是清朗的淡藍。陸遲遲迎上去，一把抱住她，哭到稀裏嘩啦。女孩子就是不一樣，軟軟的，香香的，不像兩個兒子，從小只知道玩臭泥巴。

媽媽的熱情讓路迢迢無所适從，她擡起手，回抱陸遲遲。

餘光注意到路迢迢手上有一道瑩潤的柔光，低頭去看——竟是春節時送出去的那只手镯。陸遲遲驚訝擡頭，手在肚子上畫了個圈：“那時候陪我演戲的，原來就是迢迢？”

路迢迢笑着點了點頭。

陸遲遲不敢置信，心中對迢迢的喜愛就又多了一分。

正說着話，隔壁衛阿姨家傳來幾聲怪叫。

“喔喔喔快看！長着金屬腳的怪物！”

陸遠臉色驀地一沉，往聲音來源看去。

說話的是衛阿姨上小學的兒子，正站在他家屋頂，居高臨下地看着這邊，身旁還站着幾個與他同齡的男孩，也都望着路迢迢笑。

陸遲遲怒不可遏，捋起袖子問他：“你媽呢？”

衛阿姨的兒子扭着屁股，做了個鬼臉：“不告訴你！”

陸遲遲怒氣沖沖過去隔壁，砰砰敲門，開門的是衛阿姨，正敷着面膜，見陸遲遲這幅氣急敗壞的模樣，笑了笑說：“你來幹嘛？”

“找你兒子！”

衛阿姨拿手指輕輕推開面膜氣泡，輕淡地回：“怎麽了，是我兒子剛宣了新代言，你們眼紅啦？”

陸遲遲猛地拍一下門框：“我找你親生兒子！他罵我兒媳！”

知道了原委，衛阿姨一把扯下面膜，尖聲把她兒子叫下樓，當着他幾個同學的面，罵得狗血淋頭。

“以後還敢不敢了？說！”

兒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餘光瞥見幾個吓得發愣的好兄弟，只覺自己丢人：“不敢了媽，再也不敢了。”

又被他媽拎着脖子，親自上門道歉，才算完事。

他們離開以後，陸遲遲長籲口氣：“小兔崽子，真他娘的欠收拾！”

陸遠皺眉，看路迢迢一眼，拖長聲音叫一句：“媽——”

淨跟他爸瞎學。

陸遲遲驚覺失言，立馬換了語氣，摟住路迢迢說：“媽媽的大寶貝，餓了吧？媽做了好吃的，嘗嘗媽手藝啊。”

路迢迢失笑。

進屋落座，陸遲遲問她：“聽哥哥說，家裏只有一個弟弟？”

路迢迢：“比我小六歲，馬上就大二。”

“啊，那跟我們弟弟一樣大。”陸遲遲說。

傅寅沒忍住，瞥一眼他媽。

吃過飯，陸遠替她搬行李上樓，剛把東西放下，一通不知號碼的來電打進。

看了看樓下，母親在與迢迢聊天，他徑直走到陽臺，拉上窗簾，把聲音與光線隔離在這小小的空間。

陸遠輕舔嘴唇，摁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沉厚的聲音——

“陸遠，退伍一年，該回來了。”

他摩挲着褲袋邊緣，沉默不語。

電話那頭又說：“我們需要你。”

路迢迢推開房門，見屋內無人，于是把門鎖上，脫掉裙子換睡衣。

風自陽臺飄進，窗簾輕微晃蕩，陸遠挂斷電話轉身，黑暗中，她光潔白皙的後背忽然跳脫出來，躍入他的視野。

陸遠目光閃爍，挪開視線，看向一邊。

等到路迢迢帶着換洗衣物進了浴室，他才終于從陽臺下來，坐床邊回想先前的那通電話。

一定是出了大事。

原以為退伍以後，這輩子再無法回去大隊，卻沒曾想，會忽然接到這樣一通電話。可如今的他，心裏那道坎能不能過，自己的身體素質還能不能跟上，都是個問題。

他斂着眼眸，靜靜沉思。

路迢迢洗完澡出來，看見陸遠坐在床邊發呆，她迅速看一眼門後——還鎖着。

進屋以後，她就沒開過鎖，可陸遠卻在這裏。難道說，他一直就在房間？那她剛才換衣服，豈不是叫他全看了去？

天啊，路迢迢，你又在發蠢。

陸遠似乎沒注意到她的出現，路迢迢站在浴室門口，叫了他一聲。見他看過來，才慢吞吞說：“你們家有客房嗎？”

陸遠皺眉，她這是什麽意思？

“想去客房住？”

她低垂着腦袋：“同床共枕，不大好。”

“都結婚了，為什麽不好？”

見他表情認真，路迢迢後退一步：“從朋友到夫妻，我們的結婚，倉促了些。”

“我會給你一場盛大的婚禮。”陸遠說。

她搖頭：“不是的陸遠，你不明白。”

她在給他時間，讓他看清自己的心。責任是有緣由的，但愛，卻不需要理由。愛與責任，從來不能混為一談。

陸遠盯着她看。

路迢迢避開他的目光：“我不想生小孩。”

不是不想，是怕萬一有了夫妻之實，他就再沒有回旋的餘地。

陸遠起身，從櫃子裏抱出一床新絲被扔到床上，語氣稍頓：“不必去客房睡，以後你就住這，不用擔心太多，我平時……”

他把絲被鋪開，用手抹平：“不常回來。”取出運動外衫穿上，往外走去，關上門的瞬間，他自門縫望她一眼，安慰她笑了笑。

而後轉身離開。

房間隔音很好，他出去以後，外面沒再傳來聲響。路迢迢卻仿佛聽見他下樓的聲音，每一步都砸在心上。

她從床邊追去陽臺，雙手扶住欄杆，往樓下望。看見陸遠的車閃了兩下，車門被打開，有人一步跨進去。

路迢迢發聲：“你要去哪？”

陸遠回頭望：“去老田的工作室，你安心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