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違禁物品

違禁物品

炎熱的地下基地裏轟隆聲不斷，男人運輸着物品，累得喘不過來氣。

頭頂監控傳來聲音：“018，別偷懶。”

被指責偷懶的那位正坐在通風口喘着粗氣，旁邊還停着輛鏽色推車，這是他今天早上拖的第十車。

他緩慢站起身對着監控說道：“對不起，我馬上繼續。”

他站起身繼續幹活，低下頭露出的脖子上有黑色文身樣的東西，上面寫着“二十”。

這是他的年齡。

4027年，迫于人口壓力，地球不堪重負。頻發的地震和山洪讓人類不得不重新選擇居所。

018是“人造人”計劃最初的産物。

“人造人”整合了大衆優良的基因，出生十八歲，生命在六十歲終止，出生就要用考試來測試他們的能力。

就算是優良基因，也總有突變的時候。

018就是突變的那個，是個瑕疵品。他和一群被考試篩選出的拖車尾在地下基地做着最底層的工作，而那些基因優秀者便去了環境較好的高層。

人造人越來越多，遲早有一天地下基地也會超載，這裏全年無休，只為“無窮空間”的誕生。

僅剩下寥寥無幾的真正“人類”，他們有一部分在基地裏做工過活，還有一部分有能力者負責整個地下基地的運行。

為了确保“人造人”計劃能繼續進行，在“無窮空間”出現之前不會造成人口過載的情況，他們為此還定下一則規定：禁止誕生新人類。

人類不再生育，人造人沒有父母，樣貌永遠停留在18歲。他們只需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大概也就不會有什麽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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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再也沒聽到過嬰孩的哭聲，真正做到了不生育，養活自己就夠了。

018看了無數遍牆上的激勵話語，“多做一件事，早日見光明”，他一如既往地忙碌到夜裏，這當然不是真正的夜裏，只是模拟出來的景物。

他拖着疲累的身體朝住處走去，實在是累，恨不得自己腳上也長出兩個滑輪，和那些機器人一樣在地面滑着走，018想着想着還笑了出來，上次目睹一個機器人因為地太滑而摔倒在地，都躺在那兒了還連帶着絆倒三個，那場面……夠他樂一天。

018的住處又偏又遠的，遠到他就算在屋裏砸得“砰砰”響，都不會有人聽見，但就他一個人住着單人間，其他人造人都擠着住，多則六人間，少則四人間，他別提多遭人羨慕，背地都誇他是個幸福的瑕疵品。

這也多虧了他是個瑕疵品，管理層怕出現攻擊行為，才分配出這間偏遠的單人間，018也樂意，他其實怎樣都行，一個人也挺好，況且他并不是一個人。

018吹着口哨回到房裏，進去後就從床底拖出來一個箱子，這裏面是平時攢下來的罐頭，他不喜歡去食堂吃飯，每次在那裏都會被嘲諷一番，而且食堂的飯一點都不好吃。

他挺想不通，明明大家都是一樣的，他也不過是有些小瑕疵罷了。

罐頭沒剩多少了，018想着明天去商店再買些。

他每天忙活，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麽，是為了新紀元的到來，還是為了充實地過完自己這短暫的一輩子。

牆上的電話響了起來，018走過去接通。

“018，你今天又沒來吃飯啊？”037在電話裏說道。

“你這麽快就吃好回房了？”018捏了捏手中的罐頭，咔噠咔噠地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回響。

“是啊，每天做完事情就只有肚子餓的感覺，吃了睡，睡醒了就工作，每天不都應該是這樣嗎？”037說。

“可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麽。”018屈着食指勾了勾罐頭拉環，第三下終于打開，一股熟悉的味道鑽進鼻子裏——他想着這個口味有些吃膩了，明天再買點別的吃吧。

“這就是你的瑕疵了，不要太在乎這些，”037繼續說，“明天需要去搬運一趟貨物，你如果想松口氣，可以申請看看。”

018由衷感謝，他真的很需要喘氣的時間，“謝謝你。”

037說他們是朋友，互幫互助的那種，從培養室出來的第一天037就這麽給他說。

037是他唯一的“朋友”，說是朋友不太準确。

他覺得037缺少一種沖動，037太過于理智，理解不了他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但037卻是唯一一個願意與他溝通的人。

018挂斷電話，從枕頭邊拿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這是一個日記本。

他将日記本放在膝蓋上，一筆一畫寫着：今天和昨天沒有什麽不同，或許是因為瑕疵太多，我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要做這份工作。

018有寫日記的習慣，沒有任何人教他，就連本子都是工作後發的，筆也是別人沒用完随手丢給他的。

只有這些字句是真正屬于他自己的。

十二點一到，所有燈光準時熄滅，廣播電子音重複三遍：“晚安，為了‘無窮空間’的開啓，請各位好好休息。”

018閉上眼睛，今天又是一個無夢的夜晚。

他早上比廣播醒得更早，在第三遍播報“早上好，為了‘無窮空間’的開啓，請各位繼續努力”時，018已經在工作的地方等着開工了。

早上沒吃東西，他坐在門口臺階上支着腦袋發呆，想着床底下那兩個罐頭。

一個留着中午吃，一個晚上下班回去吃……不管怎麽分配，今天無論如何是必須得去一趟商店了。

迎面朝他走來一個人，018覺得他肯定也是個瑕疵品，誰能好好地沖上來就開口聊天的。

“你每天來這麽早，是給了你很多錢嗎？”

“沒有，我們都是一樣多的。”018回答道。

這人換上工作服語氣冷淡說道：“那沒必要來這麽早，你可以和我們一樣先去食堂吃東西。”

“我不喜歡食堂的東西，那都是些合成的，還不如吃一些罐頭……”018說着說着還有些餓。

“我剛看菜單，食堂今天中午的菜還不錯，是昆蟲大雜燴，廚師是個老手，你要不要去嘗嘗？”

018咽了咽口水，“不去了，我中午要去買罐頭。”

“你那些錢還不如攢着，罐頭太貴了，不如吃食堂來得便宜。”這句語氣能聽出幾分誠懇，像是在認真給出建議。

“攢着錢能做什麽，我們也沒那麽長的壽命，又走不出這個地方，拿着那些錢去做什麽呢？”018露出一個笑容，“吃好喝好睡好，才是最好的。”

這人點點頭，“嗯，你說得對，我中午也去買罐頭好了，再加兩瓶青草汁。”

這人肯定有瑕疵，他竟然認同自己的想法，018客套地說：“等生态園什麽時候開放了，我再去吃食堂嘗嘗青菜是什麽味道。”

“我那天去高層送東西，聽他們說生态園是快開放了，不過你別抱太大希望，有原地面居民嘗過，差點吃綠了臉，味道可能不怎麽樣。”

“我也沒吃過，不管怎麽樣我都會覺得好吃的。”018朝這人道了再見，廣播适時響起：“開始工作，辛苦各位。”

018站起身走到他負責的區域，開始熟練又枯燥的運輸工作，他不知道這些東西進入管道後通向哪裏，反正只管往裏面放就是。

037沒有騙他，今天确實需要搬運貨物，但不是用廣播通知的，這次來了人。

這人個子不高，018認識他，他也參與了“人造人”計劃，他剛有意識的那天，就是這個人記錄了自己的考試結果，并給他打上“瑕疵品”的标簽。

說實話，看他有些不爽，帶私仇的那種。

矮個子拍了拍手，像領導發言一樣不急不慢開口：“辛苦大家，今天有個任務，需要将一部分貨品搬運到你們的上一層，貨品較重，需要三人。路程不算太遠，有誰想去嗎？”

“我想去。”018身後的人舉起了手。

這人點頭：“還有嗎？”

018總覺得這人的眼神有意無意地看向自己，他也舉起手，“我。”

這人點頭道：“好，再加上你身旁那位，就你們三個吧。”

貨品全都是大件，上面貼着“輕拿輕放”的标簽，光是将東西搬上拖車就用了好一會兒，三人一人推着一輛拖車朝上一層運去。

“聽說這一層的待遇較好些。”

“就是不用流那麽多汗，每天也都是忙的不得了。”

“我什麽時候才能上一層去工作啊？”

“我也想，018你呢？”

018一直跟在後面默默地聽他們講，他說不出到底想不想，但确實不太喜歡現在的工作環境，如果讓他換個地方，他也不一定會喜歡。

018卻說：“我也想。”

那個來通知的人已經在指定位置等着他們了，“麻煩你們了，東西放在這就好，喝口水歇一歇吧。”

他将水杯一一遞到三人手裏，随後将貨品推進了後面的空房間，房裏的燈光亮了一會兒，018能看到貨品被一個個堆放上去，燈光又被關閉，那人走了出來。

“你們兩個就先回去工作吧，018留下，還有些事情需要他幫忙。”

另外兩人看了眼018，說了句“好的”。告別後他們坐着電梯下到底層——要不是貨品太大，原本不用走那麽多路。

“需要我做些什麽？”018問，他心裏有些忐忑，自己能幫上什麽忙，如果是體力活的話，那樣也更好。

“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屋裏東西堆得有些亂，幫忙分類整理一下就行。”他說完便要出去，“我出去一趟，等我回來你就可以走了。”

“好的。”

018回答完便進了屋內，裏面除了他們剛才運來的貨物再無別的。那人确實堆得很亂，在外面看着被摞起來的貨品其實都是交錯堆放，稍有不慎就會摔落。

他将這些貨品擺放整齊，還把屋內的衛生掃了一遍，做完這些也過了一小時，那個人卻還是沒有回來。

他又将貨品從大到小排列，換着花樣地排列。最後一個堆放好後，這人總算是回來了。

他臉上堆着笑：“辛苦你了018，走吧，我送你。”

018被這種笑容盯着還有些不習慣，連忙推辭道：“不用了，我自己坐電梯就行。”

來通知的那個人率先出了門，也不管他是否拒絕，“走吧，反正我下去也有事情。”

他只得跟上，心裏還想着等會兒回去吃罐頭，是吃紅燒味的還是孜然味的，有些糾結……

沒多久就走到電梯口，018伸手按下電梯按鈕，像失控一般，兩個按鈕交替閃爍，最後全部熄滅。

“壞了？”這人也按了兩下按鈕，電梯還是絲毫沒有反應。

他看了眼背後的時鐘，朝着018說道：“電梯出現故障，你就從來時的路回去吧。直接去吃飯，不必回去工作了。”

018點頭：“好的，那我先走了。”

他的步子走得很快，本來就不太習慣和那些“人造人”項目的科研人員待在一起，多待一會兒就覺得渾身難受，別扭得慌。

和同事待在一起反而好些，要是讓他選擇，他一定會選擇獨處，第二選項是037，第三選項才是同事。

一路上他都沒遇到什麽人，本來不用多久就能到，沒想到遇上路障。

兩個機器人開啓了“禁止入內”的懸浮告示，看到018過來便伸手攔下，懸浮告示閃爍着黃紅色燈光，閃得他看四周都泛着白。

其中一個機器人說道：“你好，請繞行。”

“我從這裏下去就到了，要不就讓我過去，不然還要繞好遠。”018挺無奈的，燈光閃得他心裏發慌，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

“不好意思，請繞行。”機器人重複道，語氣中一點情緒都沒有，他們大概也不懂什麽是“行個方便”。

018嘆口氣，轉身走向另一條路。

他對這邊的路不是很熟悉，點開牆上的地圖看了一下，他将自己住處的位置點亮，把路線看上幾遍，确定不會走錯後才繼續前進。

建築構造都是差不多的，要不是有門牌，這個地方就會像複制出的一樣，一間連着一間。枯燥無趣到極點。

“啊嗚啊嗚”的哭聲讓018停在原處，突然出現的聲音讓他有些防備。仔細聽了聽，這聲音……很像他以前看過的地球記錄影像裏的小貓，又有點像小狗。

再朝前走上兩步，聲音越來越近——在雜物間。

哭聲越來越微弱，像是特別小的東西發出來的。他在雜物間門口站着聽了好一會兒，那個聲音只停一瞬，細微地咳嗽聲傳來，又接着哭了起來。

他推開房門，也不進去。哭聲從房間角落裏傳來，借着外面的走廊燈光，只能看出是個被包裹住的東西。

房間燈被018打開，屋裏瞬間亮了起來，燈光刺眼，眼睛閉了閉，又将視線挪了過去。

他終于看清聲音的來源——如果他認真看過書，如果他背過地下基地的禁止條例，那他一定不會認錯。

那是一個違禁物品——會哭會叫的，活生生的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