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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九十年代,臨河村沒有嬌生慣養的概念。這裏出生的孩子大都是野外放養。大人們不會太過關注他們跑去哪兒玩,也不在意他們深入村後的野林,還是田地的水渠,只要他們不會錯過晚飯時間,能準時回家就行。
因此在臨河村長大的孩子,以後總會顯得比城市的孩子們更加有冒險精神,但有時也會被人說成是野孩子。
潘璇五歲上的幼兒園,幾家父母商量讓孩子們一起搭夥上學,僅僅一年,就讓她在幼兒園畢業,跟詩詩他們去了小學的學前班。這也讓後來不管是初中還是高中,她的年齡總會比同學小上一歲。
那個時候,臨河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臺黑白電視機,作為結婚的三大件之一。
但唯獨詩詩家裏的是一臺彩色電視,這給當時的潘璇他們,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盡管豐富的想象力,讓孩子們從來不被黑色電視機所困擾,可當他們第一次直觀地從屏幕上看見蛇精的色彩時,立刻就把詩詩家認作樂園,只要一放學,準會跑她家裏來看電視。
每次潘璇都是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李青過來喊她,才依依不舍地想把動畫片的最後一集看完再走。
這也讓李青意識到或許應該給家裏買一臺電視機了。
那年在村裏建房時,李青為了提高家裏的經濟收入,跟卿夜月商量過開果園的事。其實這個想法他考慮了很久,因為資金問題,一直都沒能實現。
本來他打算在卿夜月同意後,出去找尋機會攢齊資金,但沒想到卿夜月不僅對這個提議十分贊同,還拿出她當時來地球存下的大部分積蓄表示支持。
“這是我們一家人的事情。”她說,也僅僅說了這麽一句。
李青十分感激妻子慷慨的資助,很快就購買來蘋果樹苗和梨樹樹苗,将它們種在村後的一塊土地。此後潘璇就很少能在家裏看見他的身影。
他十分忙碌,白天基本都待在果園,時刻關注着他的小樹苗們。晚上吃完飯,他就立刻打着手電筒,去檢查樹苗有沒有蟲,測試土壤,做一些各種他以前略微學過的農業知識。
可做生意一開始都不會簡單,尤其在那個年代,臨河村周圍都是果林的情況下。
去年某月,李青種下的那些梨樹和蘋果樹的樹苗,有過一陣子險些被雨季的洪水沖走,是他幾乎在泥裏打滾,扛着大風才把它們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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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的風雨尤其猛烈,當李青打着手電筒闖入果園,用盡力氣為果樹苗架上遮風擋雨的設施時,随着地平線晃起了一道仿佛要把臨河村都劈成碎片的煞白閃電,沒等他意識過來,他就被一股洶湧而來的風刮飛出去。緊帶着剛搭好的雨棚,也傾斜落地,發出刺耳劇烈的風中拍打聲。
李青試圖立刻爬起來,卻被風壓在泥中死死地喘不過氣,怎麽也動彈不得。他的嗓子逐漸被泥點子堵住,在這個潮濕又昏暗的夜裏,他竟然發現那天女王臨死時的可怕面目,出現在了不遠處的銀灰色雨幕中。
女王怒視着他,嗤笑着他,大聲吼着他。于是他不再掙紮了。
然而,就在他準備就這麽離開人世時,雨中忽然又浮現飄渺的月光,亮得他不得不睜開雙眼,看見一個人飛快地跑了進來。
月光讓他看清了她。
卿夜月一把從地上把他撈了起來。
當晚的雨點仿佛飛掠而來的玻璃碴,在她的肌膚上劃破不下十幾道口子,可她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至始至終都緊握住他的一只手,用肩膀扛起她的丈夫把他帶回了家。
潘璇看見他們回來了,趕緊給他們去拿來毛巾和暖和衣服。走近了些。
她詫異地發現他們兩人的手都蒼白無比,因為握得太緊,掌心都黏在了一塊。好多的雨珠,從他們的手背和胳膊上,啪嗒啪嗒墜落。她心跳個不停,聽見窗外的風雨聲把院子的瓦片都快震碎了,不禁害怕起來。
這一刻,李青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冷得發抖。寒冷的雨水從他的眼角淌落,目光整夜都在看着燈光下的卿夜月。他什麽都忘了,更忘記了去安慰身旁被吓着的潘璇。
他怔怔地看着燈光下,因為雨珠從小麥色的肌膚淌落而閃爍發亮的卿夜月,心裏第一次對眼前的她有了別的感覺,這讓他渾身顫抖,慌亂得後來一晚上都沒能睡着。
只是對卿夜月來說,她更多是出自軍人習慣和職責救了他,她當時想的也只有這個。
當她用熱水浸泡毛巾,蹲在他的面前為他擦拭脖頸時,她略帶疑惑地發現自己的手突然被他一把抓住。
她因此擡頭對上他深邃的雙眼。
他也看着她瞳孔深處,不管怎麽都無法消去的憂郁神色,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髒位置,用仿佛從心裏發出的聲音對她許下諾言:“我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的,我保證。”
他沒有違背諾言。那天以後,潘璇就只能在吃晚飯時,才能看見她的父親李青。
因為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他都只會待在果園裏忙碌個不停,有那麽一段時間,他甚至晚上都沒有回來睡覺。
李青用去幾天的時間,為果園圍上了一圈栅欄,還在栅欄邊緣種上可以當作香辛料的帶刺植物用以防衛。
周末的前一天,李青仍然會去菜園把情報上傳總部,只是不知什麽時候,果園也成了他最重要的一項工作。他的這個僅僅為任務而建立的家庭,忽然有了某種意義,致使他看待妻女的眼神也有了些不易察覺的變化。那是從他心間裏流淌出來的不夾雜僞裝的溫柔關心。
每當臨河村夜深人靜時,李青就會因此陷入深深的思考,困惑他是不是入戲太深,或者只要專注自己的本職任務,認真搜集地球的情報就好?
然而,沒有人回答。月光沒有給李青答案。果園中蠕動的萬物也不給他明示。
只是他一回想起那天他險些死去時被卿夜月抓住的手,忽然只想一心讓她們過上好日子,就不再繼續想下去了。
那時正是果園的關鍵時期,李青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回家,卿夜月看見他不知不覺消瘦了十幾斤,忍不住勸說一句,希望他能休息幾天。
但李青僅僅對她一笑,有時她送來的飯菜都沒有吃上幾口。她不明白李青為什麽要這麽拼命,心裏不免對這個看不透的男人産生了些許擔憂。
可由于她以往也有過類似的這種辛苦經歷,因此心裏隐隐約約覺得理解他,盡管她也說不明白。但她相信他心裏應該執着什麽,有在乎的東西。
于是,卿夜月暫時也放下村裏的情報收集工作,時不時地跑去果園幫忙。
在潘璇幼兒園畢業的那段日子,李青和卿夜月他們的努力終于有了回報。豐收時節,果園如滿天星點綴鮮嫩多汁的蘋果和梨,香氣彌漫,使人們路過村後的一片果園時總能忍不住地放慢一下步伐,聞一聞空氣中的愉悅。
這也要感謝沅杜若一家人的幫忙。在那次的雨季過後,作為村裏數一數二的果農,沅杜若的父母非常耐心地幫助了李青和卿夜月。
李青善于拉近關系,彼此人也都很好,加上孩子經常在一塊玩,這麽一來二去,他們兩家關系也就好了起來。
夏季一個潮濕火熱的晚上,為了慶祝果園的豐收,李青和村裏的一些果農,包括沅杜若一家,在院子裏、胡同中大擺筵席。
當一首不知從哪兒響起的曲子傳來時,時隔幾個月終于放松下來的李青,眼神裏滿是感激地,一把拉起了坐在角落裏正在觀察村民們的卿夜月,想要跳上一支舞。
“我不會跳舞。”卿夜月趕緊說。
李青仿佛看穿了她,溫吞着氣息附在她耳邊說:“相信我。”
于是沒等她坐下去,在他強烈的熱情下,她沒有預料地跟随他的舞步,就像兩個孤獨的人在某天突然找到了彼此,在這一個不眠之夜忘我似的跳了起來。
李青挽住她的腰,讓她的後背在他懷裏微微向着地面垂落,那一瞬間,她仰望他的雙眼慢慢靠近自己的嘴唇。
她微微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像是在防備,又像是在迎接。
可就在這時,一支舞剛好跳完,在另一首快樂的音樂響起時,她就獨自坐下來歇息,望着李青和跑過來的潘璇跳起了活潑可愛的舞蹈。
李青讓潘璇踩在他的鞋子上,高高地搖着她的小手,像是企鵝搖搖擺擺,很會逗孩子開心,迅速讓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女孩無聲地把下巴都笑僵了。
這時的在場所有人都在笑着暢飲,唯獨卿夜月在沒人注意的時候走進了屋子。
她松了一口氣,在沒開燈的室內,透過燈火通明的窗戶看着外面的熱鬧場面。
她看着人群中帶女兒跳舞的李青,看着看着,她的眼神滿是困惑,下意識地用手快速地拂過了自己砰砰跳動的心髒。
不久,潘璇他們放了暑假,她和沅杜若兩個人就時常跑去果園。
白天,他們兩人和詩詩他們一起用自制捕捉網,捉葉影下趴在樹冠枝梢上不停叫的蟬,每天下來都能抓一大兜。
蟬當時有三種。大的叫節令,有帶鳴腔叫很響的節令和不出聲的節令。
另外一種小的叫羊屎蛋,因為它的叫聲。還有一種更小的,因為太小了,所以潘璇他們從不知道它的名字,但男孩子們當時會稱它們瑩子。
潘璇他們只奔着大的蟬也就是節令抓,女孩子多是為了好玩,男孩子的目的則是為了烤着吃。
潘璇因為好奇吃過一次,味道其實不錯,嘗起來有點像雞肉,就是肉有點少,只能吃節令的背部部分。
但是節令龜就不同了,對臨河村的村民來說,一只節令龜等于兩顆雞蛋。
白天和詩詩他們抓完蟬,晚上,潘璇和沅杜若兩個人,就在果園裏幫着大人們給果樹纏上膠帶。
目的是讓深夜偷偷從地裏鑽出來的節令龜,爬樹時滑下來,從而變不了蟬。因為節令龜要想脫殼而出,就必須爬到樹上去才行,爬不上去,它們就會一直是節令龜,生不出翅膀。
一天晚上十點左右,空氣涼爽,潘璇和沅杜若兩個人在給果樹纏上膠帶後,就靜悄悄地蹲在涼棚下等。
月光很亮,整個夜空都璀璨無比,周圍也很寂靜,陪着他們的只有草叢中的啾唧。
為了防止睡去,他們答應會不時地用手電筒朝對方呲去,就這樣過了一個鐘頭,他們忽然聽見從黑黝黝的果林裏傳來窸窣聲,知道是節令龜破土而出,趕緊打着手電筒,弓着身子鑽了進去。
刺目的燈光在林間掃來掃去,目光所及之處,他們高興地發現樹下落滿了金黃色的節令龜,趕緊将它們一個個撿進兩人拎着的鐵桶。
節令龜上不了樹,就無法成為蟬,只有一晚的壽命,為了防止它們急不可耐地在地上脫殼,導致卡住死亡,用水把它們浸泡在桶裏,這麽做就能多放幾天。
“我們抓了好多呀。潘璇,留幾只我們自己炸着吃吧。”沅杜若用手電筒照去。閃爍銀白色光澤的桶裏,密密麻麻,不下幾十只的節令龜逐漸浮現出金色抛影。
這些節令龜,大多要買給只有在這個季節才會有的專門收節令龜的商人來賺,因為價格上實際還不菲,如果收成不錯,甚至能趕得上當時大人們一個月的工資。
因此小孩子大都從中得到哪怕一小部分零花錢,就很高興了,也因此很願意晚上跑來捉節令龜,更別提它們還很好吃。
潘璇用力地對沅杜若點了一下頭。
她的視線在桶裏的節令龜上停留片刻,随即又忍不住地朝他露在短褲外面的雙腿瞥去。在手電筒光芒的映襯下,他的腿細瘦發青,貼着創可貼。
他是為她受的傷。
幾日前在學前班,臨近放學時,孩子們嗷嗷叫,在教室一派快樂的氣氛裏,潘璇因為交作業及時又字寫得好,多次受到老師的稱贊。
然而就在她高興地坐回座位上時,後座的王堅同學,一個愛吃鴨爪、嘴巴總是油膩的蠻橫男孩,突然從她屁股底下拔出凳子,讓她跌坐在地,引得了哄堂大笑。
潘璇當時淚水就下來了。她哭哭啼啼,委屈地扶着桌子從地上爬起來,這時的王堅還唱起了一首歌:“啞巴,啞巴,吃了粑粑也不說!”
沒等老師批評他,這時,誰也沒想到那個文靜得總讓人覺得歲月安好的沅杜若,突然從座位彈起,跑過去就對着王堅剛才唱歌的嘴使勁一拳打了過去。
教室立刻就跟炸了鍋似的,孩子們驚呆了地叽叽喳喳起來,老師回過神來後也趕緊跑過去拉架。
他們兩個人都挂了彩。老師于是讓他們把各自的家長叫來,希望他們能夠握手和好。
然而那天,沅杜若始終保持沉默,手緊緊地放在背後,冷酷的眼神讓對面的王堅都懵了。
當着家人和老師的面,沅杜若沒有打算去握王堅的手,而是抛下了一句話:“我決不會原諒欺負潘璇的人。”
盡管,這讓他的屁股挨了一頓打,可日後的他認為就算自己再回去當時,也仍然還會那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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