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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那些仿佛剛發現了新大陸的日子裏，李璇總是不斷省下高中的生活費，勤儉節約，哪怕吃草都要去買些音樂磁帶回來。

這種前所未有的着迷，使她把用來學習的磁帶複讀機掏空，只要作業做完、或者吃完飯後，她就立刻把音樂磁帶放進去，一次次聽得時間不易察覺地飛梭。

每當她沉浸在動聽的音樂裏，心裏就會有散發香氣的畫面出現，以至她主動地在本子上用圓珠筆塗塗畫畫。

起初她只會畫簡單的火柴人，盡管足以表達她當時的心情，卻過于約束也無法滿足她那些詩情畫意的表達。

後來，随着她自學的畫技越來越好，就完全沉迷起了，畫人在音樂下活潑有神的肢體動作。

這也讓她總會忍不住，去觀察周圍人們的神态舉止，尤其他們坐立時無意間做出的每一個動作的微小幅度。

她為此還總結，同一種動作，當人們在不同氣氛和情緒下都會有着細微的變化。

例如，當一名女生準備從濃蔭下的長椅上起身時，李璇發現，有時，她會先用雙手，撫過坐在屁股下的灰色百褶裙，那雙裹着黑色襪子的小腿稍微繃緊，然後再微微躬腰地直立起來。

有時，有人在不遠處喊這位女生時，她會直接從雙足發力，仿佛彈簧似的嗖地一下起立。

偶爾，李璇也會看見她獨自沉溺在某種心事中，那個時候，她從長椅上起身的姿勢要比平常慢一些。

她會微微把身子後仰靠向椅背，像是在仰望天空似的呼出一口疲倦的氣，接着仿佛蕩秋千似的，下意識地把身子前後小幅度搖晃着，最後用撐放兩側的手，在椅子上用力一下子把自己擡了起來。

諸如此類，李璇絲毫不帶偏見和含義地去觀察人們，把他們的舉止神态，從夜晚的音樂聲中升華成優雅或活潑的舞姿，呈于紙上畫了出來。

李璇每次做這件事的時候，都是處于極度亢奮的狀态下，完全會忘了時間，忘了周圍的人和事。

某天夜晚，她的睡夢裏，都看見自己獨自在燈光下畫着舞姿。

随着蒼白的光芒在桌上來回游動，她不由詫異地發現，自己從紙上躍起，突然成了畫上的女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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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她随着當天聽過的音樂聲，跟着自己畫的那些舞姿，不知疲憊地翩翩起舞。

天亮時分，當她被舍友早早起床奔去學習的噪音弄醒時，好一會兒，她都沒能從依然黑夜的床上坐立起來。

因為她一閉眼，就會再次回到那場仿佛具有強大吸力的夢中，一睜眼，才會看見房間刺眼的燈光。

她為了讓自己立刻清醒過來，于是将目光投向窗外四五點的星空，然而她卻發現自己依然在看着夢裏舞動的自己。同時她的心裏，不由地回想起，父親說過的一句話。

“當你不清楚是否熱愛它的時候，就問一問自己，願不願意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想要去做。”李青說。

父親的話，在李璇的心裏不斷回蕩，仿佛熱帶氣候怎麽也散不去的霧，讓她一時突然因為發現畢生的熱愛，激動得整夜未眠。

那是一種不露表面、卻比大海還要深沉、比小行星撞擊還要聲勢浩大的情感，使她好幾天都抑制不住這種興奮又狂熱的心情，總會在深夜中從床上爬起來，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只有月光目睹了她小心翼翼地翩翩起舞。

那時，哪怕對城裏的人家來說，都認為兒女去做藝術生是件揮霍錢財的玩樂，更別提臨河村，他們甚至不知道藝術生是什麽。

因為據他們所知，沒有哪一位大藝術家是從學校拿的畢業證，而那些藝術家對他們來說都是住在遙遠世界的存在，是童話故事裏的東西。

因此每一個生在這座城市的兒女，只要不是什麽富二代，都會乖乖地去上學或者工作。

李璇也不例外，盡管有着一對極其開明的父母，她也仍然能夠感受到周圍設下的不可打破的世俗條規。

她自然不會奢望去上藝術院校，去做自己哪怕臨死時，都會十分願意去做的事情。

用不了多久，如同當年紀聖哲對待做點心的興趣一樣，李璇為了不讓自己顯得過于另類，不讓大家覺得她在做一件不理智的事情，又害怕周圍的人們給予自己指指點點，引起非議。

她就把內心對舞蹈的熱愛，藏匿起來，不讓人們發現。

一天在家裏，當李璇在紙上悄悄畫着翩翩起舞的女舞者，月兒好奇地問她在做什麽的時候，她忽然把它揉成一團扔進紙簍裏，後知後覺地在紙上對他，又好像在對自己似的，寫下了這句話：“這就是長大了。”

等月兒因為娟娟的來訪，離開她的房間後，她在那句話的後面，不願屈服又十分無奈地落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此後，李璇好一段時間都把這股熱情當作秘密，甚至有時把它當作可怕的禁忌，封印在了內心的最深處，只有偶爾會在夢中與它相見。

除此之外，在那段緊張的高考時期裏，她只是專注地投入備考，沒有再去畫些什麽。

高考比她想象得要快，等她回過神來時，已經是高中的最後一個暑假了。

當時她的父親李青正在忙着擴建果園，幾乎已經成了這百裏方圓內規模最大的果農，也因此他比以往更加頻繁地去各地談生意。

有時，她的母親卿夜月也會跟着他一起去，使其逐漸成為李青生意上最有力的搭檔。

夫妻默契相投，有時僅僅一個眼神，甚至哪怕誰也沒對上誰的視線，只要一入場，不管是宴會，還是客戶來往，他們都能在一片令人驚嘆又不易察覺的沉默中，天衣無縫地配合着彼此。

他們盡管沒有那種濃情似火的親昵舉止，仍然還是讓村裏卿夜月那些同好的婦女們豔羨不已，也順理成章就被大家一致認為是村裏的模範夫妻。

就是那個時候，當李璇高考完後回家，除了當天收到父母的慶祝酒菜之外，此後的假期裏，家裏白天一個人都不在。

她的弟弟，月兒也是經常跟村裏的一群孩子們不是在家打游戲，就是跑出去玩了。

因此，家裏當時，誰也注意不到李璇比以前要更少笑了。

李璇也不清楚自己是怎麽了。她只知道原因不是高考。出于父母對她考試的胸懷寬廣，讓她只要覺得在考試的時候盡力了，就不會有什麽遺憾。

然而，她就是開心不起來，就算明明在做着能讓自己開心的事情，比如看電視或者吃點心的時候，她都沒有一點想笑的感覺。

仿佛一瞬間，覺得做什麽都無聊了。

有時，當她獨自倚在房間的床上，聆聽放進複讀機裏的音樂磁帶時，聽着聽着，她就會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有了淚水。

她無聲地擦幹淚水。一瞬間，恍若音樂也只會讓她更加悶悶不樂。

但是，好在詩詩的聲音會從假期的院子裏響起，讓她勉強能夠恢複一些精神，從這個假期裏找一點事情去做。

可還是不足以讓她能發自內心地笑出來。

這顯然很奇怪，因為她很清楚，自己非常期待時隔已久，能再見跟她從小在一起的摯友們。

可為什麽就是笑不出來？

李璇發覺心裏仿佛被木塞子堵住了似的，致使每次勉強地想笑出來時，都從心裏使不上力氣。

暑假裏，詩詩拉着她跑去了小豆包家。

當時李璇坐在小豆包整潔得幾乎沒有一絲裝飾的床上，從微開的窗戶湧進來的翠風、被房間清新劑的氣味包裹起來時，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就很快神游起來，恍惚地仿佛陷入了某種空白的夢中。

詩詩在假期第一次見到李璇時，就從她游離的表情中，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兒。

此時此刻，不再顧及當時因為好久才見的陌生感，詩詩和小豆包剛好分別坐在李璇的身邊兩側。

詩詩就輕輕拍了拍李璇的肩膀，待李璇回過神來看見她漂亮的雙眼時，她說：“有心事？”

李璇起初輕輕搖了搖頭，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但在詩詩極為耐心和循循誘導的追問下，仿佛一條扔進黑暗中的發亮繩子，她才隐隐約約地感受到了心底裏的溫度，用手勢告訴她們：“可能是因為自己已經不知道為什麽奮鬥下去了。”

“為什麽這麽說？”小豆包說。

李璇眼神有些茫然，用手勢告訴她們說：“我其實對考上一所好的大學，一點也不感興趣。實際上，我不知道在做什麽，不知道這些所作的努力又有什麽意義，因為……”

“因為什麽？”小豆包又說。她發現李璇比劃的手勢突然怔住，不禁有些好奇地眨了眨靈動的大眼。

但是，李璇沒有再比劃下去。

她愣了幾秒。

然後，忽然李璇起身在她們疑惑的注視下，從小豆包的寫字桌上拿起了紙來，先用眼神詢問小豆包得到同意後，她就立刻在上面畫了起來。

詩詩和小豆包，在她聚精會神地描繪時，忍不住地也靠近了過去。

李璇畫的是一位做出各種靈活動作的女舞者。她畫的很好，極為傳神，每一個不易察覺的部分都刻畫得十分細致。

這個時候，詩詩不經意地一瞥，看見了李璇在畫畫時下意識地嘴角上揚起來。

她才明白她此刻是發自內心地笑了。

等李璇用一雙閃爍發亮的眼睛，對她們講解她畫的東西後，更是讓詩詩立刻就什麽都明白了。

然而，小豆包還以為李璇是喜歡畫畫，脫口而出地誇獎了她畫得很好。

但是李璇卻只是一笑謝過，用細長白皙的手指，戳了戳畫上的女舞者，又用手指浮空描出一條舞動的線，剛好将畫上所有的舞蹈動作串接起來，就好像偵探電影裏，所有的線索在最後一刻彙聚，爆發。

小豆包才訝然地發現，原來李璇喜歡的不是畫畫，卻是那位舞者正在做的事情。

不久，詩詩極為擅長打動人心地去問了李璇的想法，因為每一個字都精準無誤地敲開了，當時她心裏最迷茫最糾結的地方。

因此當詩詩對她說：“不如試着做下去。”的時候，她忍不住地仿佛這幾天都在等待這句認可的話似的，用力地點了點頭。

盡管李璇當時，還是不敢将自己的這種熱愛，告訴給詩詩和小豆包之外的人。

可是在那天，當她把自己的內心想法，都袒露出來的時候，突然覺得肩膀輕松了好多，恍若終于卸下了某種不必要扛起的重擔似的，在那段假期剩下的日子裏，她的心情也開朗了。

那個時候，詩詩會為她彈琴。她就随着音樂，自由地跟着心情跳舞。屋子裏就會填滿她們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