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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盡管離中考還有一段時間,可是,月兒已經表現出了對升學毫不感興趣的态度。不久,他就直截了當地把這個想法告訴給了父母。

月兒:“我不打算去上高中了。”

李青作為他的父親,也作為李璇的父親,從來都不會限制或規劃兒女們的生活。但是,他覺得孩子們必須明白一件事。

他說:“你有想做的事情,很好。但是你要明白一點,月兒,想做你想要去做的事情,首先要保證自己有能力去做。”

月兒感謝他的父親,也答應他,會把這句話銘記于心。

只是他的母親卿夜月,态度卻極為強硬,不打算有一絲讓步。

卿夜月對這個着迷大自然的少年,說的那些話一概不聽,因為她早已在心中認為,這個孩子必須經歷特訓,才能真正成為一名讓她滿意的男子漢。

這不只是出于對孩子的期望,還因為卿夜月堅信她和李青,終歸有一天會離開孩子的身邊,他們無法陪他走到最後,為此,她必須保證月兒能有實力在這個世界上立足。就算月兒不理解她的關心,恨她,她也要堅決地督促下去。

卿夜月:“不管你是去上高中還是職校,你都要去!就算你不想去,我也要把你綁去!”

“但我對上學一點也不感興趣,我不在乎數學,或者任何那些無聊的知識!”月兒激動地說。

卿夜月:“好啊,那就不要去學,就算你想繼續做個傻瓜,也必須去上。我不管你在上課的時候會不會打盹,只要你能給我順利畢業,以後你不管做什麽,我都不會去管。”

月兒:“你簡直,簡直不講道理!”

“這沒得商量,年輕人,這學你必須去上。”卿夜月指着他的房間,“現在,回屋去,你還有作業要做。”

月兒氣勢洶洶地進了他的房間。卿夜月覺得有些疲憊地用手扶了扶腰。李青走上來告訴她,他會幫她安慰安慰兒子,就讓她去休息一下。

她謝過李青的關心,但她沒在椅子坐一會兒,就去打掃起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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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她來說,升學不是僅僅謀求知識那麽簡單,那種如同小型社會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能提升一個人對長遠目标的掌握,能夠在忍受枯燥壓力的生活下,還能堅持不懈地追逐自己的夢想。

這是一場測試。

卿夜月希望她的兒子能明白,要到達夢想完成的終點,就首先要走過一大片布滿勸他放棄的陷阱。

正是這個時候,遠在另一座城市的李璇,在快要到達終點前的幾步路上,因為再也扛不住對宋允翰家人的愧疚心,她落入了陷阱。

那天晚上,她眼角默默地落淚,一度吓得宋允翰以為自己正在做一件違背良心的事,怎麽都不敢再和她進行下去。但是心中畏懼着母親的威望,他還是在不久後讓李璇有了身孕。

李璇對現代舞的熱情,始終讓她的雙眼在夜晚閃爍發亮,以至她趕在肚子大得挪不開腿前,再次跑去白先生的地方,打算上完最後的一課,也沒有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他。

在為白先生表演畢業的一場舞時,她技巧娴熟、姿态動人的獨舞,讓他滿意得熱淚盈眶,不禁激動得在她一走過來,就顫抖地握緊了她的手。

白先生:“孩子,謝謝,謝謝你。”

李璇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謝她,如今她能有如此的舞技,應該要感激他的恩情才對。

但他告訴她:“因為你的天賦沒有被浪費,沒有被埋葬。這世間最令人嘆息就是明明有能工巧匠的手,卻去扛水泥袋子。孩子,你堅持了下來,讓他們看見了我從你身上看見的東西。所以我為此感謝。”

他的話讓李璇頗為感動,一下子就擁抱了他。她從他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茶香味。

她覺得他的身子好單薄,仿佛她擁抱得是一件塞着棉花的衣服,又軟又仿佛不是實物。他的輕盈和蒼老,以及他對她懷着的無比期望的目光,頓時讓她心裏有了種酸楚。

當天晚些時候,白先生給她引薦了一個在民間小有名氣的舞團,他們當時也觀看了她的一場使人難忘的獨舞,加上白先生極力的推崇,他們當場就邀請她加入他們的舞團,同時一起去不久後在城裏某座酒店的演出。

白先生:“去吧,孩子,你值得這個機會。”

李璇激動得手舞足蹈。但就在她即将用手勢,對他們表示她的榮幸時,她的喉部忽然湧上一股孕期中的堵塞,致使她瞬間想起了自己的身孕。

她僅僅在腦海裏略微計算了幾秒,就很清楚演出的那天,她的肚子早就大得走路都費勁,哪還能跳舞。為此她不禁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多年以後,她每當回想起這一刻,都覺得無比沉重,因為她很清楚自己是有多麽地想要抓住這次機會,想要真正地登上舞臺。

然而這次,她不得不放棄這次機會,于是沒有同意舞團的邀請。

白先生顯然對她的做法感到疑惑不解,他對她聲稱這将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會讓她進入舞者的圈子,對她的放棄感到可惜至極。

在他不斷地嘆氣和勸說中,李璇再也不忍心欺瞞她的這位恩師,就把懷孕的事情告訴了他。她以為他會生氣。

他确實生氣了,但不是出于她以為的原因。他懵了幾秒,仿佛看見了一只猛犸象跳進了屋子。

白先生:“孩子,難道說這幾天……”

李璇默默地點了點頭,不敢直視他的雙眼。

他卻是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哎,孩子,我如果知道你懷孕,怎麽還會對你這麽苛刻,怎麽還能讓你跳整整一個小時的舞呢。孩子啊,你現在更應該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才對。”

李璇也能從他關懷的眼神中,敏感地察覺了他的一絲可惜的沉默。

這種沉默,被她當作了是一種失望,後來讓她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去見他。更是在那段時間,她也無法再在宋允翰的家裏待下去了。

因為每當她看見宋允翰,或者他的父母,她都一瞬間覺得喘不過氣,控制不住地怨恨着他們。

不久,她再也沉不住氣,就以孕期為由,不顧婆婆的勸阻,以堅決的态度跑回了家。要打算在這個記憶中,既熟悉又溫暖,房間散發傳統點心的甜香芝麻味,以及院子裏飄滿青蘋果味的地方進行休養。

李青和卿夜月對她的到來,表示出了最熱情的歡迎。一家人終于再次重聚。真正的一家人。使得李青都盡量在那段時期裏,不去生意上的應酬,用更多時間來陪陪自己的養女。

那個讓李璇度過了又酸又甜的青春期的房間,雖然如今已是月兒的房間,桌子上也擺滿了各種動物畫報、動物玩具、火山手工等陌生新奇的東西。但是她仍然能夠看見房間裏,她在多年以前留下的痕跡,比如牆上她貼着的那些剪畫,以及有一段時間喜歡過的某位明星的海報。

以至當她輕輕地坐在房間的舊床上時,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她和父親李青談心的那個晚上,讓她內心湧現無限的懷舊感情,眼眸深處溫柔得仿佛融化了似的。

她是多麽開心能再回家裏來住啊。夜晚的電視聲音,還是能讓她安心地入睡。

在催人欲睡的仲夏夜裏,當她聽着院子裏歇涼的父母的笑談聲,已經墜入夢鄉的她嘴角都會不由自主地上揚。

很快,她也發現他的弟弟月兒,也沒有以前那麽狂躁憤怒了。他或許已經度過了最為叛逆的時候,現在,他明媚的微笑多了一絲沉穩,天然的憂郁眼神也顯得比小時候深遠了。

只是,每次她都覺得他的目光,仿佛都在望着某個遙遠的地方,不管當時他是在看着什麽,他都給她一種他的心神根本不在這裏的感覺。

月兒把他貼滿動物圖片的袖珍筆記本,拿給她看,上面有密密麻麻,被他用黑色和紅色油性筆寫下的大自然知識。

她稱贊他的用心,他有些腼腆地笑着對她說:“總有一天我能用上它。這些知識,我要帶着它們去遠方。”

她的弟弟月兒終于找到了心中的熱愛,李璇頗為感動,又扶腰看着自己逐漸大了起來的肚子,不禁憂傷地好幾次都在腦海中,回響着那天舞團邀請她去演出的話語聲音。

那些聲音又成了弦外之音,旋繞在梁上,不斷地湧入她的夢中。

一個讓臨河村成了沼澤的氤氲雨天,蔥郁的草叢,擦過了一雙擦得铮亮的皮鞋。就在李璇在困倦的下午,想要躺在床上睡一覺時,她無意間透過窗戶,看見了那雙皮鞋的主人,伫立在了她家的門口。

從上空飄落的銀線雨珠,飛濺在他清秀蒼白的肌膚上,又瞬間從他因為心情激動才忽然火熱的皮膚上,蒸發成了一團霧氣。

以至當李璇看見他的時候,他周身缭繞不散的白霧,唯有那含情脈脈、蘊含着想念情緒的雙眼,正從霧裏若隐若現。

就像在小時候他離開的那天,跑來送給她那個陶瓷狗狗的時候。

李璇突然怔住了,激動不已地發現那裏的人,正是不知多少年沒見的沅杜若。

午後的倦意,在她從屋子跑出來,不顧淋雨奔向他的時候消散而去。

她在離他還有幾步遠,就快要沖進他懷裏的瞬間,天空放晴,她也立刻剎住了腳步。

彼此對視一笑,更讓她心跳加快,面紅耳赤得無從由來地,下意識關心起了自己今天的發型衣着。

沅杜若跟以前有了一些變化。但變化不大,只是他的肩膀更加寬闊了,纖細的鎖骨在西裝白襯衫下若隐若現。他在她沒有注意的情況下,放下了剛才想要擁抱她的手。

他能感覺彼此之間,總是有一種奇怪的力場,使他們如同磁鐵似的既相互吸引又無法靠近。

李璇察覺沅杜若的視線,在她肚子停留了幾秒,為此她突然在心中莫名有了一種說不出滋味的憂傷,仿佛潮濕季節使她關節有些酸脹似的揮之不去。

但他只是對她擺出摸不透的一笑,說:“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啊?”

如果他沒有看着她說,他或許真的會把他的真情實意隐瞞過去,因為李璇在那一刻,就看見了他瞳孔深處已經藏匿不住的複雜情緒,讓他的笑容也添了些不能明說的憂傷。

李璇明白他心裏不是表面上的那麽開心。

她輕輕地,用動作幅度小得幾乎誰也不會明白的手勢,告訴他,她如今肚子裏的是一個女孩。

她剛才的意識有些恍惚,什麽話都心亂得無法用手勢說明,但正當她回過神來,想要重新給他打手勢時,她卻聽見他說:“是嗎,是個女孩啊。那,恭喜你啊。”

李璇強忍着心裏想要哭的沖動。對他一笑。就是這個時候,她突然回想起她和沅杜若在小時候多麽神聖的情誼。

她都忘記了,他們當時是那麽親密,他當然能夠理解她。哪怕不需話語,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他就仿佛從她心裏走出來似的,都能心領神會。

遇見他的這一刻,時光仿佛從未走遠,如同昨天就是他們在果園捉節令龜的日子。

她也突然成了那時的小女孩,忘卻周圍令她喘不過氣來的世界,世界小的只有她在雨中缭繞霧氣的無處安放的手。

他微微伸出手。

“我想我該……”他心思缭亂地用手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大門。

不知怎麽的,李璇忽然抓住了他就要離開的一只袖子,致使她的手,從他被雨打濕的白襯衫裏,感受着他手臂的肌膚溫度。

他們都一瞬躲開了目光。

随後,不知為什麽,明明此刻沒有那種氣氛,他們還是在重新對上視線的時候,相視一笑。

晚些時候,他們在臨河村的小賣鋪買了點吃的,笑談着小時候愛吃的零食,并肩行走在村中濃蔭灑落的路上。

蒼翠欲滴的枝葉,不時落下一滴水珠,打濕了他的肩膀。

雨後的風冷了起來,但他們只覺得涼爽。不知不覺就聊起了對方不在身邊時,發生的那些事情。

他告訴她,現在他是一名報社編輯,他今天回來臨河村實際上只是路過,沒想到無意間聽說了她回家,才想着去見她一面。

“你呢?怎麽認識那個幸運男人的?”他很快停下談及自己的事情,表現得随口一問,不時地在路上朝她看去。

她把大學的事情告訴給了他。她以為自己會把所有心事都藏在心裏,因為她以往都是這麽做的。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她甚至把自己對婚姻的憂慮,以及對積壓內心的孤獨都對他說了出來。

他聽後默默地點頭,對她欲言又止,表現得也像是心裏有話想說,但是直到那天傍晚,金黃色的山脈線讓他們對視告別的眼神都閃爍發亮時,她也沒能等他把話說出來。

然後,就在他們覺得天色不完了,随着沅杜若工作上的一個電話,彼此準備離開時,沒等她轉身走出去幾步,就忍不住地回頭望去了。

她發現,沅杜若正在望着從村委會門口的枝梢間透漏的閃光,随後意味深長地,仿佛用手揪着自己的心,說:“如果當時,我沒有離開臨河村,那該多好啊……”

李璇怔住了。那一瞬間,她想要等他繼續說下去。但他只是忽然浮現讓人莫名悲傷的一笑,邁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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