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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不久，在一個寒冷幹燥的冬季，李璇的身體就完全從孕期中恢複了過來。

她的面色紅潤，身姿輕盈，盡管腰部還是比以前粗了一大圈。但她已能一口氣從村前跑到村後的那片野林，都不會覺得費事。

卿夜月在以往對李璇的特訓，以及常年跳舞的體力，使得她的身體早就超越同齡的女人。

在村中婦女們贊嘆的目光下，很快她就卸下那團使她能夠順産的贅肉，讓她的雙腿緊致有力，迅速地找回了當年活躍在舞團時的力量。

也就是這個時候，李璇再次打開盛着棉被的箱子，從中拿出了那本用曬幹的麥稈系着的速寫本。

這些日子裏，李璇除了每天保持晨跑和速寫外，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照顧她的小女兒身上。

她的未婚夫沅杜若幫了不少忙，整日整夜都守在小緣兒的身邊，洗尿布、擦粉、哄睡，他把這個孩子視如己出，照顧得無微不盡。

她無法用手勢對他說明，她有多麽感激他的所作所為，更是打心底裏清楚，眼前的這個男人将會是她最終的歸宿。

同時，她也是由衷感謝自己的父母。李青和卿夜月為了她和剛出生的小緣兒，最近都盡量待在家裏，幾乎果園的生意都擱置了。

一家人都圍着這個孩子忙裏忙外，甚至誰都忘記了，沅杜若和李璇如今還沒有正式結婚。

沅杜若實際上心裏一直都在惦記這件事情，可始終都沒有機會對他們說出口，也就只好讓舉行婚禮的事情在腦海中不斷地沉澱下去。

他對如今能夠跟李璇一起生活，已是覺得非常幸福，極為滿足。但他還是希望能夠有一天，光明正大地對大家宣布，這位讓他願意獻上心跳的女人，正是他今世唯一的妻子。

以至當沅杜若發現李璇已經從孕期中恢複過來後，就在一個飛雪把方田的幾座鐵皮房子都填埋了的上午，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走進了她的房間。

然而，他正要開口提起結婚的事情時，就突然愣住了。

因為他發現窗前飛舞的光塵下，李璇正緊緊地抱着懷裏的速寫本，此時此刻把眼睛都哭得紅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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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杜若趕緊跑過去，躬身把她摟在懷裏：“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他的心裏顫抖得都快讓他散架了。她的淚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一瞬間讓他忘記了剛才在門前從腦海裏醞釀的話語。

原來白先生就要去世了。他年邁的妻子托人把消息傳給了李璇，告訴她，希望她能來最後見他一面。因為自從李璇離開後，白先生就時常把她挂在嘴邊，至始至終都沒有忘記。

收到消息的當天，沅杜若就開車帶着李璇，未婚夫婦倆一起在次日早上到達了白先生的家。

當他下車為目光呆滞、滿面憂傷的未婚妻敞開車門時，他發現這座古樸典雅，仿佛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房子裏，到處都是人，無不懷着悲痛的心情，抹着淚水、彼此安慰。

有人很快就認出了李璇，是幾個跟她當年一起學舞的同期女生，她們喊着她的名字，緊緊地擁抱了她。一會兒，她們相互依偎，手牽手走進了那間散發茶葉味，以及被巨大的藍色窗帷圍繞的房間。

而白先生，她敬愛的導師，就躺在如同墳墓似的窗帷下，已經蒼老得都快認不出來了。

他的皮膚仿佛揉皺的抹布，眼珠子都深陷進了宛如骷髅的眼眶。李璇不勝訝然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心痛不已。

她朝他的床邊走去時，房間的其他人都不約而同為她讓開了一條路，致使她還沒有過去握住恩師的手，白先生就知道是誰來了。

“啊……”他從幹澀如枯枝的嗓子裏發出淡淡的笑聲，仿佛這已經用盡了他最大的力氣，“你來了，李璇。”

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李璇默默地點頭，趴在恩師的床邊，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師母從她背後走出來，安靜地對李璇點了點頭。她手裏的陳舊手帕，不斷地擦着從年邁得被皺紋拉扯下來的眼角往下落的淚水。這位老婦人的唇色發白，比她的白發還要蒼白。

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李璇的肩膀，就不再打擾他們，退守去了一旁。

因為她很清楚，她的這位白頭偕老的丈夫，已是快要先一步離她而去了。

可她知道他最大的遺憾是什麽。

李璇無聲地墜着淚珠。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心中有的不只是感傷，還有一股刺痛着內心，令她不敢對上白先生視線的愧疚。

但白先生卻用盡力氣，只為用顫抖的手指挺起她的下巴。她擡起頭，看見他浮現出了只會讓她更加憂傷的微笑。

白先生：“擡起頭，孩子，答應我……要為了你自己着想，去做……做你熱愛的，別讓其他人，別讓他們阻礙了你，記住，孩子……你要為了你自己活着。”

李璇用力地對他點着頭，淚流滿面，突然捧住了他落下去的手。她緊緊地不想放開。這時，人們朝窗外望去，院子裏的兩棵花樹撣落了一地的藍花，鋪得極為厚實。直到人們從屋裏把他裝進棺材擡出來時，落滿院中的藍花才被風吹起，席卷去了胡同、街巷、城市。

當最後一片藍花，落在已經哭了三天的李璇的窗臺上時，她下了決心，要重回舞臺，為了自己，也為了白先生，表演一場最後的獨舞。

她為了能夠恢複以前的舞技，不斷刻苦訓練，幾乎忘卻了日夜作息。

有時，沅杜若夜裏睡不着，走進院子裏散散步，就會透過一片被臨河村越加閃亮的燈光映射的霧氣裏，看見那間從前是卿夜月用來探究自由意志，後來則是擺放農具的小屋裏，在發亮的窗前浮現出了她搖曳在牆上的舞姿。

沅杜若為此不得又把好幾天準備結婚的想法，暫時藏在了心底，認為或許他命中注定不能在這幾天跟她結婚。

但李璇卻出乎意料地在次日早上，出現在他的床前，使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她散發黎明時第一縷陽光曬在露珠上似的好聞氣息，利落的短發，用單色發夾夾在後腦勺上，露出白皙幹淨的後頸。當她拉開窗簾時，她用手勢告訴他：“你看我們今天去領證好不好？”

沅杜若怔住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腮頰，以為還在夢中。直到李璇握住他的手，他才激動地清醒過來，一把将她擁進懷裏。他不禁發現這一刻，比他以往所有的夢都要幸福，一時就覺得以前所有的努力都值了。

他忽然覺得舉不舉行婚禮都無所謂了，只要每天都能在醒來後看見她在身邊，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

“沒關系的，你現在需要為表演準備，我們的婚禮可以等。”他已是發自內心地這麽說了。

但李璇很認真地用手勢對他表示：“結婚和跳舞都重要。”

說着，她就催促他趕緊起床，随後穿衣洗漱，一會兒，他們就啓程去了民政局。

當沅杜若跟她一起從門裏走出來時，還有些神情恍惚，不敢相信他真的成了她的丈夫。他含情脈脈地望着身邊的妻子，更是被李璇一直以來的體貼細膩，瞬間激起了靈魂。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話語是那麽蒼白無力，沉默地在她措不及防時，把她用力地一把拉過來，又輕輕地讓她的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想要讓她聆聽他發誓要燃盡生命去愛她的心跳。

不久後，他們就着手安排起了婚禮的事宜。他們不打算大排筵席，只想讓家人和彼此關系頗為親近的人來就好。

當他們準備起客人的名單時，沅杜若不禁回想起母親當時的态度，為此有了一些擔憂。

那個時候，李璇看着客人的名單，心中也是百味雜陳。但這對即将成婚的夫婦，誰都沒有告訴對方。她只是不由地望着詩詩家的方向，沉默的身影，比二月的風還要憂傷。

她的弟弟月兒，早在婚禮的幾天前就趕了回來。李璇時隔幾個月，再見她的這個無比想念的家人，高興地發現，他如今已成了一個成熟穩重的男子漢。

他開始剪胡子，做家務，寬闊纖細的肩膀在白襯衫下若隐若現，如同他們的父親李青那樣的大衣架形狀。

月兒的穿衣也開始更加注重保暖，愛穿一些黑色或者白色的單色衣裳，唯一沒變的，就是他那雙憂郁的眼神，使他活像個電影裏，帶着過去秘密踏上旅途的男明星似的。

那個時候，他積極幫助姐姐李璇和沅杜若準備婚禮。對于如今這位姐姐的新任丈夫，他很是聊得來，大概因為兩人的內心都比較敏感。

沅杜若聽說月兒的夢想，是去往世界各地，探訪形态各異的生态地區，尋找那些極為少見的動物。他對他的這種熱情感到贊賞，因為沅杜若自己也一度懷揣如此的夢想。

月兒也鼓勵他勇敢去追夢。

但沅杜若望着正在廚房幫忙的李璇，幸福地一笑：“謝謝你，弟弟，但現在我已經達成自己的夢想了。”

顯然李璇正是他的夢想，更是如同她對待現代舞似的，能夠用盡生命去追逐的熱情。

李璇忙裏偷閑中也不忘跳舞。她已經聯系了由白先生門下幾個人組成的舞團，他們為她獻上了婚禮祝福，并表示他們很願意等她回來。

另一邊，她試圖聯系小豆包，希望她能來參加這次的婚禮。她想了一宿的說辭，最終卻只是緊張不安地用手機發過去了一段，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消息，僅僅幾個字；“你能來嗎？我和沅杜若都希望你能過來。”

随着她發出去消息，在等待小豆包回複的期間，她不由地再次沉浸對詩詩追憶的自責又憂傷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她心裏極其渴望，能與詩詩的關系再次回到從前那麽親密。但她就算拿出第一次上臺表演時的勇氣，都還是不敢邁進詩詩的家門。她為此悶悶不樂，可又怕讓沅杜若擔心，所以在那段準備婚禮的日子裏，誰也不知道她微笑的表面下藏着什麽心事。

幾天後，沅杜若告訴她，他找到了紀聖哲。李璇開心得手舞足蹈，也一下子就被他從剛才的陰霾中拉了出來。她問他是怎麽找到的？

他說明是那天去買蛋糕的時候，因為追逐不小心從褲兜跑出來的一元錢，終于追上時，又有一個人來問路，給他帶路了幾條街，他繞來走去，剛好來到一家點心店的門前。

他本來當時準備去其它地方購買婚禮用的點心，但是既然跟前就有一家，帶着挑選的心态，他走進門去，誰成想啊，店主竟然就是他們好久未見的摯友紀聖哲。

店裏正在端放剛出爐的點心的紀聖哲，看見沅杜若忽然仿佛從天降臨似的出現在面前，也是顯得十分詫異和高興。

他們熱情重逢。

聽說了沅杜若就要跟李璇結婚，紀聖哲更是一口答應，很樂意為他們提供婚禮所需的蛋花招和糖米。

當時，紀聖哲的點心店，在城裏早已有了好名聲。百裏之內有不下好幾家點心店，但就是他的這一家雖然出貨量不多，卻總是生意興隆。

因為過來買過他做的點心的客人都知道，那種獨特悉心的口味，是別家沒法比的。

本來紀聖哲不會接婚禮單子，因為店裏除了他就只有一名員工，而幾乎所有賣出去的點心，都由他自己一個人來做。

這意味着如果他要為婚禮做準備，就必須停業至少一個星期。可他幾乎是在聽見沅杜若說出婚禮這個詞時，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幫助他們。

“我想不到還有比為你們的婚禮做點心更好的事了。”紀聖哲興奮地擁抱了沅杜若。就算時隔多年未見，他也仍然熱情如火地瞬間破了冰，也讓對方立刻在心間燃起了舊日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