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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這一次，沅杜若在校外一間偏僻胡同的老舊房子裏，敞開那扇帶有年代痕跡的塗着藍漆的鐵鏽門，聞着院子中埋在土壤下腐朽的塑料紙袋味，登上潮濕的臺階，在只有深處亮着燈光的室內，發現了徐江宛正趴在桌子上哭個不停。

他環顧四周，回想起這片區域一條條繞來繞去的狹窄胡同，不由自主地判斷起了這裏的治安情況。

“你就打算住這兒嗎？”他把她的房間裏，盛滿渾濁菜湯和洗碗水的桶，朝院子裏潑去，立在房屋門口時，發現根本無法看着前面被牆擋住的星空，“這裏不是很安全。”

“反正也沒有人管我的死活。”徐江宛說。

沅杜若早已對她的自怨自艾習慣了。他沒有對她的話有一點回應。只是把桶随手放下，瞥了她一眼：“你打電話讓我來，到底有什麽事？沒事的話我就走了。”

“別——”徐江宛趕緊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還未來得及脫下的婚禮白襯衫，“別走。”

就在這時，從他的衣服領口，抖落下了一片婚禮上的彩帶碎片，接着，輕飄飄地順着他的肩膀飛旋而下。

不知怎麽的，徐江宛迅速就注意到了它，凝視的眼神有些怪異：“你今天去哪兒了？”

沅杜若仿佛一頭鑽進蜘蛛網，脊背瞬間起了寒意。致使他好一會兒都想不出理由，甚至說話都張口無聲，顯得不知所措。

他在害怕，怕她會知情他結婚的事情。更不知道知情後的徐江宛，會對李璇做出什麽事來。

這種想法無從由來，因為盡管徐江宛以往經常做出離譜的、令人無法理解的哭鬧，可她還從未真的去着手做過，傷害自己或別人的事情。

但沅杜若實在太愛李璇了，哪怕一絲會讓她受傷的可能性，他都絕不會放過。

因此，就是這一天晚上，當徐江宛問他：“今天去哪了？”的時候，致使他緊張不安地慌忙編出了一個理由，由于太過虛假，讓徐江宛立刻就産生了懷疑。

幾天後，她就不知從哪裏，得知了結婚的事情。她很快找來沅杜若，想要當面對峙。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告訴我？你果然不在乎我是吧！你騙人，你這個混蛋！我知道，是那個女人，讓你這麽做的！對不對？那個賤女人。”她再次情緒崩潰地哭鬧，一面用不顧旁人的聲音當衆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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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徐江宛歇斯底裏的話，沅杜若的理智也在她的無理取鬧中，一下子崩斷了。

他憤怒地對她出口威脅：“你罵我可以，痛恨我也可以，但是如果你敢動李璇哪怕一根汗毛，我決饒不了你。”

他的這種忍耐很久、幾乎不可能會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愣是吓得徐江宛好一會子都不出聲了。

那天的晚些時候，沅杜若在去往報社的路上，不斷地收到她發來的信息，無不例外都寫着“對不起。”的詞。

等她發現用消息無果，知道他根本不會回複後，就又開始對他實行起了電話轟炸。

可是這次，沅杜若始終都沒有接聽她的電話。此後的一個多星期，他每日每夜地守在妻子李璇的身旁，沒有說明理由，只是默默地擔心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徐江宛，會過來對她做出什麽瘋狂的舉動。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徐江宛最近仿佛學乖了似的，不久就算電話也不打過來了。

這種安逸，并沒有讓沅杜若放下懸起的心。如同暴風雨前的寂靜似的，只會讓他更為憂慮。他無法安心工作，好幾個晚上都無法迅速地入睡，偶爾還會在睡夢中突然冷汗淌落地醒來。

直到在一個清明掃墓的日子裏，在潮濕得地平線都生黴了的下午，沅杜若收到了徐江宛時隔許久發來的消息，才稍微放下了心。

她告訴他，她就要結婚了。

徐江宛用極為克制的語句，說出了這個消息，又克制不住地用幾百個字，對沅杜若說明了這個消息。

她說，她已經和一個她愛的人許下了婚約，以及大約在什麽結婚，還有種種她對婚姻的感悟，在消息的最後，她抱歉她對他以往的任性，同時真誠地希望他能夠在婚禮那天前來。

只是那時，沅杜若除了擔憂她會傷害李璇之外，更多會在晚上，去思索要怎麽把他和李璇的婚事，告訴給母親張翠芳。因此早就暫時把徐江宛的事，擱置了下來，沒有太去注意她的消息。

沅杜若和李璇結婚已過去很久，但他的母親卻仍舊不知情。小緣兒已經能夠發出簡單的音節，能喊媽媽，也會笑了。他相信他們将來也會有自己的孩子，認為不管母親是否同意這門婚事，他都會對李璇不離不棄，由此也覺得，如今應該有必要告訴給母親了。

這一次看望母親的日子裏，沅杜若仍舊是獨自前去，勸說想要一起去的李璇，或許下次再跟過來。

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母親現在的固執。坐在那間被玫瑰藤纏繞的窗戶的房間裏，他要一個人把事情好好的，跟母親張翠芳說個清清楚楚。

後來，張翠芳直到去世，都再也沒有跟她的兒子說過一句話。但沅杜若仍舊堅持每隔一段時間就來看望她，對她不離不棄。

李璇其實在心裏，早就發覺他們的婚姻，不受某些人的祝福。

沅杜若的母親，在結婚那天沒有到場。他的父親，也只是在最後一刻，出現在了夜晚的十字路口遙望過來，但李璇當時在車裏睡着了根本無從發現。

自從那天，沅杜若看望母親回來後，敏感的李璇，總是看見他時不時地倚在窗前，表情沉默地望着臨河村方向的夜空。

當她終于忍不住了，問他是不是心裏有什麽事時，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從不說出心裏的感受。

李璇為此不由自主地想，就算是婚姻，也無法拯救一個人的孤獨。她對此感到憂傷不已，希望他能對她袒露胸懷，就像她的父母似的，她很羨慕李青和卿夜月夫妻倆不會對彼此抱有秘密，可似乎這種簡單的祈求也成了奢望。

“原來人終究只是一座孤島，所謂的感同身受不過是一種安慰。”在父母家的院子裏，一堆青蘋果的跟前，正當李璇心不在焉地洗着衣服，一面想着沅杜若在夜晚時的表情時，她聽見月兒走在散發嫩草籽味的堂屋門前，凝視手裏握着的一顆青脆蘋果，有感而發地說出了這句話。

月兒那雙祖傳的憂郁眼神，越來越深邃，就像望星空太久。以至他的瞳孔色都浮現讓人心尖兒顫，想極力往裏繼續探索的，一種世間再無相同的獨特墨色。

有人說他的眼睛裏，真的盛着一片星空，承載着遙遠又熟悉的記憶，渴望又害怕的矛盾。

他的明媚微笑讓人們愛上了他，他的憂郁眼神又讓人們心碎了。最終所有愛上他的女人都會發現，沒有人能夠擁有他，仿佛他只是來自她們的夢中。

月兒在臨近畢業的那年，離開了學校，後來甚至畢業證都沒有去領。他先是在最後的一個暑假裏，跑去果園跟着父親幹活，不久後，他就自己一個人去了城裏打工。

如今激勵他的，是去往世界各地的夢想，他也正在努力為此奮鬥。然而，他卻弄不明白，自己明明有如此的熱情，可不管怎麽的，都無法再讓自己回到那個能夠真正開心起來的少年了。

他不會否認對去往世界各地，見證那些在極端生态地區的動物們的熱情，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對此足夠熱愛。

但是，他總歸覺得心裏，如同拼圖仿佛少了一塊似的，致使他的心裏總有一種空虛，缭繞不絕。

每當深夜獨自躺在床上，月兒都更加清晰地發覺，自己心裏是多麽渴望拼圖的最後一塊碎片。

因為只有找到它，他的心才能徹底完整，才不會有這種想哭，卻不知為什麽要哭的心情。

但是拼圖的最後一塊在哪兒呢？

幾天後，在一個晴朗的傍晚，面對鮮紅遼闊的海天一線，月兒在海邊的燈塔廣場碰見了好久不見的詩詩。

她主動從背後，用芊芊玉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以至他回頭，始料未及地對上了她那雙漂亮的眼睛時，心跳加快得讓他身體發抖，膚色發紅得宛如一個大紅蘋果。

他試圖用明媚的微笑，掩飾住自身的緊張心動，讓他看起來非常淡然自若。可是他此刻發出的聲音，還是小得明顯透露出了他的不知所措。

“月兒？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你。你也來海邊玩嗎？”涼爽的海風，輕輕浮動着詩詩白膩頸部的金色秀發。她的聲音大大方方，穿着一件白色肩帶的連衣裙，一雙精巧的銀色涼鞋，緊致小腿在裙下若隐若現。

風湧來時，會使她的裙擺緊緊地敷在她的細腰腿部，浮現窈窕身姿。

她不時發出的銀鈴般笑聲，還有那令人無比着迷的，宛如四月暖陽曬過的雪紡窗幕的香味，都讓月兒立刻忘記周圍的世間萬物，瞳孔深處映着的只剩了她。

月兒激動地發現，他忽然找尋着了，心中遺失的那塊碎片。當天，他跟她聊了好一會兒，心裏始終希望着時間不要這麽快就過去。等來接她的車到達時，他在她上車的最後一刻，鼓起勇氣問她要了聯系方式。

詩詩很自然地就把手機號告訴了他。晚些時候，月兒一夜未睡，趴在窗前的月色下，用那雙能把世間最堅固的心牆看化了的眼神，注視着她的手機號，既想要打過去又不敢打過去，心裏矛盾得既害怕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