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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站一樣。宋良閣那是三步恨不得一嘆氣的彎腰駝背,他就是站不穩似的四處亂扭,江水眠覺得給他一點音樂他就能跳起巴紮嘿。

可就是扭成這樣,都沒破壞他身上那副公子哥的氣質,盧嵇歪頭笑道:“你爹媽不都是上海人,你怎麽聽不懂。”

江水眠反倒不怕了,突生變故,總是轉機。她啞着嗓子:“聽不懂就是聽不懂,從小便只教我官話,說了吳語要打手的。”

盧嵇有點匪夷所思:“人在上海,不教南京話還教北京話?你爸媽叫什麽?”

江水眠見過他們倆坐船和買賣人要填的紙片子:“江武帆,許蘭。”

盧嵇單手插兜,挑眉:“那如果你父母現在出現在你面前,你能認出來他們兩個麽?。”

江水眠擡眼:“你覺得呢。”

她真是死也認得。

盧嵇被這小豆丁說話的語氣弄笑了,笑起來身子颠颠的:“喲,小丫頭硬氣得很。”

宋良閣揉揉眼睛,似乎犯困,直打哈欠:“你沒問的了就趕緊走,還有好長的路啊。”

這兩人在一塊兒,一個頭頂寫着“騷浪賤”一個寫着“沒脾氣”,卻看起來都不像什麽好東西。

盧嵇笑歸笑,也不知道是謹慎還是嘴碎,還問:“說是買了藥毒啞了你,怎麽現在能說話。”

江水眠說的倒是實話:“家裏有下人知道,把藥偷偷換掉了,要我不得講話。你找我到底是什麽事?”

盧嵇剛要再說,老頭一直聽不懂,不耐煩了:“問完了沒有?”

宋良閣捂嘴打哈欠:“快了——”

老頭擡起槍,他那兩個穿着粗布褂子的兒子,也一個端起搶,一個拔出刀來。

盧嵇一怔,搖頭笑了。

宋良閣微微偏臉,無可奈何的擡起眼來看張家父子。

老頭槍口對準盧嵇,笑:“看來不是你家外甥女。不過不要緊,把身上的銀元都拿出來,甭管什麽鷹洋奉天,我都要。拿出來了,這小窩頭你就領走吧。”

盧嵇仍拎着馬燈,笑盈盈的:“這什麽意思?我本來是要出十個鷹洋的嘞。你這是就跟我們開玩笑,還是真要開槍弄死我啊。槍口指着人很危險的啊。”

老頭上膛,冷笑:“我開了槍,你們兩個身上的錢都歸我,我還能把這個丫頭帶走。不過我今年信了基督上帝,不愛動手,你老老實實掏出來錢吧。”

仔細一看,老頭脖子上挂了個一大串觀音菩薩、佛祖金像和黃梨木十字架。

宋良閣擠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嘆着氣去掏袖口:“唉,你說今兒我這是——”

江水眠早就看見盧嵇也在緩緩的将手往他西裝裏挪,宋良閣說到一半,他忽地先動了。

盧嵇手中提燈掉在了地上,砰的滅了,人影黑了,卻又緊接着幾聲巨響,幾朵先後不一白色的閃光。江水眠眼睛一眨,閃光之中,宋良閣背直起來,腳下一動,帽子掉落在地,飄逸的齊肩小中分一甩,人影掠去。

不止是誰被擊中,像是往天上吐一大口水,血飛的很高,又澆下來。

緊接着就是幾聲慘叫,小丫頭們尖叫着蹲在地上,往車底爬去。

江水眠竄了出去。

除了這兩個不速之客,其他全倒下了。

盧嵇把槍收回去,蹲在地上掏火柴點燈,身影重新變亮,走了過來。

老頭膝蓋中了一槍倒在地上嚎叫,驢車上的持槍漢子脖子上開了個口子癱坐在地已死。右邊那個馬背上拿刀的,膝下的老馬腦袋開花,他連人帶刀被壓在馬下,骨折了不少地方,正大口吸氣,跟着他老爹合着唱。

宋良閣把一把短刀在那死了的漢子身上仔細擦淨,收到馬褂底下,嘆:“都開槍了,卻不打人腦袋。你真是不嫌槍子貴。“

被盧嵇槍子擊中的兩個還都活着,盧嵇拎着燈羅裏吧嗦道:“哎,你說你學武十幾年有他媽什麽用,不如我梆梆兩下子。啊喲,這燈是什麽質量,這才多高,摔一下子玻璃碎了喲。你肯定是讓賣燈的給坑了,什麽時候都不能讓你一個人上街。”

江水眠:……這人廢話真多。

宋良閣千斤重的眼皮子下斜過瞳孔:“那你就別扔。讓我抱個老太太,我也不會受影響。”

盧嵇聳肩:“我要兩只手,一只手拿來扳擊錘,否則第二槍太慢,我就讓他崩了。”

宋良閣撿起帽子扣在頭上,一絲不茍把自己的小中分別到耳朵後頭去,盧嵇四處張望:“哎?小丫頭嘞?”

倆人轉頭找,還沒蹲下去往擠滿了女孩兒的車底下看,就看着那怒罵“癟三”“赤佬”的老頭旁邊,一個小丫頭端着快比她還高的老□□,站在那裏對着他們倆。

盧嵇大笑:“肅卿,咱倆大意了哈哈哈。小鬼丫頭,知道咋用的啦?”

老頭剛剛開過了一槍,沒打中。

小丫頭吃力的拉住扳機護圈,退彈,上了膛,對準他們。

盧嵇笑不出來了。

那是一把老馬梯尼,江水眠知道,這年頭連一戰還沒開始,還都是這種平頭彈,後座距離長,非自動式的杠杆□□。

她拿起來就後悔了。

這倆人抓她不跟玩兒似的。

她這段時間已經精神緊張到了極限,沒細想就做出這種自衛反應。

江水眠問話:“你們兩個找我是做什麽?”

盧嵇兩手插兜,那小丫頭對準的就是他。估計是覺得他有槍,比較難對付。

盧嵇勾唇笑起來:“這槍前頭沉得很,你都端不住一會兒的——”

他還沒說完,那小丫頭就立刻順着話放下了槍,槍口抵在地上那個想伸手抓她的老頭的腦袋上。她小黑臉不算是笑,只是擠出一口白牙:“開玩笑。”

宋良閣:“……”

盧嵇拍着膝蓋哈哈大笑:“一個七八歲的丫頭,跟我們開玩笑,肅卿你聽見沒的,跟我們開玩笑撒哈哈哈哈!”

宋良閣嫌棄的瞥了他一眼:“有那麽好笑麽?”

盧嵇跟只老鵝似的捂着胸口喘氣兒,扶着宋良閣的肩膀笑的站不直,喘了幾口氣,笑道:“我們需要找你爹娘。”

江水眠知道這原主的爹媽在逃命,所以才會想把她賣了省的拖累。有人追過來,看來毒啞她也是怕有人查到或者怕她多說。

江水眠:“之後呢?把我交給他們?”

盧嵇笑容一下子僵了。

交給他們?不可能。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找到江武帆且殺了他。

如果殺了這女孩兒的父母,接下來該怎麽辦。

宋良閣知道盧嵇不會跟小孩撒這樣殘忍的謊話,和氣勸道:“先跟我們走吧,回頭再說。帶你去吃熱湯面。”

江水眠也沒什麽選擇,她也餓了:“好。”

宋良閣開始從口袋裏掏錢,走向那個老頭:“說好了,十個鷹洋。不過打死了你一個兒子,打死了一匹馬,該賠錢。”

他回頭看了車底下吓壞了的女孩兒們一眼,點了一下人,拿了足有十幾塊鷹洋,蔫着一張困乏的臉,一個一個往下扔,砸着那老頭的腦門,彈到周圍的泥地上。

老頭已經氣瘋了,疼的嗷嚎亂叫,撐着胳膊似乎想起來抓宋良閣的衣服。

宋良閣慈眉善目的一腳踩在老頭膝蓋上,往下碾了碾。

老頭跟一只蝦虎似的哀嚎着抽搐了兩下。

盧嵇轉身走向驢車笑嘻嘻:“老頭你別急,留着力氣,一會兒給我開個票據。”

江水眠沒走開,槍口還對着老頭,聽盧嵇說話,咯咯一笑。

宋良閣看她笑了,似乎覺得她有趣,忍不住低頭看她。

小胳膊抱着槍已經有點哆嗦了,還是不撒手。

那個被馬壓住的漢子,轉不了身子看不見他爹的樣子,只聽見哀嚎,還在喊什麽:“不要殺我爹,沖着我來!”

宋良閣充耳不聞,盧嵇勾唇嘲笑,正在把馬車上的車燈摘下來,留給他們自己用。

宋良閣:“小丫頭,你還抱着槍幹什麽?”

江水眠:“殺他。”

宋良閣眼裏一閃,蒼白面上露出幾分溫柔笑意:“啊,那我要躲遠一點。”

他生的一副溫吞老好人模樣,雖然剛剛江水眠看他用短刀殺人,卻沒想到這會兒他什麽也沒多說,只是往後退了兩步,饒有興趣的樣子想看好戲。

江水眠瞥了一眼馬車下淚水盈盈的十幾雙眼睛,下定決心抱住槍,扣動扳機,微微一側肩。

盧嵇拎着馬燈,轉頭正看見這一幕,吓得大喝一聲:“宋良閣你瘋了麽!”

他居然就看這一個小丫頭抱槍殺人!

砰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她連人帶槍彈飛了出去,掉進了樹林中的水窪裏。

腦袋重重磕在地上,手臂全麻,兩側耳鳴尖銳,江水眠依稀聽見了宋良閣愉快的輕笑聲:“竟然還真打中了。這麽近的距離,都給轟成這樣了。”

宋良閣和盧嵇看着那些被血肉沾染的銀元,沒回頭就聽見了車底下小姑娘們又哭又笑的聲音。

他倆一下子反應過來。

三個男人,押着兩車小姑娘,走了幾天的路了,中途發生了什麽,不必言語。

大部分還小,倒是不太可能,但是有幾個都已經十三四歲了。

怕是施暴的時候,其他小姑娘也沒處躲,只能看着。

江水眠是在報仇。

盧嵇拎着馬燈,奔幾步急急忙忙的去尋人,槍落在中途,小泥人瞪着眼傻倒在水窪裏。盧嵇一手拎燈,一手拎起人,江水眠垂手垂腳,還在往下滴水,他放下燈,拎着她拍了拍,也拍不掉什麽泥水。

盧嵇有點急了:“哎,說話。”

江水眠遲鈍的轉了轉眼睛:“別拍我屁股。”

盧嵇:“……小孩兒哪來什麽屁股。”

江水眠翻了個白眼。

盧嵇:“胳膊動一動,給我看看。”

江水眠被他拎着後脖子,腳離地,知道這人是怕她被後坐力弄碎了骨頭,心不在焉的提起兩條胳膊來。

盧嵇沒管她一身泥水,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往回走,對宋良閣喊道:“沒斷胳膊,好着呢。你就是個瘋子,就看着一個七八歲小姑娘開槍殺人!”

被叫做瘋子的宋良閣依然一副老好人樣子,只是笑容加深,人精神了些:“你說我閨女要在,要能有這麽出息就好了。”

盧嵇:“不吃苦頭哪來的出息。你閨女若長到這麽大,估計讓你寵的連雞蛋也不會剝吧。”

宋良閣臉上的那點光又暗下去:“倒也是。”

江水眠似乎給震蒙了,兩只手軟趴趴的搭在盧嵇肩膀上。

盧嵇安慰似的拍着她後背。

江水眠仰頭看他:“不要票據了?”

盧嵇:“他估計也不是做良心生意的,我備了紙。”

他說着,從西裝上口袋中抽出一張薄紙,在空中抖了抖,上頭有毛筆字,寫了些什麽“茲轉讓女童江水眠”之類的字樣,輕飄飄松手,落在了老頭的血肉上。

江水眠:這個人有閑工夫寫這沒用東西,果然是個神經病。

盧嵇騎馬技術遠不如宋良閣,他都沒法抱着她上馬,只得轉交給了宋良閣。宋良閣一下慌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兩手拿刀好使,抱人卻不會,差點把江水眠扛在了肩上。

一行人轉身。

十幾個小姑娘從車底爬了出來,她們似乎意識到,這兩個突然冒出來的怪人,是不可能帶他們走的。

盧嵇先放下一盞燈在地上,上了馬,牽着馬缰轉了幾圈,笑:“要是你們求穩妥,我建議你們還是把馬扶起來,讓那個還有氣的男人上了車,如果他運氣好能活命,再把你們賣到上海的廠子裏去,你們也算能有個活幹吧。嗯,不過要是我,我就會分了死人的錢,往西走二十裏地,找那個基督教堂,問問他們收不收人。不過如果他們不收人,你們在外頭流落着,可能還不如賣到廠子裏去。”

一群女孩兒高矮不一,沉默的站在馬燈旁不說話,望着他們。

盧嵇笑嘻嘻:“他們的刀和槍都留給你們了,兩輛驢車還能跑路。”他手放在肩上,在馬背上像個紳士一般弓腰行禮:“小小姐們,大清都亡了呀。”

江水眠趴在宋良閣肩膀上看,馬走的慢慢的。盧嵇騎馬跟了上來。

馬燈的微光照出了漆黑森林裏的一小片孤島,小姑娘們拿起了刀,拿起了槍,卻又都放下,從旁邊樹下撿了石頭來。

江水眠聽到那漢子遠遠喊:“我把你們安全送到上海!送到上海好不好——你們沒有人護送,就等死了!”

又罵:“媽的死娘們!娘了個臭——”

十幾個姑娘站成一圈,排隊砸了下去,沾血的石頭順着一雙雙小手往後傳。

盧嵇回頭看着那馬燈紅光已遠,石頭砸下去的聲音還在繼續,快活的吹了個口哨。

宋良閣單手抱着江水眠,不知是不能回頭還是雙耳隔絕一切,所有的精力放在抱着江水眠的這只手上,輕踢馬腹往前走。

兩馬三人走入黑暗,再也看不見。

小姑娘們一身是血,在寂靜漆黑的樹林裏站起身來,不知誰先提議道:“把錢分了,我們去教堂那邊走吧。”

她們蹲在血肉模糊的老頭旁邊,摳着地上的銀元數。

“咦……我們十六個人,正好十六個鷹洋。”

女孩兒們面面相觑,一人一個分了,拿衣袖抹了抹頭臉,坐上了驢車。

驢車轉了頭往西邊走,刀與槍抱在她們手裏,黑色樹林裏漸漸傳來了和着的歌聲:

“走過外婆橋,荷塘裏小船相勿到,外婆白頭發多了莫佬佬……”

作者有話要說: 騷浪賤與困累喪出現了。

宋良閣與漿水面只有親情戲,但給漿水面影響挺大的。從戲份上來說算是男二。

明天17:00,有更。

☆、尋仇

上海彙中飯店。

年輕的西裝男子在前臺登記姓名,他身後一步站着一個帶着黑帽的褂衫男子,替他拎着其中一個行李箱。

前臺的男子把紙順着大理石的臺面推過來,盧嵇随手寫了個英文名字。

“先生,一共兩位是吧。”

盧嵇倚在臺面上,手裏拿着副街頭算命的瞎子墨鏡,笑道:“還有個孩子。”

前臺探頭,才看見盧嵇身邊站了個小女孩兒。頭發微黃,穿着白色娃娃領的小襯衣,外頭是暗紅色繡花草的天鵝絨的裙子,裙擺露出一截小腿,還有蕾絲邊白襪和小皮鞋。

小女孩兒看起來也就五六歲,西裝男子雖然很年輕,但前臺理所應當的認為是父女。對于小女孩兒頭上蹩腳的蝴蝶結也有了解釋——畢竟是爸爸帶着出門。

江水眠仰着頭四處看,宋良閣比她還顯得沒見識,仰頭癡癡望着這座新建不到五年的超一流酒店。

盧嵇有意裝出幾分當爹的駕輕就熟:“再準備一張孩子睡的小床。”

登記之後便去房間。

江水眠人小,步子小,邁樓梯的時候慢了一步,宋良閣幹脆拎着她,往上走了十幾步臺階才把她放下。

……這兩個家夥長得高了不起是吧,一言不合就拎人。

江水眠不滿的擰了擰身子,往前跑了幾步,拽住盧嵇的衣袖,盧嵇握住她的手,對她咧嘴一笑。

江水眠這兩天真不知道是靠着誰才好。

一個看着溫吞遲鈍,說話柔聲和氣的家夥。每天除了嗜睡就是嘆氣,只想着收工回家,說話的時候都恨不得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往外蹦——卻實際可能對殺人毫不在意的隐性瘋子。

一個似乎在騷浪賤的外表下有些善心善意,但他平日正經的時候太少,每次他跟只鵝似的笑起來的時候,江水眠都恨不得跟身邊的人大聲解釋“不是的,沒有的,我不認識這個人啊!”

江水眠過的很無奈。

宋良閣轉過頭去,打了個哈欠:“哎,那是電梯麽?說是人一站上,自己就能升上去。我想坐哎。”

江水眠覺得自己是帶着兩個智障兒童出來辦事兒。

拎着行李箱的侍者還跟在後頭。盧嵇:“咱們就住三樓。先放下行李,你再自己出來坐電梯啊。”

推開房門,江水眠不管盧嵇在那兒拿小費,撲進套房內,跳到沙發上,把自己陷進了紅色軟皮裏。

盧嵇搓了搓她額前的劉海,把她搓的跟條高速公路上探頭出窗的泰迪似的,這才滿意,和宋良閣到隔壁房間裏去商量事情了。

不過,神經病歸神經病,遇見了盧嵇和宋良閣,江水眠才過上了人過的日子。

從她穿越過來,就是在一處狹窄小院子內,一對男女做貧民打扮,卻還帶着個仆從似的中年女人,好像是帶她長大的乳母。

她只感覺自己渾身無處不燙,應當是發燒,那乳母進院子端了一碗藥給她,她正要接過喝下,乳母卻又一把将碗奪過。她從床上撕了一些棉絮浸透了褐色藥汁,然後把棉絮塞到床底下的角落裏去,才擦了擦眼睛,蹒跚的端着碗出去,一陣叽哩哇啦的說。

江水眠聽出是吳語,卻不懂她說什麽,也更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只知道順着發燒裝傻裝啞巴。卻不料那對男女看她呆呆的不說話,反而松了一口氣。

沒兩天,乳母被趕了出去,這對男女帶她上路,坐過船,坐過火車。江水眠這才知道他們倆的名字,才意識到了自己似乎來到了民國初年。

舊時代的夫妻總有些不像夫妻,他們只偶爾說話,連眼神也不接觸。

許蘭會偶爾抱着她流淚,江武帆像是看不見她。

卻有時候在江面上的夜裏,江水眠冷的醒來,看見嘴唇皴裂的許蘭雙手環抱着她。江武帆把棉襖解開,許蘭隔着發髻偷偷的倚在他的棉襖裏歇會兒取暖。

風很冷,船無頂,飄飄蕩蕩,有随船人帶着的雞鴨魚的臭味。

她擡眼,許蘭微鼾,江武帆醒着。

這是江武帆第一次正視她。

端詳她許久,他手探入冰涼的江水中,沾水的手指在甲板上緩緩寫了三個字。

江水眠。

三個水字映着船頭的燈火。

字瘦且銳,力透木板。

她并不知道這是她以前就有的名字,還是在這個江面上飄蕩的夜晚,這個男人給她起的大名。

江武帆指着這三個即将消失的字,非常輕的用吳語讀了一遍。

然後抓着她的手,沾了江水,掰直她的食指,要她在甲板上跟他寫。

江水眠一遍寫成。

江武帆很震驚,眼裏透着複雜,仿佛錯過了什麽珍寶。

他眼裏有渾濁的水浮出來,卻什麽也沒說,轉過頭去看江面了。

船飄到了常熟北部。

很快的,她就被交到了張家父子的手裏。

她和一車小姑娘擠在一起,許蘭沒來,江武帆拿了一個紙包給她,猶豫再三,摸摸她的頭,咬牙走了。

驢車合上了門,江水眠拆開紙包,裏面有十幾顆各色硬糖。

車內其他小姑娘的反應太過驚奇,她想,或許連這種水果硬糖都是相當稀罕的洋貨。她伸手把紙包遞了出去,小姑娘們哄搶。年紀最大的那個麻花辮姑娘喊了一句什麽,各人又都把糖放回來了些,每個人髒兮兮的手只拿了一顆。

江水眠一個也不想吃,麻花辮小心包好硬糖,幫她塞到衣袖裏。

車隊領頭的父子三人又去附近很多地方轉悠了幾天,兩輛驢車塞滿了人。他們這輛車都是比她大不了兩歲的小丫頭,只有麻花辮一個大姑娘。

一次夜路停歇,車門打開,那老頭将麻花辮拖了出去。

車上孩子都年紀太小不知事,唯有江水眠和麻花辮交換了一個驚恐的眼神。

過了好一會兒,她被塞回了車裏,褲子上有血,人趴在車底頭撞着地,痛哭。車上的丫頭們不明白,都跟着哭起來。江水眠坐在了她旁邊,把紙包掏出來,坐在地上,一顆顆往她嘴裏塞糖。

七八顆糖塞得她嘴裏滿滿當當,哭不出聲,江水眠把她臉掰過來。

麻花辮涕淚滿面,朝她使勁擠了個笑。

說了一個字。

江水眠很久以後會說吳語了,才知道那個字是“甜”。

與前些日子的生活相比,如今宛如做夢。

如今剛民國建立。

未來幾十年,境內幾乎沒有什麽萬全之地,而且遭遇厄運的可能性太高了。

江水眠就想先活命,最好還能天天都過上這種日子。

想法很美好,但顯然江水眠現在的命運,還決定在隔壁兩個議事的男人身上。

江水眠在沙發上挺了好一會兒,實在無聊,輕手輕腳的摸到門邊,蹲在地上側耳聽。

盧嵇口氣是難得的正經:“……誰能料到他們一路逃回上海了。回都回來了,何必賣女兒。”

宋良閣好像快睡着了似的,說話如哼哼,低聲自言自語:“去年死了個吳祿貞,年初死了陶成章,你哥哥死後沒過半個月,張振武也被刺殺了。膽子這麽大,是不是以後連更大的人物都敢刺殺。”

他聲音低下去,盧嵇似乎戳了戳他,他才清了清嗓子,強打精神:“他估計以為刺殺之後躲幾個月就能再回來。結果沒想到,自陶成章死了之後,外界關于刺殺愈發敏感,再加上這事兒你與那幾位先生推波助瀾,事情鬧得越來越大。他們被各方通緝,又被你一路追到境內去,怕是覺得要沒路可走,想冒險回頭,從上海到國外去。”

盧嵇:“我越想越覺得,江武帆夫妻兩個跟那幫如今粉墨登場的人有關系。江武帆是什麽人,他上過湖北武備學堂,又在日本呆過兩年,一手好字也算是出名。又不是那種街邊的無業游民和青幫底層混混,能請他來殺人,也了不得了。此事怕是幹系重大,否則他連個小女孩也要毒啞了怕她聽見什麽。這次他回來,肯定是要向那個命令他的人再來讨酬金或活路。”

宋良閣含混道:“他回來是好事兒,可上海人更多了。青幫的人也多,保不齊有人會庇護他。就算你聯系那幾位,咱們也不好找。”

盧嵇:“現在鬧成這個樣子,不會有任何明面上的青幫人庇護他了。重要的是,我們沒有照片,不知道長相,這夫妻二人又很神秘,少有人和他們來往,我們就帶着一個認臉的小丫頭,總不能捧着她站在街上,讓她一雙眼就這麽看吧。我也只希望得到了消息,到時候帶她去認人,讓我們別殺錯了人。”

宋良閣:“而且這小丫頭精得很啊。”他頓了頓:“人殺成了後,你要去北京、香港還是回英國?啊,南京還是別想了,只剩下爛攤子。北京有望,你生父又因袁混出了些名堂,你去正合适。逸仙先生這邊,雖有你兄長的關系在,可你兄長都能被殺,南方政府又實在弱勢,你跟他們一起,也只有死路一條。當年都說着‘非袁不可’,這才多久就要讨袁,我看——”

盧嵇打斷他的話:“如今也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心裏自有打算。”

他半晌才又道:“一會兒議會制,一會兒總統制,三權分立搞了半天只搞了個兩權出來。這個稀裏糊塗,一團混亂的‘朝廷’,我可沒本事混。”

宋良閣:“我對這些本來就不懂,不過第一屆國會選舉都結束了,優勢或者說是大半壁江山已經決定了……”

又是幾句壓低聲音的交談,宋良閣似乎是在太困了,沒聲的睡着了。

江水眠抱着膝蓋,心裏亂跳,聽得兩只眼發直。

不一會兒盧嵇在房間內嘆了氣,腳步聲靠近門口,江水眠立刻竄回了沙發上,蜷着裝睡。盧嵇視線被沙發靠背擋住,沒瞧見她,以為她不在了,驚得大步過來找,才看見偌大的皮沙發邊角上,蜷着一個小人。

他伏在沙發靠背上松了口氣,臉上又挂起笑,本想叫她,仍是不忍,異常笨拙的過來抱起了江水眠。

他也真不會抱人,硌的江水眠難受,她卻還只能裝睡。

屋裏,宋良閣閉着眼睛直直的坐在凳子上,猶如神人一般睡過去了。大床床角,擺了一張帶三邊白漆木欄杆的兒童床。

盧嵇說是将她放了上去,更像是一失手她掉在了床上。

盧嵇沒料到抱孩子這麽難,吓了一跳。江水眠這時候再不醒就太假了,她睜眼在床上蹭了蹭。盧嵇本來還想習慣性的兩手插兜作少爺模樣,看着她兩腳亂抖想要甩掉鞋,這才有點自己是個大人的意識,蹲下給她脫小皮鞋。

江水眠滾進小床,盧嵇看着今天早上他和宋良閣焦頭爛額才紮出來的一高一低兩個小辮就要散開,慌得如同熱包子落地倒數三秒,把她領子拎起來,腦袋擡起:“不許滾!再散開又要紮半個小時!你再這樣我找街邊剃頭的給你刮成小尼姑——”

江水眠:“……”你大爺的。

她心道:剛剛你玩老子頭發都可以,這會兒卻不讓我滾了?

她賭氣似的拽下那兩個蹩腳的蝴蝶結絲帶,扔在地上。

盧嵇騷浪賤的氣質也不要了,慌手忙腳去攔:“別別別!……你!”

帶孩子怎麽這麽難啊!

江水眠又覺得,自己這個态度不對。她的目标可是每天都過像樣日子,就該扒住盧嵇的大腿。

盧嵇應該是個留過洋的公子哥,家裏有錢,看起來性格神經病,騷中帶娘,浪裏病嬌,但真實面目似乎還是要比宋良閣有救一點的。

江水眠也不傻,聽剛剛的話,也知道他要去殺江武帆和許蘭。

對她而言,最好的結果,就是親爹媽一旦被殺,她就立刻賣個軟,流個淚,逼他收養,認這個只大十一二歲的爹。她越想越覺得認爹這條路簡直就是通向光明未來。

既然這樣,江水眠很有必要讨好這個準幹爹一點。

她拽着頭發,用自己都惡心的輕聲細語道:“紮的太緊了,頭發扯疼了。”

她想了想,還是沒有無底線到用吃飯飯牽手手這種疊詞。

盧嵇哪裏照顧過這種細胳膊小腿兒,一使勁兒都能折了似的小東西,一肚子的貧居然都啞住了,讷讷:“呃……你、你也沒說啊。”

江水眠使出了畢生演技,扭着身子揉了揉眼睛。

盧嵇像是寵物店裏表面矜持的顧客,忍住了想揉想捏的沖動,蹲在床邊,手放在床沿:“眼睛疼?”

江水眠憋出半聲哭腔:“不是……就是,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麽好過。如果,如果沒有你們,我會不會死在路上。”

她憋的差點打出嗝來。

盧嵇竟沒有插科打诨,沉默半晌道:“不會。”

江水眠哭腔更重:“會的。我爹娘不要我了,沒人要我了。那個老頭跟我說,運我們來上海做肥皂胰子。我不會做,到時候他們會不會打我……”

江水眠暗罵自己用小女孩兒外表演這段實在太作弊。

盧嵇果然心軟,半跪在地上抱起她來,笨拙的拍着他後背,跟抱嬰兒似的在屋內打轉:“別、別哭了。不會的。就你沒有水桶高還特別能吃的小賠錢家夥,他們要你幹活?那還不如從鄉下拉幾頭豬仔養。”

江水眠:……你可真會說話。

江水眠吸了吸鼻子:“可那些,那些跟我一車的姐姐們,你們都沒管她們啊。”

盧嵇短短一嘆,又笑起來:“你當我是天王老子,我怎麽管。送她們來上海,還給她們都買新衣服,帶着挨家挨戶找工,定期回訪麽?你一個都快能把兩個大男人折磨死,一群丫頭——”

他半晌道:“我管不了。我什麽都管不了。”

江水眠覺得這後半句,生生聽出了寶蓮燈裏已成鬥戰勝佛的孫悟空的勁兒。

她心道:也就十八九歲,不到二十,至于這麽滄桑麽。

江水眠穿越前跟宋良閣差不多年紀,學的專業到這年頭幾乎是廢的,不過她會說些英語,有點喜歡槍械之類的偏門愛好,也懂歷史喜歡軍事,大抵算是能有點用。不過她前世就性格乖張,瘋瘋癫癫,朋友很少。忽然被這樣一個人抱在懷裏安慰,她也覺得別扭起來。

江水眠心想:或許演太過了。

盧嵇抱了她一會兒,哄了哄,看她還睜着眼,只能道:“快睡吧,本來就醜。不睡更醜。”

江水眠強忍住咬他鼻子的沖動,乖巧搖頭,齊肩的泛黃細軟頭發亂掃:“我不想睡。你要做什麽?”

盧嵇:“我看會兒報。”

江水眠:“我也要看。”

盧嵇笑:“你認字?”

江水眠也不說會不會:“就看看。”

盧嵇笑,将她放在地上,江水眠不踩地毯,襪子踩着他鞋面,拽着他的手跟着他的步子走。盧嵇走兩步坐在了沙發上,拿起桌邊的申報,江水眠攀到他膝蓋上,擠到他與報紙之間,一屁股坐在他腿上,蕩着兩只腳也跟着看。

她個子小,這麽坐着也并不擋盧嵇的視野。

盧嵇看她一副認認真真的樣子,忍不住想笑,不管她,看起報來。

宋良閣醒來的時候,一大一小兩個人陷在沙發裏,姿态如出一轍,仿若一家人。

宋良閣起來擰了擰脖子,呆了一下:“煥初,你不是怕女人麽?”

盧嵇笑:“她也能叫女人?再說,我不是怕。”

宋良閣揉眼睛:“就是不能碰行了吧。你也不至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這是一輩子要當和尚的命啊。”

盧嵇沒好氣:“等你結婚第二天就被和你結婚的女人紮一刀,差點被捅死的時候,再在這兒說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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