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919年2月末, 上海。南京路的大東茶室, 是一家廣東茶廳。

僻靜幹淨,又可以點小籠包蝦餃之類的吃食,一坐坐上一天, 店家也并不會趕人。上海的大小中西茶室、咖啡廳內,早已成了文人或學生最愛的聚集地。

江水眠獨自一人坐一桌,穿着件立領半袖繡邊的淺綠上衣,配着條到小腿的深色百褶裙,裏頭是黑色的長襪。款式有點像女學生, 可她年紀看上去尚小, 也就十三四歲上下, 衣服有色彩又是緞料, 看着更像個誰家的小小姐。

她鄰桌坐着四五個壓抑不住音量的男女大學生, 報紙攤在桌上正讨論着些什麽。常常一不注意拔高了聲音, 引得旁人注目。她只聽見了什麽巴黎和會, 什麽山東, 想也知道是因為什麽,便不再注意去聽。

桌子上放着兩三封信, 是盧嵇寄來的。蘇州那所中學呆了好幾年,那位女校長看她也沒什麽可學, 就寫了封信推她去上海的南洋模範中學。

南洋模範中學算是上海的中學裏學的很深的學校, 連微積分與拉丁文也有,但以前上學是找點事兒幹,現在她有了習武的愛好, 倒是不願意天天在中學呆着。家還在蘇州,一周來上海兩三天左右,租住在學校的宿舍內,有時候宋良閣會騎馬來接送她。

那時候電車很少,汽車也不多,驢馬牛都是可以上路的。雖說上海有跑馬場,中學裏不少貴族子女也有學騎術的,但像江水眠這種在校門口騎上馬,甩着缰繩跑幾十裏地回蘇州的,也是要引起圍觀了。

她坐了一會兒,茶室推開了門,外頭的雪花灌進來,穿着卡其布風衣的少年擠進來,連忙合上門,摘了手套搓着手走了進來。

他一轉眼就看見江水眠坐在靠窗位置笑盈盈望着她。

他才走到桌邊,江水眠笑:“小青子,你像個什麽樣子。才多大,搞這些衣服來穿,你撐得起來麽?”

陳青亭裝模作樣的把帽子和手套放在桌子上:“你知道這衣服可是從英國來的麽?現在可不好買。”倒是一戰結束了,戰壕風衣成了新流行。

他個子已經竄起來了,看起來比江水眠大好幾歲。又是上海知名的童伶,身價水漲船高,戲班子裏最撐門面的就是他了。陳青亭攤着胳膊,吃了一盤腸粉,撐得嘴巴鼓鼓:“你學校又放假了?今日該回去了?你爹爹來接你?”

江水眠将手裏信翻過一頁,看的挪不開眼,唇角笑起來:“應當是。不過雪挺大的,他就是來了,估計夜裏也走不了。到時候我跟他上你租的那地方住去。”

陳青亭直點頭:“來來,公館裏人多得很,咱們一起打麻将。哎,不行,你要再教我幾招才行。之前咱們練得那好幾個月的抖槍甩刀的法子,我在這邊兒蓬萊大戲院唱武旦的時候,他們都覺得好。”

江水眠心不在焉瞥了他一眼:“我怎麽沒見着你唱昆劇了,這些年上臺都唱京戲。”

陳班主就是最早學昆劇出身,陳青亭小時候也多學昆劇。

陳青亭趴在桌子上嘆氣:“現在是京劇的天下,昆劇哪裏還能有場子。不過想我這樣唱武旦的都是少數了。哎,你知道不,梅先生去日本演出了,什麽時候我也能去就好了——江水眠!你至于麽,看信又看的這樣一臉奸笑。又是你那個幹爹?”

江水眠一臉嫌棄:“什麽幹爹?他就是嘴貧,寫信寫的跟說相聲似的,我看着好笑就是了。倒是這些年幾十封信,都沒見過面,他還能憋出一肚子的話來說,從來不詞窮。”

陳青亭打了個嗝:“你是把學校地址告訴他了?他竟寄到學校來了。你這個幹……這個筆友叔叔現在還在香港麽?”

江水眠托腮:“他已經到京津兩年了。現在正在天津帶兵呢……不知道當時還會哭鼻子的家夥變成什麽樣了。”

陳青亭聳了聳肩膀,為自己辯護:“男人流淚,很正常嘛。我就想找個跟臺子上武旦那樣厲害的女人,喜歡那種特別橫特別靠得住的。省的我哭的時候她也跟着六神無主的掉眼淚。”

江水眠看他吃飽了,倆人起來結賬,陳青亭自認大佬,不許她付錢,闊氣的從包裏掏大洋。江水眠一路上笑:“喲,十四五歲,連喜歡什麽樣的女人都想好了?”

陳青亭和她裹緊外套,走進上海難得一見的雪中,縮着脖子,陳青亭轉過頭來,兩個小屁孩開玩笑,他道:“我瞧你就是遇上什麽大事兒都不會掉眼淚的。到時候班主要是随便給我找人讓我結婚,幹脆我找你湊活呗。”

江水眠夾着裝書的皮書包,翻了個白眼:“你要是想找青梅竹馬,就別找個看過你光屁股,看過你清理鼻孔,看過你叫的跟個豬仔似的挨打的人,咱倆——都在彼此眼裏形象毀完了。”

陳青亭沒想到她會拒絕,臉上顯出幾分忿忿來:“我也不會找你!哼,生了孩子肯定都是長不高的!”

江水眠面上波瀾不驚,伸腳在他靴子上絆了一腳,陳青亭一屁股坐進了路邊的雪堆裏,卡其布的風衣也沒能擋住屁股上一個濕痕。

江水眠站在路邊,風吹的裙角飄揚,她挑了挑眉:“可得了吧,我也不想找個哭包。”

陳青亭氣:“你就是這個睚眦必報的脾氣!我也沒像某人似的天天喝牛奶練身體就為了能長高點!”

倆人一路吵吵鬧鬧去學校,江水眠去收拾行李拿幾本書,陳青亭陪着。

沒進校園,就看着一輛黑車停在門口。南洋模範中學的有錢孩子多得是,她也沒在意,卻看到車邊有一個三十歲不到的男子抱臂站着,穿着馬褂長袍,下頭居然是一雙軍靴。手裏拿着一根油亮的拐杖亂轉,眼睛掃過每個進校門的女孩兒。

他瞧見了江水眠,竟目光轉來,站直身子握緊拐杖,朝她走來。

陳青亭戒備,立刻要人小鬼大的把她護在後頭。

那男子道:“鼻子上有紅痣……你是宋肅卿的女兒?”

學校門口好多人瞧過來,男子道:“我想見你爹。”

江水眠淡定道:“你去蘇州找他吧,他不在這兒。”

男子:“是有急事兒。在蘇州哪裏,我現在開車帶你去蘇州,你能找到他麽?”

江水眠心裏生疑:“什麽事兒?”

男子頓了頓:“有人要對付形意門,我聽說北派栾老的傳人留在江蘇,又是位拳理在正途的高手,便想着來求見幫忙。”

江水眠:“哦,那你在這兒等吧,今日周五,估計下午五點多鐘會來接我。如果今天雪大來不了,就是明天。”

她說罷轉身就要走。那男子連忙拿拐杖攔住她:“你先別走,我若是再找不到宋肅卿,今日便是不能回去!”

他那拐杖一下子敲在了鐵校門上,铛的一聲響,居然是鐵的!

江水眠看他拿手指把玩如此沉重的拐杖,怕是武藝絕不是普通學着玩的人,只是穿着軍靴開着車,身份顯得很奇怪。江水眠笑了:“求人辦事兒又這種态度。你既然找不到他,也知道他不太出來。讓宋良閣瞧見你扣了我,到時候你也不用開口了。”

那男人汗涔涔,放下拐杖:“是我太急了。宋小姐不要生氣。”

江水眠聽他叫她宋小姐,笑了,也不反駁:“你先等着吧,他會騎着馬來,來了你就知道了。”

只是晚了些,宋良閣還沒來,學校要封校了,陳青亭帶着她到他租的房子去住,那青年人看見他們倆個,開車送他們倆過去,便在陳青亭租的一處大公寓外頭等。

公寓裏有戲班不少人,畢竟陳青亭出來唱戲,也拖帶着戲班內吹拉彈唱的一群人。這邊公館內住的大多都是跟着他混的。戲班子還有一些年紀比他大,但是混的只是有點小名氣的,都住在上海邊緣或者是蘇州昆山一代。

一直等到了天色變暗,路燈亮起,那男子凍得坐在了車裏直搓手,車窗上一層白霧,看不清臉面。這是陳青亭他們住的地方,這人又不清楚底細,江水眠不想請對方進來,只端了一杯熱茶,打着傘出去。

對方降下窗子接過茶,臉上疲憊,好似還受了傷似的,橘紅色路燈也擋不住他臉上泛青的顏色。江水眠本來想回屋,多問了一句:“你是哪個門派裏的?是在十裏洋場周邊?還是精武體育會內?”

前者說的範圍大,十裏洋場把拿武術賣藝的和開武館的都涵蓋了。精武體育會則位置高一些,是霍元甲九年前死後留下的上海最大的國術組織,很多人以在精武體育會任教為榮。

青年人看着江水眠穿着鑲黑貂皮邊的素襖,辮子上眉毛上沾了一點雪花,唇紅齒白,眼神銳利。他以前覺得武人打個照面都會知道彼此都是習武的,畢竟年輕的時候有愛打量愛挑釁的橫,老了又故作宗師故作玄虛的傲,都是鋒芒。

這個女孩讓他瞧不出來,他不知道她是真的跟宋良閣學武,還是有女人看人時天生的那種敏銳逼壓。往常武人都熱,抱着敵意的時候身上似乎每個毛孔都在無汗的往外張着熱氣,但她卻很涼,像是雪一樣。

他垂眼:“我有位師兄确實是在精武體育會,不過我不是。我給唐先生做侍衛室安全顧問,這次南北議和,我随唐先生來了上海。”

江水眠長長的應了一聲,唐先生是此次南北會談中南派政黨代表,她還是知道的。不知道那位今村先生會不會來。

男子:“你知道燕支部麽?”

江水眠不知道學個武怎麽又能跟南派政黨扯上關系。她聽說過:“你是說天津的中華武士會?我聽聞這是逸仙先生一手支持的。最早是同盟會京津分會,後來袁在世的時候一直打壓同盟會,就改名為燕支部,燕支部後來又衍生出中華武士會來……”

不止逸仙先生,各界大佬都十分癡迷武術這門國術,私底下學武練武,請人教習軍隊,面上也要挂名各類武術組織的會長,那些叱咤風雲的舊派軍閥,很少有沒和武術扯上關系的。

青年人看她懂這些,也連忙道:“不愧是宋小姐。唐先生與孫先生關系不錯,承蒙孫先生舉薦,我到了唐先生身邊。我出身京津那一派的形意門,也做軍隊的拳法刀術教習。只是這些日子,有人趁着南北不和,偏要連手底下人的武藝都要比一比……”

他顯得難以啓齒。

江水眠笑:“是北方代表手下的武師?北方練形意的極多,那該都是熟人啊。到底是有人針對你,還是針對形意門?”

青年臉漲紅了,不肯松口:“南方也有形意門的發展。南北時隔七年又坐下來聊,兩方争執正多,我不能跌了唐先生的面子。”

江水眠聳了聳肩膀。她聽見一陣遠遠的馬蹄聲,撐着窗框直起身子來,一個人裹得如同在蒙古的草原上冒雪趕馬的漢子。他騎着一匹黑馬,後頭跟着一匹溫順的棗紅色母馬,一路踏着上海街道上被來往車輪壓成溝壑的雪而來。

馬蹄聲被空曠冰冷的街道凍得發脆,他還沒停,就先摘下厚厚的圍巾和氈帽,燈光下,一陣水汽白煙從他腦袋上冒出來。江水眠笑:“你急什麽,我不都說了麽,真要晚了我就到小青子這邊兒來。”

宋良閣跳下馬,一黑一紅兩匹馬有靈似的并排站到一邊去,他道:“我就是不想讓你整天跟這個小子在一起。也不知道你們兩個誰撺掇誰,都跑到上海來。”

宋良閣将馬鞍上的布袋拎下來,将軟帽松松的扣在亂發上,轉過臉來要瞧她,卻看着車上下來了一個三十歲不到的男子。宋良閣第一想法是有人騷擾江水眠。

江水眠對于他來說,那就是沒人喜歡就罵別人瞎眼,有人多看就想戳瞎對方的眼。

仔細一瞧,他好像認出來了,本來笑着要拎出白婆給眠眠煮的芋圓,卻因為來人臉色一沉,拽着江水眠都要往屋裏走。

男子連忙道:“宋先生,您或許不記得我了——是今村先生說蘇州這地留有一位形意門高手,請我來找你的。”

江水眠心道:果然有今村先生的摻和啊。

宋良閣站在臺階上轉頭:“我怎麽能不記得你。畢竟自稱廣東出身、北上師從李存異的河北人可不多。若不是因為你堅持說自己廣東出身,把見過一次李存異說成是跟他學了三年,怎可能有廣州的政界人士看中你。”

男子臉色尴尬:“我武藝過得去,當初你跟盧家南下後留在廣州一段時間,我們交手過。要是我是在技不如人,那時候也就被你教訓罷了。”

宋良閣:“那今日來是為了什麽?”

男子:“我是來求救與你,你是形意門出來離經叛道的徒弟,南下了之後十幾年都沒回去。只有你可能幫我。”

宋良閣:“我閑的。我連徒弟也不教,武館也不開,來幫你?”

他說罷,摟着江水眠就想關上門。青年人喊道:“栾老帶着名徒,跟南北會和南下的。我前幾日已經被他手下徒弟不顯露的打傷,您再不幫我,就是看我曝屍街頭了。”

宋良閣忽然回過頭來。他是因為前半句話。

宋良閣南下是被栾老逐出來了,他除了江水眠和武技之外心無牽挂,若非說有——那就是他心裏一直很想向某些人證明自己。

男子也會說話。他明知道宋良閣只會因為想要打栾老的臉而幫他,卻多說了後面一句,讓宋良閣顯得是慈悲心腸。

宋良閣先把江水眠推進了門,猶豫了一下,道:“進來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小青子的審美志趣已經決定了他的CP……

1919年二月,上海召開南北和議。南方北方對于開始會議前選代表就經歷了一場場內部的撕逼和勾心鬥角,特別是北方正值直皖紛争,對于代表人選的問題一直在角力。後來在上海就一直就沒談妥過,最終在五四運動期間徹底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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