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落雪的松樹上挂着些許白布條, 院子裏哭聲漸漸低下去。陳青亭正坐在小時候的藤床上, 如今已經趴不下了。他穿着白色麻袍,膝蓋上擺着一把寶劍。那時最早開始決定唱武旦的時候,陳班主送給他的。

他聽着一陣腳步聲, 江水眠穿着白色的寬袖旗服走過來,發辮梢兒系了一條素白的緞帶。

她想走路沒聲,那就是走到陳青亭後頭他都發現不了。

這幾聲腳步,就是在問他,她能不能過來。

陳青亭往旁邊坐了坐, 讓出地方來, 江水眠坐到他身邊來。

江水眠:“不要再哭了。眼都腫了。”

陳青亭這幾日快連東西都看不清了, 他吸了吸鼻子點頭:“班主身子不好拖了一年多了, 我想着早晚會有這麽一天呢。可是……一下子就結束了。”

他雖然也十四五了, 但江水眠知道, 他就像個半大孩子, 只要唱戲好, 別的都不用想。到今日,他幼稚的時候該結束了。

陳青亭:“這才幾天, 已經在鬧分家了。”

江水眠一驚:“他們要分了戲班?一共就這麽些人,要怎麽分!”

陳青亭:“我一直總覺得班主在時大家都關系很好, 是我想的容易了。因為好幾位年紀大我幾歲, 都沒有混出名聲來,心裏早就怨了。怨班主偏心我。我因為在臺上表演出錯,差點被班主打斷了腿的時候, 倒不覺得是偏心了。”

她這時候才知道,幾天內,兩三個還算有點小名氣的角兒都要獨立,拉攏了好幾個樂師還有雜工,就已經搬出去了。還有人要賣了這套宅子分家,說要分了班主留下來的頭面。

陳班主因去的急,也都沒有留下什麽遺囑。就算是留下了,陳青亭是最後回來的,或許早就被他們找出來撕了。

江水眠:“南北和談期間,你們不有好幾場演出麽,這都沒法參加了。就算是有的劇院體諒,總也有不體諒,要你們賠錢的。到時候怎麽辦?你拿得出?拿不出我就先找宋良閣,幫着墊上些。”

陳青亭搖了搖頭:“不打緊。我這正在找下家……只是好幾家只肯要我,不肯要那些剩下的幫工和樂師。你說我能不能不去靠那些有名的大班子,自己把我們這個班子撐起來。”

江水眠老實說:“難。談劇場、談票價、編曲目,還要四方逢迎,都是人精才能做到的事兒。你混過什麽社會,十幾歲,讓人家坑的褲子都不剩呢。”

陳青亭緩緩躬身:“可我不能扔下他們。我從小都跟他們一起長起來的。那些自己出去獨立的,帶走的都是能獨當一面的樂師或者是年紀正合适的雜工。其他那些小子,還沒我大呢,他們要怎麽活!去碼頭扛大包麽?”

江水眠:“這幾日我也幫着聯系看看有沒有別的小一些的戲班願意跟你們合并,或者是願意幫着來管的。”

陳青亭朝她倚靠了一下,放下了手:“我不能再哭了……阿眠,我都記不得我親生爹爹是什麽模樣了,就只記得班主了。班主就是我爹爹呀。”

江水眠曾聽許媽添油加醋,如親眼看見似的,講過陳班主的一些事情。

光緒三十三年的那一場荒災,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包括陳班主。

那時候昆曲已經不大賺錢了,他會唱京戲,卻因為一些事情把頭面戲服都封存不再唱京戲了。再加上本來年紀大了就不太能唱了,大多是在昆曲班子裏教新人教孩子,三十多歲的時候,随着荒災前兩年的欠年,他所在的昆曲裏頂梁柱似的大班子也散了。

陳班主是獨自逃難的時候,見過小青子和他爹爹的。

陳班主有錢不敢外露,穿着布衣,拉着裝頭面的箱子,箱子上頭一層塞滿了稻草。一路上大家都在往蘇北、安徽逃難,忽然有一天,一個背着女娃娃的男子走到他的車架旁邊來,率先笑道:“瞧你餓的都快面黃肌瘦了,裝了一箱子點翠、寶石的頭面又有什麽用,換不來一口稀粥喝。年老色衰雖然不太能唱了,可是你要是去拿這些東西跟那些財主換糧,也不至于到跟我們這些人一起逃難啊。”

陳班主大為戒備,也不知道這男子怎麽知道他藏的錢財。他才不會肯信這男子的話。

一旦露財,必定被搶。

那男子就笑了笑:“要不這樣,我這兒有糧食,我可以分你。不過等我們逃到沒有災荒的地方,我要你箱子裏的東西的一半。”

陳班主也不大會撒謊,吓得臉都僵了:“……我箱子裏只有稻草。”

男子笑了:“你知道別人叫我什麽嗎?梁上飛燕。”

陳班主這才知道,這人大抵是個有名的盜賊。

那男子背上的背簍裏有個小女孩兒,好像還沒大名,他就叫女孩兒小青子。陳班主問他名字,也不知道是江湖規矩還是什麽,男子不肯說,只說自己叫亭三。

這一路尋找能救濟的城,一路被官府趕出城外,陳班主餓的實在是快倒下去了,亭三又來游說,他便答應。但是要亭三給夠他一路的幹糧。

亭三立刻點頭,在這些流民困在城外的時候,他把小青子交給陳班主,做了別樣的打扮。破破爛爛的灰步麻衣外頭,腰間束着一根油光锃亮的牛皮寬腰帶,看樣兒就是上頭幾代人傳下來的。上頭挂着一些磨得發紅的鑰匙鐵棍小刀小弩,在腰間一蕩一蕩,卻沒有聲音。

亭三神氣十足的走了。

遠遠地能看見老城牆上,他跟只燕子似的順着繩子掠上去。

亭三也不說自己是偷誰的,是怎麽偷得。陳班主問他的時候,他總擠眉弄眼,後來實在受不住,将陳班主拽到一邊,道:“小青子老問怎麽偷,什麽是偷。我是壞了爛了的,別帶壞娃娃。他以後要讀書,要當大官,娶媳婦的。你以為我要你的錢幹什麽,不就是等找個地方安身,拿幹淨的錢去給他交學費就是!”

當大官娶媳婦?陳班主這時候才知道那個漂亮的女娃娃,原來是個男孩兒。

亭三道:“打扮成女孩兒,好養活。”

只是一路上餓死的人越來越多,陳班主信佛,心軟,總想偷偷的塞幹糧給別家孩子。亭三罵他幾次不聽,直接給他的幹糧裏下了蒙汗藥,要陳班主昏睡過去,然後推着陳班主的車帶他離開了逃難的隊伍,他們三人自己走。

陳班主醒來,氣得與亭三大吵一架:“你看見那些孩子你也不救?一路上餓死了多少孩子,有的比小青子還小呢!”

亭三嚼着草葉笑:“去你媽的慈悲為懷。一路上多少沒斷奶的孩子,也沒看見你家佛祖看你心軟,讓你長出兩個□□去喂啊!就這麽多人的口糧,讓我一個去偷?你是想讓我早死,然後你和我家小青子再餓死是吧!”

陳班主:“你至少可以分一點!分給一個孩子也是能救一條命啊!”

亭三一腳踹向他躺着的車架子:“我真是知道孫大聖想擂死唐僧是種什麽感覺了。你都知道不漏財,卻敢露比金銀珠寶還值錢的幹糧了。要是讓他們知道,怕是要把我兒子架在旗杆上,逼着我去偷來所有人的口糧,要不然就殺了他。老子說了只管你一個,你要是願意回去送死,老子不如現在送你上路,你這一箱子金銀細軟,也就是我的了。”

陳班主抱着胳膊,知道亭三真有殺他的本事,心裏氣恨,沒敢多說話。

亭三帶他單獨走,離逃難的隊伍有些距離又不至于分開太遠。

只是有一日,亭三夜裏去偷,到了太陽出來,竟也沒回來。小青子哭也哄不好,等了一日多,陳班主帶着車架帶着小青子走了一段,到了城牆邊,聽說設了一處排隊極長的粥棚。他和小青子都餓得受不了,便背着小青子去了。

去排隊,才聽到隊伍裏的人一直在閑話。

說是昨兒夜裏有個江湖大盜去偷糧,偷了之後出來遇見一大家子,那家裏老人讓糧給男人,男人讓糧給女人孩子,結果男人老人都死完了,只剩下一個小媳婦帶着親戚家自己家十幾個孩子,餓的四肢精瘦肚子如螞蟥,攤在城牆根哀喚。

那江洋大盜實在不忍,就把糧食扔給那一家子,又去偷糧。可那大戶人家有了戒備,備了槍,打中了那江洋大盜的腿。那大盜就被抓住絞死,剁了手,挂在城牆上頭吓唬流民。

小青子餓的神志不清,沒聽見他們的嘴碎。陳班主排隊一直排到夜裏,終于弄了一碗涼稀粥,喂給小青子,将他抱回去後,怕他醒來跑丢了,連着破被褥将小青子綁在車架上,偷偷去城牆邊看。

遠遠地,就看見城牆上頭的一點火光裏,一個人披頭散發,滿臉是血,胳膊斷了,垂頭被繩子高高的吊在那裏。走近端詳,陳班主看見了那條神氣十足、油光锃亮的牛皮寬腰帶,站了一會兒,轉頭走了。

萬幸的是,這隊少了一半人的逃難隊伍,終于在四五日後到達安徽境內,總算是得了一些口糧,都活了下來。遠遠地,陳班主抱着一路哭,哭的眼也腫了嗓子也啞了的小青子,看見了那家人。

說是小媳婦,看起來十五六歲不到,也還是個孩子。其他孩子裏最大的□□歲,最小的還在襁褓。大的抱着小的,其他的牽着手,排隊去領糧。

大概幾天前那從天而降一袋糧,讓他們都活了。

陳班主緩過來了,典當了一些首飾得了錢,又買了些糧食。他去問那小媳婦,要不要來他新開的戲班子裏做長工。那小媳婦帶着孩子們磕頭磕的黃土四起,跟他走了。

後來荒災結束,陳班主一路順着安徽回了蘇州老家。小媳婦生了孩子就趕上荒災,落下病,沒到蘇州就病死了。而陳班主一路挖着他來時偷偷埋下的金銀細軟,帶着這荒唐的連個樂師都沒的戲班子,拽上不知道多少沒了爹媽的孩子,回到了蘇州。

散盡除了頭面戲服以外的家財,買了蘇州的大院子,請了許媽這樣的老媽子,真的開始教孩子們唱戲了。

讓小青子當大官,他怕是沒這個本事了。

教他不偷東西,教他安身立命,他大概還是能做到的。

孩子們各有小名,玩玩鬧鬧長大,唯有小青子随了他姓。

就是那雙漂亮眼睛,淚不止似的,從小哭到了大。

陳青亭伏在江水眠肩上,說是不哭,總是忍不住,他埋怨起來:“我明明不想哭的,心裏都想出不知道多少要罵的他們狗血淋頭的話,想了要他們那些豬油蒙了心的人付出代價的辦法,可就是擋不住——我真氣,氣自己眼睛不争氣!”

江水眠也不是帶着帕子的那種人,只能拿袖子給他擦臉。

過了一會兒,江水眠餘光裏看見有人探頭探腦,她喝了一聲:“誰!出來!”

那人從牆根後頭出來了。穿着個黑袍子,方臉高個,五大三粗,短發後頭還留了個流裏流氣的細辮兒。他撓了撓頭,腳在地上搓了半天,擡起頭來的陳青亭使勁揉了揉眼睛,認出來了:“許繁?”

原來是一直給陳青亭送禮的那個許媽的親戚。

他一臉流氓相,生生憋出幾分局促,吭了半天道:“節哀。”

陳青亭就算是給許繁差臉色,他那張哭腫的臉上也瞧不出來了。陳青亭道:“嗯,你來祭奠,我這兒謝過了。”

許繁蹭過來,手裏遞了一沓紙。

陳青亭湊到眼前翻看。那是幾家劇院簽的單子,說是已經收到了賠的款,對于陳青亭和戲班其他幾位角兒缺席一事,不再追究。

許繁寬臉上擠出幾分和善:“我、我把錢墊了。”

陳青亭擡頭驚愕:“你——你以後來,來聽我的戲,不用再拿銀子了。我該給你唱的。”他苦笑一聲:“若是你以後還能看見我唱戲。”

許繁手在袖子裏動了動:“嗯……我想買你們班子。這些年收租開古董鋪子攢了不少錢,你們這班子值多少錢?”

收租其實就是帶着一幫混混逼租,有些幫派開古董鋪子,那就是拿假貨坑蒙拐騙。他發家的財,都不是什麽幹淨錢。

許媽摳門,卻也講究,不願意跟許繁這種親戚來往。陳青亭若有多的選擇,也不願跟這種人來往。

他猶豫了一下,刁難道:“我們這些班子本來都是想去京津的……再說了,也不剩下幾個像樣的人了。”

許繁眼睛亮了亮:“去京津好啊。那裏才是最該唱戲,懂戲的人也最多的地方。你有天分的很,就該去京津。要是我買了,我就都帶着你們北上去。”

陳青亭似乎不敢信:“你——你要是肯養我們班子裏所有人,我就不要賣班子,大家直接跟你走!”

許繁沒想到他這樣爽利,竟有幾分不适應,撓了撓頭:“那,你等等。我,我今日回去就跟他們說,我把鋪子賣了,換成大洋。”

他說賣鋪子就賣鋪子?!這人莫不真是個戲癡!

許繁說着急急忙忙轉頭就走,陳青亭剛覺得是他吓跑了,卻看許繁走了又折回來一段:“別賣給別的班子,你等着我!我明日就折了錢叫人買了車馬過來!你別跟別人走了!”

陳青亭狂點頭,興奮地從藤床上站起來:“阿眠!阿眠——這要是真的,那、那我們就有活路了!”

江水眠笑:“得了,你也要去京津了。這估計你去的比我還早呢。就是我覺得這姓許的是不是……嗯,他娶媳婦了?而且,呃……你也知道這票圈裏腌臜事兒多,不是我多想啊。”

陳青亭臉色鐵青,咬牙切齒:“他、他要是肯救活我們這班子,讓我怎麽樣我都肯!”

江水眠又覺得怪:“別別別,你丫先別多想。萬一人家孩子都老大了呢。你丫委屈的不得了,惡心的要死要活的去奉獻了,結果人家就只把你當兒子。”

陳青亭:“反正我就是什麽都肯!只要他不騙我。反正你也要去天津那邊兒了,他要是騙了我們一個班子裏的人,你就去弄死他!”

江水眠笑:“好好好,以後我就是你的打手,誰讓你不樂意,我就去弄死誰好不好。”

陳青亭坐了回來,有點依依不舍:“等我以後成了角兒,大角兒,能去日本演出的那種。我就給你錢,要多少都給。讓你去讀大學校,去坐大船去美國。”

江水眠心裏一軟,笑:“好。”

許繁真的兌現了諾言。只是其他幾個獨立出去的角兒覺得許繁就是個來詐騙的地痞流氓,非撺掇着要把大宅子賣了。這座江水眠沒少來蹭吃蹭喝的大院子,再也不是她能來的地方了。

過了幾天,江水眠就看着新搬過來的人家看那大松樹礙事兒,把它鋸倒了。她在院裏練武的時候,只看見延伸到他們這邊來的松枝歪了歪,伴随着一聲巨響,消失在了她院內的天空裏。

她本不想看,實在是忍不住,翻在牆頭上瞧。樹像斷頭臺下的屍體,被拖出去了。一地都是鋸末木屑,銀白的,像血也像眼淚。

江水眠心裏有點瞧不起自己了。

她明明穿越前是爹媽不疼,朋友極少的性子,怎麽這一段時間裏,一會兒拉着說要跟宋良閣不分開,一會兒又開始想念剛走沒多久的陳青亭了。

她可真是越活越沒出息。

作者有話要說: 交代了一下許班主的身份,雖然我估計大家都記不得許班主是哪位了(笑)

飛賊,土匪,镖客,護院,都算是民國的民間武林的一點側面了。窮苦出身,也有規矩,有傳奇。

小青子其實性格還是很純的,這跟陳班主的菩薩心腸也有關系。

估計大家都在課本上學過《城南舊事》 的結尾,就是夾竹桃落了,爸爸去世了,女主角也長大了那一段節選。嗯,從這時候開始,眠眠和小青子的童年時光也要告一段落了。

不過也就這兩章比較悶,畢竟長大了,就到了談戀愛的年紀啦!

〒_〒以及不用祈福了,電腦徹底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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