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南北和談依然在上海進行着, 江水眠看着每日的報紙都被會議桌上的撕逼占據, 談了幾日都沒有談出什麽像樣的條約。

她依舊還是去上學,只是公寓已經搬空了,她再也沒法放學了之後去找陳青亭他們打麻将了。許媽沒有跟他們去天津, 她自己買了個小院子住,偶爾去看看班主,偶爾來他們這裏串個門。

過了幾日,栾老從上海來了。

他按照之前宋良閣留下的地址過來的時候,江水眠正和宋良閣窩在屋子裏的火爐旁邊吃鍋子。旁邊的暖鍋裏溫着煮的毛豆, 圓板凳當小桌, 上頭放了個黃銅的小酒盅, 還有一大堆蜜三刀之類的甜品。

宋良閣迎栾老進來。栾老還帶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

宋良閣雖然應下去天津, 但對栾老總有一點拒絕, 他瞥了那年輕人一眼, 什麽也不說, 搬了兩個小凳放在了鍋子旁邊, 白婆拿了兩個小陶碗和筷子來。

江水眠動也沒動,專注的撈鹌鹑蛋。

栾老撩起馬褂坐在馬紮上, 端起陶碗:“許久沒這麽吃過了。這還是羊肉的湯底,江蘇一帶少有這麽吃的啊。對了, 你上次不是說這丫頭是你朋友的女兒麽?”

宋良閣懶得解釋:“現在跟我住。”

栾老笑着瞧了江水眠一眼, 道:“也好,你算是有牽挂的人了。我今日過來,是要跟你商量事情。”

宋良閣與江水眠都不接話, 倆人都在吹剛撈出來的煮蘿蔔。

栾老并不感覺尴尬,他也伸筷子撈了兩塊羊肉,招呼旁邊的少年也吃,贊了幾口,道:“現在各家镖局陸續解散,天津正是天南海北的人都剛過去立門派的時候。這時候總少不了比武。可咱們說了,你雖在外承認是我徒弟,但是卻又打算自立門戶。也就是說你要當頂梁柱。你自己親自下場比武,不論是一不小心輸了,還是一不小心傷了別人,都不好辦。”

江水眠看了一眼煙霧缭繞對面額頭鼻尖冒汗的少年,那少年就悶頭吃,不說話。

宋良閣給江水眠夾了些肉,道:“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栾老一手端碗,道:“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你覺得不可能,比武中什麽可能都有。這是為了給你找後路,也給我留幾分面子。天津除了一些只身來闖的愣頭青,其他都是只讓徒弟下場的。你如果親自比武,對方在輩分上就不好讓徒弟再下場,但他們自己或水平不行,或小心謹慎,壓根就不會跟你比。你到時候遞貼都沒人接,更何談立足。”

宋良閣倒也不是說不動的死倔,他心裏清楚栾老比他能混,偏頭:“所以你是怎麽個意思?”

栾老拍了拍身邊的少年,那男孩兒剛咬破一個滾燙的鹌鹑蛋,燙的捂嘴吸氣,趕緊起身給宋良閣行禮。

栾老:“這個孩子極有天分,但年紀太小。我的徒弟收徒弟都比他大,我不好對外收他為徒。但私底下一直盡力在教。到時候在天津,你就說他是你教出來。他的本事我心裏有數,是我的得意之徒,跟誰比武都出不了大的差錯。他輸了,你也留有面子;他傷了人,你裝模作樣的罰一罰,事情也能揭過去。”

宋良閣道:“你我武功路數早已不同。我雖然有早年形意拳的底子在,但我早已不怎麽用拳,瞧不太出來形意的模樣了。說他是我徒弟,仔細一比,就能瞧出來不同。”

栾老笑道:“所以我才提前送到你這裏來,南北會談還有好幾個月,我們一時半會兒離不開蘇州。你會的東西,教他一些吧。”

宋良閣:“不行。”

栾老微微一笑:“你怕我學你的東西?說實在的,我确實想學。可我要真是有那麽想學,不會讓這樣一個小徒弟來偷師。我直接求你教我就是了。”

宋良閣:“我這幾年的武功路數,不是我一個人造出來的。我說話不算數。”

江水眠筷子一僵。

這些年,确實江水眠用着自己那點生物物理的科學知識,幫着他把中線原理、拖割最優路線之類的整理出來,她的作業本反面還畫着最省力的揮刀路徑。

可江水眠從來沒覺得這算是她跟宋良閣一起造出來的東西。

畢竟她以前完全不懂武功,宋良閣帶她入了門,頂多也是她不痛不癢的補充了些。

栾老皺了皺眉頭:“還有別人幫着一起琢磨出來的?那位是誰?”

宋良閣避開不談,道:“而且,我已經有了個傳了真本事的徒弟。”

栾老愣了一下,忽然轉過頭來,目光如炬的望向江水眠。

江水眠驚愕。她從沒想過宋良閣會對外頭的武人說她是他徒弟,更何況是對他形意門的師父說!

江水眠看栾老臉色變了,倒也收起了臉上的吃驚,聳了聳肩。

如果宋良閣不在意,她就不在意;如果宋良閣無所畏懼,那她也就無所畏懼。

栾老手緊緊捏着陶碗,指節發白:“宋良閣!若她是你閨女,你私下教一教,學個兩三招,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形意門內來了都是立過誓,有過規矩!”

宋良閣繼續吃飯,接過江水眠的碗,給她盛了兩勺湯,道:“若是按規矩,你也不該有這麽小的徒弟。你都能破規矩,我有何不能。”

栾老也真是厲害,他似乎已經相當憤怒,卻仍然坐着沒發作,只聲音壓得更低:“傳男不傳女這一條,是我形意門傳了幾百年雷打不動的規矩!你問也不問一聲,當年的脾氣耍在随意動手、殺人不眨眼上也就罷了,卻從根上要背棄師門?”

宋良閣好似別的都可以商量,只有對于江水眠這件事誰也說不動。他喝了一口湯,道:“我以為師門早已不要我了。這是我的得意之徒。要是你帶來的小子能贏了她,我就聽你的,教他功夫。若是她能贏了這個小子,就是我正兒八經的徒弟,你日後再也不要多說一句。”

栾老還沒說什麽,那小子畢竟年紀輕,正是氣盛的時候,瞥見江水眠的鋼絲胳膊綠豆錘,笑了一下:“我不跟女人比武。”

他說罷,擡頭似乎就要等着江水眠起身發火。江水眠确實起身了,端着碗,她拿起一根筷子,筷子猛地朝那小子手中的陶碗甩去。筷子尖叮的一聲砸在陶碗邊沿,應聲而斷,那小子忽然痛呼一聲,松開了手。

陶碗落在地上,碎成了邊緣整齊的幾塊兒。他手上淋着熱滾滾的湯水。

那碗剛剛在他手裏就裂了,湯漏出來,他才燙的松手。

江水眠端着自己的碗,走出幾步,去找白婆再盛一碗飯,笑道:“我不請傻子吃飯。”

待她端着飯回來的時候,那小子直直的站在原地,瞪向她:“今日,我們就來比一比。”

江水眠扒了一口飯,笑道:“怎麽着,贏我這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就可以得意了?”

這話把那小子噎個半死。

江水眠把吃不完的米飯扒進宋良閣碗裏,道:“你叫什麽?”

那小子比江水眠高一大截,卻反被她問話,長輩也在,他不好太狂,道:“我叫夏恒。你叫什麽?”

江水眠笑的甜膩,聲音簡直是小女孩兒讨糖似的嗲:“我叫眠眠。”

宋良閣被湯嗆到:“咳咳咳。”

夏恒:“……”他不想打了。

江水眠嗲完了,卻搬了凳子,站在凳子上頭。夏恒擡頭,才看見房梁上竟然挂着兩根長杆。兩根長杆平行,各有一根麻繩系在中央,穩穩的橫在房梁下。

江水眠抓住長杆,卻沒有像平日裏那樣解開繩扣,而是抓住槍杆後猛地一發力,凳子不動,麻繩啪的斷開。

那一聲脆響,讓栾老微微睜大了眼。

麻繩韌度極強,刀子鈍了就常常割不開。她踩在高處還能這樣一下子崩斷,足以看出發力之幹脆。

栾老教徒弟無數,他的得意之徒或許是花了幾分心思去教的。

然而宋良閣只有這一個徒弟,還與他一起生活,他說的得意之徒,怕是用一切的心血澆灌出來的。

但栾老并不覺得夏恒會輸。

孩子學武,重要的是腦子聰明會琢磨。夏恒從小就機靈卻不過分聰明,能理解武藝的要點卻不會想着耍小手段,在體能上的天賦又是少見的。

女孩兒沉得住氣,肯花心思琢磨是好的,但畢竟力氣上體力上弱了一些。而且宋良閣的這個小徒弟年紀也不大,個子一點點。

栾老開口道:“真的要拉大杆子?”

拉大杆子,是北方武林中常用的比武方式。說的就是兩根兩米餘長的整根樹做成的細長木杆對擊。無尖無刃也傷不到人,以杆身拍擊或以杆尖刺擊,意思就到了。

十分符合武林和氣生財的精神。

江水眠拎着杆子走出去,她穿着一雙薄底繡邊布鞋,長至膝蓋的淺色大袖襖衫,下頭黑色的褲子,辮子搭在後背,發帶長長垂到腰。

實際女子做傳統打扮不太适合比武,因為裹胸是清末遺留到民國的習俗,胸口用小衣都繃得平平的如鐵板。不過江水眠……并沒裹胸也有這個效果,她便從來不穿那阻礙行動的小衣。

有冬風和驟雪,衣服像是裹在瘦瘦的她身上的旗幟,袖子褲口辮子系帶沒有不随風走的,她在院子裏走的像是走向深山似的,站在了一角。

院子非常寬敞,江水眠以前和宋良閣總在這裏練武。落雪沒有掃,只有幾道淺淺的足跡,江水眠發尾的系帶被風吹的黏在身上,她走到院子一角,架起杆子。

杆子木材偏軟,随手一拿都會抖,又有風,她一站定,微微彎下去的杆子尖卻一動不動,仿佛是獨釣寒江雪的漁人等上鈎的杆頭。

夏恒也站定,看見她的杆頭,愣了愣。

大杆子的難,自然在于難以控制。長度長,使得手部細微的動作都會在槍頭展開極大的弧度。彈性大,也就讓這些力道會來回的不受控制,必須立即以方向的力度進行控制。

兩邊杆頭搭在了一處,江水眠一側身,槍頭一擊一抖,對方杆頭軟,立刻被壓偏彈出去一小段,塗了水漆油滑的槍杆立刻滑下去,順着這一偏的細微角度,朝夏恒的胸口刺去!

夏恒看着杆尖一點影子甩到眼前,立刻朝後退去,拉開距離後,迅速撥打江水眠的杆頭,反擊上前。

這其實并不像棍法,而是馬上長兵對戰的變種。雙方沖來,少有橫掃的,都是利用馬的速度對紮,雙方都是刺擊,對戰時唯有的辦法,就是将對方的兵器頂開一些,從稍微讓出的縫隙中紮中對方身體。

然而撥開對方且紮中對方的角度其實就那麽一兩個,對方想要防,只要反着頂槍杆就是了。這就變成了純粹比力氣,往往不出結果或兩敗俱傷。

另有的辦法,就是在槍頭上加上一點回旋的力道,就像是旋轉的乒乓碰見了球桌,力道的方向不再是直來直去,一旦碰到後就很難對抗,而是先會被彈開。

這彈開的瞬間,一點空隙足夠高手擡杆,紮進去了。

這時候,好似對比武漠不關心的宋良閣才從屋裏走出來,胳膊上搭着她的棉襖褂,是看她穿的薄,特意進屋去拿的。

栾老手裏沒放下盛着熱湯的碗,倚着門外的柱子,大口吞着湯,抽空道:“你教出來個好徒弟。要真是你女兒就好了。”

宋良閣轉眼瞧她。

栾老覺得這話說的也不對:“你女兒也不行。尚門也教女兒,敗家徒弟猴孫散,只剩女兒傍身照料,卻還不讓女兒出來頂事。要是個男娃就好了。”

宋良閣搬了個長凳,卻不請栾老坐,自顧自坐下:“是男孩兒未必能成。她學得好在于聰明肯琢磨,覺得有趣又不真的把武技當成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這樣才能不急不傲,玩兒似的學了。”

栾老不跟他客氣,坐在長凳另一頭,仰頭喝完肉湯,一抹嘴:“哎。你是少見得了寶貝,天底下哪有這種親如父女的師徒。世間師徒,多像夫妻,共生又共恨,說是一點感情沒有也不可能,細數對方的時候又總是各自都覺得委屈似的憋着氣,心裏頭數了千萬件小事,都好像是對方對不起自己。”

這話說的雖然讓人起雞皮疙瘩,竟也沒錯。

宋良閣道:“那這麽來說,眠眠不是我徒弟。她是我閨女。”

他說着,心裏又冒出不一樣的感覺。好像說江水眠是他的閨女,并不能表現他真的想法。

宋良閣竟開了口:“我女兒已經死了。十年多了吧,我自己埋的,在西邊的山後頭。養了眠眠之後,我一次沒去過。我老覺得是老天還給我了,越養,就越發現,她怎麽可能是我女兒呢。”

栾老不說話,放下碗,垂着眼睛聽他講。

就像幾十年前站在天津城郊的教堂裏,聽一個舊衣少年跪在聖母前,說他們一路從河北到天津而來的遭遇,說他不在的父母與兄弟。

宋良閣就像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一點都不一樣。我現在也不知道我自己的閨女該是什麽樣,畢竟她沒有的時候太小了。以前養眠眠,是怕自己再過一個人的日子,怕沒了她,我自己又要獨守大院子。後來就變了。她說話真有意思,她臉上表情真多。她比我更知道日子該怎麽過。”

“她不是我閨女,一點也不像我,看不見我的影子。但又像是父女,皮肉都長一塊兒了。我總瞧不出來她怎麽想的,覺得她只是缺個人照顧似的,并不一定真拿我當爹。可就是前些日子,她忽然說一定要跟我走。說不放心我。什麽話……還不放心我呢。”

前頭拉杆子對打,杆頭碰撞的噠噠聲傳來,宋良閣說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了。

他不再說了,只坐在長凳上,抱着那件棉襖,笑的眼也彎了。

栾老不說話,眼睛直直的,自認偷奸耍滑的心連着的五官,居然會一酸。胃裏的熱湯跟浪似的拍打。

他帶過宋良閣多少年,聽得這樣幾句話,多麽不容易。背後每個字,好像都是每一天的鍋碗瓢盆,朝朝暮暮,說笑玩樂。

宋良閣過得跟鬼似的半生,好像忽然活成了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蘆花雞就要粗來了。

後面開始,三年前和三年後的時間線交錯并行,希望我盡量能寫明白一點Orz以及,今天跑出去買電腦,希望這一次能有電腦在我手裏活過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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