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江水眠轉過臉來, 看向他讨好的臉:“不行。我不要這麽叫。”

盧嵇又露出委屈的表情, 江水眠瞧他這般哄孩子的演技,倒覺得有趣了。

坐在一旁的徐朝雨越喝越多,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仰頭一飲而盡了, 盧嵇也有點害怕了,沒收了她酒杯,徐朝雨兩手撐着桌子,面上兩片酡紅,眼見着她就要倒了, 江水眠連忙扶住她。徐朝雨兩條胳膊搭在她身上, 腦袋往她頸窩裏蹭:“我不要回去了……我不要回去了。我再回去, 就死在那裏了。”

盧嵇呆了呆:“我問了你多少次, 你怎麽不肯說。”

徐朝雨笑了:“我怎麽說!我跟三奶奶說了, 她說爹不許我回家。說我要是回了家, 就是丢了人。姜觀的哥哥現在也在天津, 爹還用得着……”

盧嵇氣道:“用得着個屁!他哥也算得上是個什麽東西, 徐金昆就是不願跟姜家有一點不睦,也懶得處理你的事, 就拖着,讓你忍着!你管他作什麽, 之前你的書稿不是被好幾家報紙刊登, 燕京大學請你去做講座讨論麽?你直接去了,我接送你,最近就不要回去住了。”

徐朝雨半晌才苦笑道:“他把我的書稿都燒了, 大學的來信和邀請函也撕了。我、我去不了了。”

盧嵇似乎氣得夠嗆,半天沒說話,對着酒瓶喝了一口,拿酒盅敲着桌子道:“徐金昆不接你回去,你就在我這兒住。朝雨,我說了多少次,去他娘的。你這次再也不用回去了,我明日早上就去找姜觀。”

徐朝雨喝的暈暈乎乎,想要抓住盧嵇的胳膊,卻差點撲在了桌子上,江水眠攔住她,手不小心将她寬袖捋上來幾分,竟感覺到她胳膊上的皮膚凹凸不平的。她定睛看去,露出的一截手臂,本該有像手背那樣如玉的肌膚,上頭卻是一道道凸起的紅痕,反複被抽打後傷的甚至皮膚潰爛,摸上去整條手臂都在發燙。

徐朝雨仍暈暈乎乎道:“不……哥與爹近些日子關系一直不好,我聽說三哥建議爹防着你,不要讓兵交給你帶,再出這樣的事情,你就在保定真的待不下去了。”

她竟是消息來得快,老三在背後耍手段的事情,盧嵇也才是剛知道。

江水眠微微拽起她衣袖,用眼神向盧嵇示意。

盧嵇看見胳膊上交錯的紅腫傷痕,屏息坐在凳子上,院裏為了賞月沒亮燈,看不清楚他的五官,江水眠只感覺盧嵇似乎已經在暴怒的邊緣。怒到極致,反而冷靜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徐朝雨的頭,道:“你最像阿娘,她讀過的書,會的知識,都交給你了。我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你過得跟她似的。你別把你哥想的太沒本事了。”

徐朝雨躬下身子去,這才悶悶哭出聲:“我也想像哥那樣,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當——可我總是瞻前顧後。我現在,還有什麽好瞻前顧後的呢。我來這兒之前,我先去了石園,我想着畢竟近些年都是跟他們一起住的。誰知道,我的哥哥們居然不給我開門,說嫁出去就再沒關系了。只有姝妹偷偷給我開了一道門,給我塞了好多錢,幫我叫了車,讓我來找你。”

盧嵇冷着臉,聲音卻柔:“不要回去了。你也懂,所謂‘此心安處是吾鄉’,不讓你心安的地方,便不是家。”

徐朝雨沒說話,也不知是無法回答,還是醉的厲害了。

盧嵇叫魯媽來扶人,江水眠跟着把她扶到二樓。徐朝雨臉上兩片酡紅,頭發微微散了,人懶懶的在低聲呢喃,魯媽叫了個丫鬟來,對她笑道:“小少爺,這不合适,還是讓我們送上去吧。”

江水眠這才恍然,她如今做男裝打扮,确實不太合适。

下了樓去,盧嵇在地下一層叫她,她手搭在扶手上快步下了樓去,盧嵇手上拎着她的書袋,帶她往地下室的裏屋走。

地下整一層,都是他的書房,四周都是高至天花板的書架,顯得屋內有些逼仄。中間有一張桌臺,綠色燈罩的臺燈和一臺西洋琺琅小鐘擺在桌子上。他把桌子上堆滿的書和紙随便拾掇一下扔在書架旁的沙發上,搬了個椅子到桌邊來。

盧嵇打開她的書袋:“我瞧瞧你都平時看些什麽書?”

布袋子裏還裝着幾件衣服,江水眠的內衣都裹在那幾件外衣裏頭,她心裏大叫不好,盧嵇就已經把裏頭衣服掏出來放在桌子上。只是幸好外衣還裹着,盧嵇也不覺得把一個姑娘家衣服放在桌子上能怎樣,繼續拿書。

裏頭就一本莫泊桑的短篇集,一本英文詞典,兩本在上海讀書時數學物理的課本。

江水眠:“你別動我衣服。”

盧嵇瞧了一眼桌子上的衣服:“就這些,你就扔了吧,回頭讓人給你訂做。做小裙子穿嘛,還有帽子,還有皮鞋,都挺好看的。我看那誰家小女兒前一段時間就穿了個裙子,下頭那麽厚的蕾絲,還有一大排蝴蝶結,回頭也讓人給你做。”

說起做小裙子,他倒是比讀書的事兒還上心了,興奮的說人家閨女什麽紅色蝴蝶結,什麽法國蕾絲小帽子,聽的江水眠汗毛直立:“你說的那女孩兒多大。”

盧嵇想了想:“跟你差不多吧,八/九歲了。”

江水眠:……差不多你大爺啊!我都十四了!青春期好麽!叛逆期好麽!我要叛逆了啊!

江水眠:“我最近都剪了短頭發,就是要扮男孩兒呢,我也不想穿那些衣服。還有,你也別跟魯媽說我是女孩兒。要是她猜不出來,那外頭的人肯定也猜不出來。”一邊說着,一邊她拿起布袋,把自己的衣服卷着塞了回去。

盧嵇有點失望:“唉……我看你被宋良閣養成那個樣子,我心疼啊。等你頭發長好了,等你穿裙子了,你的衣櫃,我就找人都給你包了,天天換着花樣打扮!”

江水眠無奈:“行行行,咱們先學習好吧。”

盧嵇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個當叔的,強裝正經翻了翻:“你們中學學的挺深了,過幾年考大學也沒問題。詞典你也翻得很舊了,我看看是哪一版——”

他說着翻開詞典,江水眠忽然想起什麽,伸手剛想攔,一張紙片從詞典裏掉了出來,落在桌面上。

盧嵇伸手去撿,愣了一下。

江水眠:……你丫可千萬別多想。我就是拿着當書簽。

盧嵇也是有種傻逼兮兮的開朗,他拿起那張照片,照片裏是穿着軍服的他,他笑起來:“哎喲,以前我那麽年輕啊。真好看啊,要不是回國路上坐船吐得東倒西歪,就我剛回國的那陣,豈不是走到哪裏都有人瞧。”

他翻過照片來,看着後頭用鋼筆記着一行數字,是她收到信的那一天。

只是那行字的筆跡,看起來有些熟悉。

盧嵇道:“這是你寫的?”

江水眠點頭。

盧嵇想了想,離開座位從書架下搬了個帶蓋紙盒,她探頭,裏面裝滿了信件,他刨了半天,拿出一封信來,将信的反面有一行小字。

江水眠心裏大叫不好,果然他把那信紙攤在桌面上,上頭一行鋼筆小字。

“若來年歐洲發生戰争,你一定不要久留,及時回香港。”

只是照片後是數字,這裏是文字,字跡有些相近卻也很難對比。

盧嵇想了想,這信裏的字不屬于宋良閣,那也只能是江水眠寫的了。

江水眠頭皮發麻,道:“這行字不是我寫的,是我托一個中學的姐姐寫的。師父在中學當體育老師,我就也去中學校裏玩,聽她們一直在說歐洲可能要打仗……我、我就很擔心你。”

她心裏警鈴大作。宋良閣知道她不像孩子也不多想,不如說她就算是個瘋子,宋良閣都能全盤接受。然而盧嵇卻見識多,他很可能就瞧出來江水眠身上太過反常的地方。畢竟這封信寫出去的時候,她應該才八/九歲——盧嵇肯定能覺出不對來。

她必須要在盧嵇面前裝點傻了。

江水眠眨了眨眼睛,道:“我那時候不會寫這麽多字,師父也不會。我就讓那個姐姐幫我多寫一句話在後頭。後來真的打仗了吧!你逃走了麽?”

也不知道盧嵇大概沒怎麽被女人套路過,還是對她有點看自家閨女似的天然信任,聽她這一番話,感動的表情都軟了幾分,就差捧心了,道:“我以為你跟肅卿走了,就心裏快忘了我了呢。沒想到還是記得的。那幾天真是沒白養,明兒——明兒就帶你上街玩去!”

江水眠忽然能理解一點抱金主大腿的爽感了。

她站起來,探頭看向紙箱子裏:“這都是信?都是誰給你寫的?”

盧嵇笑了笑:“這是從小到大所有人給我寄過的信。有小時候我跟我哥到北京讀小學校,我娘在保定寄來的信。嗯,這些是我哥去留學之後給我寄的信,裏頭還夾着英國的樹葉。這是南下之後朝雨給寄的信,還有肅卿和你的來信。”

他坐在桌沿,江水眠撐着桌子,他給她一一細數,也忘了要給她上課的事情。

盧嵇笑道:“其實偶爾會再撿出來讀一讀。有些人已經不在了,幸好還有信留着,我也喜歡信封。就這一枚,肅卿從蘇州寄到德國,初春的時候,必定上頭沾了來自上海的花粉,三個月走在海上,沾了蘇伊士運河的水汽,穿過了大半的地中海,又兼有德國鐵路運信包留下的一點點蒸汽車頭的煙灰。才到我手裏的。”

比如他哥哥不在了,母親也不在了。但信還留在那裏,兄弟之間的拌嘴與鼓勵,分歧和相似都留在信紙裏;他母親曾經精神歇斯底裏背後的關懷與期盼,也藏在顏色微微洇開的鋼筆字裏。

江水眠曾經生活的時代,早已不是信的時代,但她隐隐約約能感覺到盧嵇的感懷。

她一直以為盧嵇是個老不正經的騷浪賤,這會子卻品出來。

他有點赤子之心。

有不明說的重情。有将心比心的同理心。

這些情緒對一個想做大事的男人來說,顯得無關緊要,甚至有點絆手絆腳。在利己主義的世界裏,這些情緒或許被叫做敏感與矯情。

江水眠穿越之後,總計較着世界歷史的年份,計較着動蕩之下自己的未來,好像什麽都忍不住掰着手指算一算。前世爹不疼媽不愛,在家裏多說一句話都要發瘋;到了學校沒什麽朋友,性格有點難搞,張嘴亂插刀子。這樣的江水眠,以前是最不喜歡盧嵇這種性格。

她總覺得沒有什麽情緒是斬不斷的,沒有什麽人或事是非要流連的。

但她好像漸漸的變了。

或許是從過一回童年,老天爺強塞她一個爹開始改變的吧。

或許是從她因為要裝小孩,不得不和善待人,不再裝以前那副誰都瞧不上的欠揍樣子,事情有了轉機吧。

她對別人好一些,就想也不敢想似的,真的也得到了別人的溫柔以待。

就在二人每天沒幾句話的柴米油鹽裏,在哄着隔壁唱戲的小哭包背詞學武的日常裏,在和盧嵇數年通信的字裏行間裏。就寥寥幾個人,淡淡的圍成圈,把她以前失去的、以為再也長不出來的一部分心肝腸肺,補了回來。

她開始喜歡盧嵇這樣珍重每一秒的生活态度。

他像個孩子似的。這個裝信的箱子,就像是他裝滿小石頭、小布偶和照片的盒子,如今打開來看,他手指撫過每一塊塗歪的漿糊,泛黃的郵票,都能說得出曾經的事情。

盧嵇像顯擺一般,拿出了一封信。

作者有話要說: 我比較喜歡寫內心比較柔軟的男主角啦。不論外表是怎樣的,但都要是很有人味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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