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回到了盧家, 徐朝雨已經不認人了。魯媽帶着丫鬟給她洗澡, 抹着眼淚從她房間裏出來的。盧嵇坐在書房的桌子上,半天問道:“很嚴重麽?”

魯媽垂眼:“好多疤,少說也要有兩三年了。好好一個玉人, 卻除了手腳臉上,其他都不成樣子。天殺的倒也怕別人知道,只敢在衣服裹着的地方留疤。”

盧嵇半晌道:“……我知道了。那阿圓,忠心護主,該賞。多拿些錢給她, 留她繼續照顧朝雨吧。”

魯媽:“只是小姐手裏捏着一封信, 都揉皺了, 怎麽都不肯撒手。阿圓好勸半天, 說是洗澡要弄濕了, 她才放了手。老爺想看這信麽?”

魯媽将一張薄薄的舊宣紙放在桌面上。揉的破了好幾處, 還沾了一點雨水。

盧嵇拿過來, 掃了一眼。

信的題頭是朝雨的筆名, 輕塵。

對方的信似乎是從燕京大學寄出來的。

“聽報社的朱兄說起,論證涼州是否在五胡亂華後遺留中正漢統之文的作者, 居然是一位年輕女子。此論對于論證隋唐制度廣博紛複背後的淵源極為重要。私以為隋唐之前,北齊之制源于漢魏, 然依君之所見, 東晉以降之文化,保存于涼州一隅,後傳入關隴境內。此可謂隋唐政治淵源之論中第三源。”

“輕塵君參讀大量天竺佛教釋經以作輔證, 國內能夠通讀梵文之人甚少有之,又有如此堅韌細致的考察精神,使人不得不好奇輕塵君身份。據我所知,國史界內有這般能力的教職員,多在北京天津與上海的知名大學內,我遍處詢問,未能尋得結果。朱兄不肯多說,只說輕塵君是天津女子。”

“北京已有千名學生被捕,九日天津召開公民大會,我與校內其他老師意欲一同前往,若輕塵君也在天津,可否尋得機會一見。關于國史自然也有問題想要探讨,但我更想結識輕塵君這樣的中國女子。學生運動期間,勇毅沉着的中國女子我已目睹不少,然京津的學術界,更缺輕塵君這樣的女教員,這樣的女研究者。”

“一直以來用着筆名,但既然誠心想要一見,不得不自報家門。我姓遲,名林。現于燕京大學文科系任教。若輕塵君有意願,可到報社一見。”

盧嵇看着信,冷笑道:“姜觀今日又打她一頓,還将書扔出去,就因為這樣一封清清白白的信?他自己在外面玩女人,流連許多日都可以不回家,就因為這樣一封信——卻還來教訓朝雨?!”

江水眠都覺得盧嵇已經怒到要砸東西了,他也只是擡起手來,強忍着怒火,輕輕的放在了桌子上,道:“魯媽,你去把房間騰出來給她,挑最軟料子的衣服給她。從今兒起,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能進家門來找她,就是徐金昆來也不行。”

魯媽點頭下去了。

江水眠還是第一次瞧見盧嵇如此模樣的殺人,他面上笑嘻嘻慣了,今日從姜家回來一路上便沒說話,臉上面無表情的坐着。江水眠有點怕也有點擔憂的望向他,盧嵇站起來,拎起她來:“回去睡覺吧,折騰這麽晚了。”

她被拽去睡覺,盧嵇還是沒忘了給她讀點故事,從書架上拿了一本她都聽膩了的伊索寓言,強撐着精神給她念了兩頁。

江水眠心道:盧嵇到底當她才幾歲。

她兩只手抓着被沿,乖巧道:“沒事,我可以自己睡着,你也去休息吧。”

盧嵇也确實有點念不下去了,疲憊的揉了揉臉,拍拍她,關燈走了。

江水眠卻翻來覆去睡不着了。她滿腦子想的都是盧嵇忽然站起來殺人的樣子,想的都是他攥着拳頭指節發白卻又輕輕放下的手。

聽說盧嵇身在國外的時候,徐朝雨幾乎是與他有血緣關系的人中唯一一個給他寫信的人。昨日盧嵇還說萬不能讓徐朝雨像他母親那樣,今日就掀出了血淋淋的這幾年生活。盧嵇不可能不自責。

或許中途短暫的睡着了一會兒,天微微泛藍的時候,她實在受不了,爬了起來。

外頭還在下雨,天氣有點濕冷,江水眠裹了外衣穿着拖鞋下樓。

樓內靜悄悄的,一樓的客廳裏鋪滿了書頁,正攤平陰幹,客廳的一張桌子上擺着臺燈和厚厚幾本書。側面一扇窗子推開了大半,外頭淅淅瀝瀝下着小雨,深藍色的葉片被雨水擊中的聲音彙聚在一起,盧嵇光着腳,坐在窗沿上抽煙。

江水眠踮着腳尖,踩着書頁之間的縫隙走過去,就像是穿過秋天時家裏曬蘿蔔條的庭院。盧嵇似乎在發呆,望着窗外,煙籠罩着他的臉,沒聽到江水眠的腳步。直到窗子被推開了一點,江水眠坐在了他對面,他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也不知道是因為天色還是別的,他看起來很累。

盧嵇伸手摸了摸她的短發:“怎麽了?是不是沒睡好。對不起……我,我怎麽能在你面前開槍呢。是不是吓到你了。”

江水眠搖搖頭:“不要緊。我不會怕這個的。你在做什麽?”

盧嵇:“我看看能不能搶救幾本書出來。”

江水眠轉頭,桌子上的臺燈下,一些撕碎的內頁被抹了清漿糊的細條白色宣紙黏合在一起,被白色宣紙擋掉字跡的地方,盧嵇用鋼筆描了出來。他似乎整理修複到一半,累了才坐在窗臺上吸一根煙。

江水眠道:“你看起來很憂心。是湊不出八十萬大洋麽?”

盧嵇笑了笑:“确實不是個小數目。不過你放心,我敢答應,就拿得出來。”

他話說到一半,才想起來江水眠就坐在他對面,他連忙就想掐了煙。江水眠卻忽然道:“我想嘗嘗。”

盧嵇一愣:“什麽?”

江水眠眼神看向吸了一半的煙。

盧嵇搖頭:“不行,你才多大。什麽不好你就想着學什麽。”

然而就看着江水眠白皙的小手一伸,他只感覺她涼涼的手指從他指縫裏掠過,煙就已經在她手裏了。江水眠蹬掉拖鞋,窗臺有些窄,她光着的雙腳只能放在他膝蓋之間的窗框上,分開的柔軟嘴唇漫不經心——說不上是熟練還是裝模作樣的含住煙嘴。

那截煙嘴早在盧嵇的嘴唇邊反複蹭過無數遍,因為那煙頭的亮光不溫不火,他發誓這是他吸過的煙中燃燒的最久,也是他叼過最久的一支煙。

然而江水眠不知道,也似乎不會在意,她兩頰微凹,臉上微圓的輪廓在這一刻消失,幾乎可以讓他窺見半分她長大後的樣子。她輕輕吸了一口。

盧嵇腦子裏泛出一點對于自家養的小朋友來說十分不正确的想法——他真該教她抽煙。他腦子裏竟然想的是江水眠披着長頭發坐在下雨天濕涼的床單上,穿着面料偏硬的襯衣和短睡褲,慢悠悠又半夢半醒過的抽煙的樣子。

她竟然有片刻的模樣,如此不像個孩子。

因為醒來後沒有喝水而微微泛白的嘴唇放開了煙嘴,比塗着口紅的唇看起來還要有……

江水眠猛烈的咳嗽了起來,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很嫌棄的把煙扔進雨裏。

盧嵇笑了,他感覺剛剛那一瞬間的想法就像是光似的忽然閃過去了。雖然他後來總是再度閃現出裹着毛衣吸煙的江水眠的樣子,但那時候,他還沒有多想。

江水眠都快咳出了眼淚,她吸了吸鼻子:“什麽玩意兒。”

盧嵇大笑:“說了讓你別學!瞧你那傻樣子。”

江水眠看他到底還是笑了,心裏也終于安定了幾分。

盧嵇似乎為了抵制自己腦內的想法一樣,多嘴多舌道:“你不要覺得別的女人吸煙樣子好看就也學,這不是什麽好東西,以後牙齒要變黃的。你別看我,我就是偶爾一回,一年吸不了兩根。”

江水眠看他還在千叮咛萬囑咐,趕緊乖乖低頭投降。

盧嵇:“回去吧,回去睡個懶覺。天大亮了再叫你起來吃早飯。”

江水眠搖搖頭:“我睡好了。我感覺你很不開心,所以我陪着你。”

盧嵇生得一張哄人的嘴:“哎呀真是孩子養大了知道疼叔叔啦,叔叔沒白給做好吃的。那陪着就陪着吧,你寫作業背單詞。”

江水眠:“那算了……那我還是回去睡覺吧。”

盧嵇笑道:“跟你玩笑啦!過來跟我一起修複書吧。”

他把煙灰缸放到一邊,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光腳踩在地板上,也把她半拽半抱起來:“別懶着,既然都起來了,就來幫我忙,我年紀大了,眼睛快不好使了。”

江水眠:……你才二十四啊!

她伸腳半天沒摸着拖鞋,盧嵇幹脆一把抱起她來。他坐在凳子上,就把在他眼裏小小一只的江水眠放在他腿上,翻桌上的書頁給她看:“你看,我手工活好的很,這裏貼的幾乎不影響閱讀的。”

盧嵇完全沒注意,江水眠僵硬的不敢動。她就這樣坐在他大腿上,腿彎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就像是被他整個人攬在懷裏。她甚至覺得這家夥是不是人猩混血,怎麽這麽長手長腳的可以把她抱的跟他懷裏的抱枕似的!

江水眠甚至想開口提醒這個心大的混蛋——

這是在民國!

她雖然頭發剪的跟狗啃一樣,胸前平的就像長了兩顆青春痘一樣,但她是個女孩兒啊!

準确來說,她是一個大女孩兒了!不是還穿着小裙子蹦跶來去想聽伊索寓言的小丫頭啊!

能不能別這麽親昵的抱着她,或者是評價她屁股到底大不大啊這個缺心眼的混蛋!

盧嵇無知無覺,一只手帶上了眼鏡,把她小腿也往懷裏抱了抱,跟怕她冷似的,拿起桌案上的書頁,道:“你會讀這上面的法文麽?”

江水眠生悶氣。

宋良閣是個性子清冷話很少的人,大概覺得她是小女孩又非親生,怕被她讨厭,所以從小到大還是挺知道界限的,她從來不用多說,宋良閣也從來不闖她房間,不在她長大了之後還随便抱她。

但盧嵇就是個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自來熟,天天搓腦袋揉臉也就罷了,往後就他這沒譜的樣子,還不知道能幹出什麽來呢!

盧嵇看她不理他,低頭問道:“怎麽啦眠眠?你還是困了?”

江水眠沒說話,卻在他低頭的時候,第一次瞧見了他戴眼鏡的樣子。

是個金絲邊的眼鏡,因臺燈反射光面在鏡片上,遮住了他琥珀色的眼鏡,生生把他那點傻呵呵壓下去,逼出幾分衣冠禽獸,斯文敗類的模樣。

江水眠愣愣的:……果真樣貌是會欺騙人的啊。

他瞧見她呆呆的眼神,顯得很得意:“是不是沒見過我戴眼鏡。其實還挺好看的吧。”

說罷,盧嵇跟玩變臉似的,一會兒把眼鏡推到額頭上去,一會兒戴在眼前,變着給她瞧,笑的得意兮兮:“是不是一看就像個讀書人!”

江水眠:……柏林工大要知道教出來你這樣的傻子,以後入學都要提交智商檢測報告了。

她掙紮起來:“你放我下來,我自己搬凳子坐。”

盧嵇:“好好好,這個大凳子給你坐,我去搬個圓凳子來。

他把她放在凳子上,江水眠抱着腿坐,盧嵇出去拿個圓凳子回來的時候,手上還拿着一雙羊毛襪子:“突然降溫了,你腳都凍得紅了。宋肅卿都不知道好好照顧你麽?連雙襪子也不知道給帶。”

他坐了個比她矮一截的圓凳子在旁邊,把黑皮扶手老板椅讓給了眠哥,拿着襪子就要給她套上。

江水眠:“等等!誰的襪子?!”

盧嵇一臉無辜:“我的啊。沒穿過!你能不能別一臉嫌棄,我又不腳臭!穿上穿上!”

最終江水眠還是套上了比她腳大了一大圈,不停往下滑的淺灰色毛線襪子,蜷着腳端着熱茶杯,窩在扶手椅上,自己不動手,光是嘴上瞎指揮的陪着盧嵇修了半天的書。

然而,姜家拿了這筆錢,卻并沒有什麽好結果。

作者有話要說: **

忘了,遲到幾分鐘。

真心不敢亂寫大學。

燕京大學1916年有雛形,1919年才算是正式創辦,跟本文的年代稍微有點點出入。1919年燕京大學還沒有分學系,只分了文理科,所以遲林說自己是文科系的。

以及朝雨的研究取自陳寅恪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

還有這篇文估計四十萬是肯定寫不完了,預估個六十萬吧。上一本預估一百二十萬結果寫了兩百萬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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