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1919年的夏天。

江水眠本來都是皮肉傷, 出院自然也快。宋良閣把她送到了盧家, 要她不要再随便跑到武館來。江水眠不樂意, 幾次偷偷溜出去找宋良閣,宋良閣把她塞回了盧家,最後一次送她回來的時候,點着她的腦袋道:“你說來替我踢館,你已經做到了。在這兒把頭發養長點,別再穿的跟個小子似的了。”

江水眠不信:“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你說他們會不會在天津博覽會之前……”

宋良閣心裏确實是有這樣的擔憂,所以他才執意要把江水眠送來。他覺得在現在這個急功近利的武林,那些人已經按不住腳步了, 栾老讓他參加天津博覽會就是最後再幫着贏一把再走。但這樣一個大場面,這樣一個成名的機會,他們怕是不會讓給宋良閣。

但他卻伸手摸了摸她頭發:“在我那兒住幾天, 念叨的都是盧煥初做飯如何如何好吃, 真讓你來了,你又不肯了。在這兒吃好喝好養傷吧, 過幾個月我們就回家了。”

江水眠拽着他袖子, 宋良閣捏住她的手,她總覺得說什麽都不合适,只得道:“我想回蘇州了。我想回家了。”

宋良閣最近這段時間考慮了許多,他覺得自己總身不由己,盧嵇更有勢力也能更好的保護她,他受的教育也好,教她帶她更合适。只是他覺得自己說了, 江水眠怕是會立刻頂嘴反抗,他道:“在天津再呆一陣子吧。跟那個不學無術的家夥好好在天津玩一玩。”

盧嵇似乎也是挖空了心思陪她,帶回來一大堆大概是學齡前兒童才玩的玩具,給一樓弄了個臺球桌要教她打臺球,後頭院子裏那個荒廢許久的網球場也讓人騰出來。

她頭發稍微長長了一點,盧嵇叫個洋人理發師來家裏,給她修的像個女學生。

江水眠想跟宋良閣回去,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覺得有點……尴尬。

盧嵇這個人很有意思,懂得知識多也愛玩,做飯也好吃,跟他在一起不論怎樣都不會無聊。就只有一點……他性子那股騷浪賤完全不過腦子,有時候一些舉動完完全全就是把她當成小孩兒……

比如教她打網球的時候,只要江水眠能贏了他,他比自己得了冠軍還高興,直接抱起來就狂喊狂親臉,滿口吹噓自己是個天才教練。

江水眠掐着他胳膊想讓他放手,使勁拿手背抹了抹就像被大型犬舔過的臉,盧嵇吃痛松了手,還笑道:“小丫頭真不好相處,又擺了一副別人欠你錢的樣子。怎麽着?叔叔抱你一下還不行?”

江水眠都覺得這家夥是不是真的是個變态,結果看他一臉蕩漾的沖過來抱她一下,立刻松手,還耀武揚威:“咬我啊,咬我啊!你說你平時那麽乖,就抱抱你怎麽了?家庭教育最重要的就是——互動嘛!老宋那種脾氣,肯定整天都不跟你說幾句話的!”

他簡直就像是有意逗她,又上來抱一下,江水眠讓他鬧得腦袋疼,氣得磨牙霍霍,真的抓着他胳膊一口咬上去,盧嵇嚎道:“松口……松口!眠眠你是要吃我的腱子肉麽!我不抱了行了吧!你怎麽臉皮這麽薄啊!”

江水眠憤憤松了口,心道:是我臉皮薄麽?我又不是個啥都不懂的小丫頭,你每次大汗淋漓的抱過來搓着頭發又親又啃,好幾次還被胡茬刮到臉疼,自己整天一副騷樣子不自知!你、你就不能要點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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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氣鼓鼓的抹嘴走了,盧嵇以為她真生氣了,頂着胳膊上被人猛一口咬到青紫的牙印,連賣可憐都不敢,跟她一起坐在飯桌上都不敢主動搭話,生怕說錯了話,江水眠又是龇牙咧嘴撲上來再咬一口。

江水眠好幾次坐在那裏看書,他都是輕手輕腳的繞到凳子後頭,伸頭探腦,就在江水眠以為他又要從後頭猛地抱她一下舉高高,渾身肌肉都繃緊的時候,就聽見盧嵇在後頭走來走去,半天憋出一句:“你第七題的解法太麻煩了。”

江水眠回過頭去,盧嵇立刻退出兩步遠,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是說你做錯了,就是說……有、有更簡便的辦法啊……”

江水眠正思索着要怎麽開口說自己沒那麽生氣,或許是她本來也不擅長道歉解釋,盯着他思索了太久,盧嵇吓得往後貼上了書架,一米八幾的人幾乎瑟瑟發抖,舉手求饒:“你慢慢做題,我、我不打擾你了——”

他落荒而逃。

江水眠:跑什麽啊,就咬了一口而已,你到底有多慫啊!再說了……真就是被多咬幾口,也不能怎樣吧。

那時候徐金昆的三兒子在軍中帶兵,一直在向徐金昆進言将盧嵇調出部隊去。盧嵇中途幾次去保定,對于徐金昆打算向南推進的計劃有些消極,一直希望徐金昆能用政治手段擴大地盤,而不是純粹靠打下來。

徐金昆最大的強項就是打仗,在帶兵方面,他的能力甚至可以說在整個中國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嚴格的體系化的訓練,十年以上的軍官培育,徐老跟那些抓了壯丁連上衣都不發,給條褲子,一杆槍,一兜子彈就把人當牲口一樣趕上戰場的軍閥決然不同。

盧嵇一是那時候也年輕,自己覺得在徐老的勢力範圍內算是說的上話站得住腳的人,二是他上了戰場幾年,被國內軍閥打仗的無理野蠻刺激的夠嗆。他算是見過一戰外圍,看見各自帶兵在戰壕之間沖鋒,但那至少都穿戴者軍裝拿着制式武器戴着頭盔,是正兒八經的對戰。

但國內很多時候,一眼望過去,半個軍隊的人沒有穿軍裝上衣,□□着排骨一樣的上身或者穿個破布褂子。整個軍隊裏連統一武器的一個連隊都沒有,全都是清末老槍,動不動打到一半炸膛,連帶周圍三四個人一起當場斃命;亦或是子彈完全不對,兜裏裝了一大堆12cal或者5.45,士兵也不懂,聽見頭頂上槍聲呼嘯,急着把這些完全按不進去的子彈往他手裏7.62的莫辛納甘裏塞,到了人家都殺到眼前來了,還不知道子彈不對。

這樣的環境下,盧嵇壓根不想發生任何的戰争。

但他那些避免打仗的建議,只會惹惱徐金昆。

徐金昆對他也早有幾分不滿。他幾次找盧嵇敘舊喝酒,意圖溝通一下感情,能讓盧嵇把姓改回來。盧嵇卻能躲就躲,躲不了就冷嘲熱諷,對于徐金昆的“敘舊”充滿了敵意,更讓徐金昆覺得,盧嵇不算是一家人。

從那時候開始,盧嵇對于他曾經研究打仗的熱情,漸漸也熄滅了。

他多次避開保定軍營內的會議,稱病為由整日窩在家裏,希望先淡化一下和徐老的矛盾,往後再考慮做軍工廠的管理。只是他宅在家這段時間的情緒低沉,讓江水眠誤以為是她咬的那一口造成的原因,在盧嵇的書房周圍磨叽了好幾天,想跟他道個歉。

盧嵇房子不大,院子不小,他把網球場的網欄撤了,有時候就當靶場用。江水眠有意從他書房裏偷偷拿了一把□□,跑到網球場上來練槍法。盧嵇坐在二樓小陽臺上喝着茶看着書,過着他精致的養老生活,忽然聽見院子裏一聲槍響,吓得從沙發上彈起來,就看見樓下空地上,江水眠端着一把□□,站在離靶子幾十步遠的地方。

他連忙沖下樓去,江水眠端槍的姿勢有點問題,她又開了一下,讓後坐力一下子彈在肩膀上,似乎疼的夠嗆。盧嵇沖進八月份的日光炙烤的網球場上,有點氣急,喊道:“眠眠!你下次要拿槍能不能提前跟我說一聲!”

江水眠轉過頭來,瞧了一眼都過了中午還穿着睡衣拖鞋的盧嵇,他這幾天都沒好好梳頭,宅的徹底,任憑一頭自來卷不停管教,胡子都沒刮幹淨。

她心道:他可算出來了。

江水眠垂眼:“我無聊……都沒人跟我玩。”

盧嵇本來是要訓她,江水眠一臉委屈,他又覺得是自己不好好陪她玩了,隐隐有點心虛後悔,道:“你提前跟我說一聲就是了。”

江水眠:“……你躲着我呢。”

她說罷轉過身去,又端起槍來。盧嵇嘆了口氣,忍不住走上去,端起她胳膊,從身後抓住她肩膀教她調整好姿勢,江水眠被他一碰,身子微微一抖,猛地擡起頭來瞧他。

盧嵇連忙松手,往後退了半步:“我、我不是故意的——”

江水眠半側過身來,眼睛瞧着地面:“沒事。你教我吧。”

盧嵇這幾天越想越覺得之前自己太莽撞了,小丫頭也稍微長大了一點,有個性了。就算是小朋友,大概也會因為被叔叔整天抱起來狂親而生氣吧。

他反倒有點緊張了,站在她身後,兩只手端住她胳膊,胸膛離她後背有一點距離,下巴就好像微微一動就能放在她頭頂上,裝作正經道:“手不要太繃着,手肘放在這個位置。你學武,反應力快,也會控制力氣,學槍法肯定會比一般人強。”

他剛說完,江水眠卻忽然往後一倒,将兩人之間距離變成了零,她手也一軟,槍變成了在盧嵇手裏。盧嵇剛說要她站直,江水眠仰起頭來:“對不起。”

盧嵇讓她這一倒,搞得心裏發慌:“什麽對不起?”

江水眠:“咬了你一口的事兒,對不起。我當時就是……氣急了。”

準确來說是讓他親的心裏有鬼,惱羞成怒了。

盧嵇無所謂的笑道:“哎,那點事兒!不要緊——哎呀随便咬,随便咬!”

江水眠後背貼着他:“我沒有讨厭你。就是不想叫你五叔而已。你就是有的時候……沒有眼力勁,不知道……不知道鬧騰過了。”她反倒指責起他來。

盧嵇就聽見第一句,低頭看她,他有點壓不住笑,還跟逗孩子似的故意裝驚奇:“哎?你不讨厭我啊?我以為你見了我就想咬死我呢!”

江水眠看他臉上那得意,就想再咬他一口:“……我沒說過讨厭你。就是你別老啃我,很煩。我也不小了——”

盧嵇笑:“好好好,不小了不小了!哎呀人家那些外國的,陌生人見了面都親臉,爹媽跟孩子在家天天親親抱抱的,也沒什麽啊!”

江水眠:……你又不是我爹!

盧嵇一手拎着槍,摸了摸她腦袋:“那這樣可以?”

江水眠點了點頭。

他幹脆把槍放一邊擺子彈的木桌上,捏了捏她的臉,有點興奮:“那這樣也行?”

江水眠努力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憋了半天道:“……嗯。”

盧嵇一個熊抱,直接讓江水眠雙腳離地:“那這樣也行?”

江水眠踮着腳尖半天也沒夠着地,真想罵一句去死,又想起某人一被拒絕就躲遠遠的慫樣,生無可戀的偏過頭去,避開盧嵇如同“被讨厭的爸爸終于和女兒重歸于好”的興奮的目光,嘆了一口氣,無奈道:“……行吧。”

盧嵇瞧見她那個小大人模樣又無奈又不好意思似的表情,把她放下來,臉上的表情簡直就像是如夢似幻,倒退半步,雙眼閃光,兩手捧臉。

盧嵇內心狂叫:啊啊啊啊啊啊她真的好可愛啊啊啊!

江水眠自然沒聽見他內心為可愛勢力瘋狂磕頭的聲音,歪頭道:“你怎麽了?”

盧嵇:……我要被萌死了。

盧嵇捧着臉,聲音虛弱:“……我當時就不該讓老宋帶你回蘇州的,要我自己養,我肯定能把你養成民國第一可愛美少女……”

江水眠:“……???”你對美少女有什麽誤解麽?

盧嵇整個人精神煥發:“來來來,拿槍,我教你!”

江水眠:……這個人怎麽跟犯病似的?

盧嵇教她又端起槍來,江水眠端着槍口,對準遠處的草繩靶子,盧嵇兩只手就像是環抱住她一樣抓住她胳膊,江水眠心裏一抽一抽的。

她想:我真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盯着小姑娘的殼子裝可愛占便宜……

盧嵇捏着她的細胳膊,時不時低頭瞧一瞧她頭頂,心裏也鼓鼓囊囊的。

他心道:我真不要臉,教槍哪用這樣端着胳膊抱着教,不過這小丫頭輕易不讓人抱着揉,但是她就是比天底下所有的貓科動物都可愛!養只小貓都會被撓,更何況她這種能拿刀殺人的,就算是幼豹了。咬他吧,天底下哪個養貓的不是一身傷,他要痛并快樂着!

盧嵇想一想,江水眠開了兩槍,姿勢都不錯,他卻沒松手,道:“給你派個活,你願不願意幫我忙?我們可能要一起去北京一趟。”

江水眠太久沒出門了,仰起頭來:“真的?去幹什麽呀!”

盧嵇:“從美國來了個女記者,比我還小兩歲呢,從廣州進中國,一路坐火車坐船北上到京津來。她跟美國駐華公使有很深的關系,再加上幾篇報道在美國還挺有名,過段時間在北京開會,她也被邀請了。甚至還請她去見一些老旗人貴族,邀她和幾個外國學者記者進宮去。那邊公使就說讓徐老給她找個保镖,但她性子很怪,她說不要男人當保镖,只要女人。”

江水眠興奮起來:“進宮?是、是那個宮?”

盧嵇:“到時候你能不能進去還不一定呢,不過聽說這女記者寫東西都很辛辣,別人不敢寫的她都敢,我想着你也會英語,既是可以給她當個翻譯,又可以稍微注意一下她都打探什麽事情。聽說老黎的太太,還有端康太妃都對這女記者很感興趣,你又是女孩兒就能跟着出入很多地方。重要的是,在京津一代的外國勢力,都很谄媚滿清老旗人,更同情他們,有意支持他們建立小政府,反正你過去的時候,如果她問了些不該問的話,你記得回頭跟我說一聲。”

江水眠狂點頭:“你也去北京?”

盧嵇看她如此高興,有點後悔了,早知道就該吊着她一點。他改口道:“我還需要去跟徐金昆好好說這件事,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北京也沒什麽好玩的,你還要跟着跑——”

江水眠:……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就是想讓我求你麽?

盧嵇低頭瞧她,道:“不過你要是特別想去,那我……”

江水眠:懂了懂了,配合你演戲對吧。

她忽然蹦起來,拽住盧嵇的衣領,就像個要糖吃的小孩兒,撒嬌似的道:“我要去!我要去!我都要悶死了!”

盧嵇滿意了,笑出一口白牙,攬了她後背一下:“既然你想去,那咱們也算是有內部關系,我肯定讓你去。回去準備收拾一下衣服,過兩天我們開車去北京。”

作者有話要說: 女記者克裏斯汀的原型是民國期間曾經游歷中國,1922年拜訪過黎元洪妻子,參加過溥儀大婚,和民國名流關系很好的美國女記者格蕾絲·湯普森·西登。

就算是美國,在那個年代也只是女權剛剛起步而已。但這位格蕾絲在1896年結婚後,還獨自游歷了埃及、印度、日本、中國和拉丁美洲各國,擔任過美國筆會會長和州級女性選舉協會會長,是一位相當令人欽佩的自由女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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