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江水眠正趴在床上, 說是裝睡,兩只手卻緊緊抓着被褥,心裏胡思亂想。

宋良閣推門進來,看她睡了,再氣也還是放慢了腳步,坐在了江水眠床邊, 輕輕拍了拍她後背:“眠眠, 你睡着了?”

她整理了一下神色, 揉了揉眼睛轉過身來:“沒有, 就眯了一下,怎麽了?”

宋良閣臉色很不好,顯然讓盧嵇氣得夠嗆:“起來收拾收拾東西吧, 我們明天早上就走。”

江水眠:“嗯,我東西早都收拾好了。出了什麽事兒?”

宋良閣:“沒什麽……你住在這兒的時候, 你盧五叔有沒有對你做奇怪的事情?”

江水眠:老爹你到底有多不信任盧煥初啊。而且還以前都是默許她直呼其名, 這時候非要加個五叔, 這不就是非要隔出輩分來。

江水眠搖了搖頭:“他待我很好啊。”

宋良閣竟然條件反射的加了一句:“比我待你好?”

江水眠呆了一下, 大概沒想到宋良閣會這麽直白的問出這個問題,道:“自然不一樣。以前是在家裏呀。”

宋良閣松了一口氣:“好,我去收拾我的東西, 你好好睡吧。一會兒把外衣脫了蓋好被子,別着涼了。”

江水眠瞥了一眼頭頂的書架。看來這一晚,盧嵇怕是沒機會過來給她念書了。而那邊宋良閣拄着拐磕磕絆絆下了樓,盧嵇正在樓下跟孫叔說話, 看見他下來就要上去扶,宋良閣差點一拐杖戳他臉上:“不用。火車票買回來了?”

孫叔有點犯難:“過幾天是冬至,好多人都要坐車回家,竟只有明天早晨淩晨出發的。不過轉車比較少,估計很快就能到上海了。”

宋良閣道:“那倒是趕巧,正好我們也收拾的差不多,明天早上就走。”

盧嵇苦笑一下:“行行行,你跟我鬥氣我也沒辦法。我扶你上樓?”

宋良閣轉過身來,拐杖敲在地板上,兩聲脆響,冷聲道:“用不着。今天我住眠眠隔壁,你要是敢靠近她房門,我把你打到跟我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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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拽着扶手上樓,盧嵇和孫叔一低頭,看見地板上兩個圓形凹痕,分明是用拐杖砸出來的,倆人俱是打了個寒顫。

第二天的火車是五點多鐘的,宋良閣拽着眼睛都睜不開的眠眠上了車,雖然說是生氣,但又是一別不知道幾年能見,宋良閣自然不可能拒絕他送行。盧嵇的後排寶座也被宋良閣強占,他甚至從倒車鏡裏看幾眼困得東倒西歪的江水眠,都被宋良閣探過頭來怒瞪回去。

天津不愧是華北第一大城市,新建的火車站不論是在什麽時候都熙熙攘攘,外頭的黃包車被趕着哄鬧的散去,他們拿着厚厚一沓轉車的票夾登上月臺。天氣轉冷,江水眠圍了個毛絨絨的小圍巾,可能是為了行事方便,還穿着背帶褲和燈芯絨厚襯衣,替宋良閣背着那個長長的兵器箱。

盧嵇其實想說的話也都之前說的差不多了,不論是道別還是那顯得很突兀的心思。

他嘆道:“老宋啊,咱倆下次見說不定是什麽時候了。”

宋良閣:“希望你別做出某些事兒,讓咱倆下次見面成仇人就是了。”

他這話硬邦邦的說出口,卻又覺得不合适……過了半晌才微微松下肩來嘆了一口氣:“罷了,你在天津也不容易,照顧好自己吧。上次刺殺,如果不是有眠眠,還真是事态難,你以後自己小心點吧。還有,寫信,別忘了。”

盧嵇點了點頭,他轉頭看向江水眠。她兩只手團在嘴邊哈氣,擡起頭來極快的看了盧嵇一眼,小聲道:“唔,那就……別過了。”

盧嵇心裏有點黯然,但又笑了笑,道:“你要再長高一點,以後考慮來天津上大學啊。還有,聽你師父的話。”

江水眠扁了扁嘴:“知道了。”

盧嵇想伸出手碰一碰她頭發,卻又縮了回來,若無其事的插回風衣口袋裏,笑道:“行吧,雖然還有一會兒才開車,但站臺上冷。你們進去暖和一點,也好找座位。”

剛修養好的小武伸手幫宋良閣把行李拎到車上,江水眠也跟着上了車。車窗玻璃擦得不是很幹淨,他們倆是訂了個小包廂,江水眠放下長箱,一擡頭就看到窗外,盧嵇兩手插在風衣兜裏,站在那裏,對她笑了笑。

出門的時候天還沒亮,這會兒終于出了太陽,玻璃棚頂的天津火車站被晨光映照的就像是一座玲珑剔透的玻璃鳥籠,他背朝東,半開放的站臺上,正可瞧見橙色的大好晨光從他背後照過來,映亮他的輪廓。也映照的他今天早上因為走得急而沒打理的頭發毛茸茸的。

江水眠迅速低下頭去,盧嵇似乎不想讓她這麽快轉開眼,他還想再多端詳他一會兒。盧嵇走到車窗邊來,他戴着手套的手敲了敲玻璃。江水眠擡起頭來,他卻什麽也不說,就是對她笑了笑。

笑的眼裏很溫柔,又有一點不言明的事情。

江水眠忽然想起這個不正經的家夥昨天夜裏越說越正經的話來。

說實在的,他是有那麽點恐慌的。總覺得江水眠一走真的就跟當年離開他似的,中間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事情,回過頭來不知道各自要變成什麽樣的人。

就算再小心翼翼的熟悉一遍彼此,他倒也不怕。

他卻怕少年人的毫不回頭,怕一錯過,他就要成端着酒杯感慨惋惜當年的那個人了。

江水眠心裏一縮,她轉頭道:“我想起來還有話沒說。”

話音剛落,連忙擠開走廊上的人,狂奔下車。

宋良閣還沒來得及叫她,一會兒就從車窗裏看見了她。

她站在站臺上,盧嵇也沒想到她會跑下來,朝她走過去。

江水眠忽然抓起了他的手,一把拽掉他手套,塞進他口袋裏,兩只手抓着他寬大的手掌,放在了她腦袋上:“給你摸。”

盧嵇忽然覺得明明他之前也就是一想,明明或許執念沒那麽深,或許想着真要是眠眠不喜歡他,也就是命裏沒緣分。這會兒卻在一秒鐘眼裏發酸,又在一秒之內破涕為笑。他把這一彎一折的心态都融進擴大的笑容裏,伸出手去使勁兒揉亂了她的頭發。

江水眠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說出這種話:“我不會讨厭你的。”

盧嵇笑的眼裏竟然如此溫柔,他像是驚喜,又像是意料之中:“真的麽?”

江水眠:“嗯。回頭給我寫信啊。”

她這個冷心冷情模樣的小丫頭,往往都會在最要命的時刻,說出幾句情義暧昧淺淡的話語。面上聽起來好像每一個字出格,但若是聽者有心,往深裏去想,仿佛又字字含着她不願說的情緒似的。

她說着,兩只手捏着他的手,蕩來蕩去。

盧嵇笑:“好。就寫給你,別讓你師父瞧見。”

江水眠不做痕跡的應了一聲。她猶猶豫豫,又覺得這也沒什麽的,對盧嵇揮了揮手:“你過來,我有個秘密告訴你。”

盧嵇想着難不成這丫頭打碎了家裏什麽名貴玩意兒塞在床底下了?他彎下腰去,她兩只胳膊一下子攀住他肩膀,呼吸一下子靠攏過來,在他臉頰上重重一親,松開了手。

盧嵇懵了一下,整個人保持着請舞伴跳舞似的半鞠躬姿勢沒起身,江水眠後退兩步,大笑:“再見啦。”她似乎這就心滿意足了,轉身蹦蹦跳跳就走。

直到火車門關上,盧嵇才猛地轉過頭去,望向了車窗。宋良閣沒好氣的跟他揮了揮手,江水眠卻不看他了,她低着頭似乎在研究小桌上的餐巾,火車很快就駛動了,一直到緩緩離開車站,她都在死摳着那塊餐巾,無論如何也不擡頭。

盧嵇忽然捂住了臉。

他覺得這句再見,就是再次相見的意思。

**

1923年夏。

盧嵇馬不停蹄的趕回家裏,魯媽迎上來,卻看着他外套都沒有脫,就問道:“眠眠呢?!”

魯媽連忙道:“在小飯廳聽廣播呢。發生了什麽事,還讓老孫從你辦公室打電話過來囑咐的,說要讓人去接太太,讓她早點回來。”

盧嵇随手脫下西裝外衣扔在沙發上,推開小飯廳的門。江水眠穿着條薄裙子,正倚在沙發上一邊看購物畫冊一邊聽廣播,眼皮子都沒擡:“什麽事兒讓你慌成這樣,二裏鋪的都快能聽見你的吆喝了。白天還好好的,這是晚上又要來跟我算什麽賬啊?”

她反正覺得盧嵇翻舊賬能力也一流,他急赤白臉不大多都是因為想起以前被騙的那點屁事兒,又開始火急火燎的時隔幾年想證明自己麽。

江水眠一副皇帝不急的樣子,盧嵇這個大內總管卻不能不急。

他湊上來:“你今天出去沒遇見什麽去奇怪的人吧?”

江水眠放下報紙,翻了個白眼:“我今天去見栾老,肯定也遇見當年那幫人,還有個都是讓我打殘了推着輪椅來的,這算不算奇怪的混蛋。”

盧嵇搓了搓膝蓋:“我是說——有個人回來了。”

江水眠瞧他那一臉吞吞吐吐的模樣,擡起眼來,倒是有點興趣了:“喲喲喲,你哪個傳緋聞的前姨太太找上門來了?可以啊,我也來個姐妹認親——”

盧嵇:“江水眠!你說你整天說話陰陽怪氣的!”

江水眠搓着自己手指上那塊兒量戒指尺寸的地方搓了一天了,仔細一看都能看出來那兒紅了一圈,她覺得趕明說不定自己就給搓掉皮了。這事兒越想越心煩,就忍不住嘴上沒留德。她嘆氣:“好好好,我錯了,你說吧。”

盧嵇湊過來,坐在她沙發上,抱着她穿着短襪的腳,放在腿上:“克裏斯汀回來了。我今天在甘石橋俱樂部的剪彩現場遇見她了。”

江水眠從沙發上彈了起來,瞪起眼來:“她回來做什麽,是要針對你的麽?她做了什麽嗎?”

盧嵇:“沒有,我怕的是她來找你。”

江水眠愣了一下:“她來找我幹什麽……你不會,就因為她當年親了我一口,然後你就覺得她會來找我吧。”

盧嵇心道:她當然會來找你!她這幾年往我在天津的辦公室寄了好幾張明信片,還有從印度發來的,埃及發來的,甚至還有西伯利亞來的!上面的話肉麻的他都不敢相信有女人能對女人寫出這種情話來。

只是他當然都燒了,肯定不會告訴她就是了。

盧嵇挺着脖子道:“不得不防。”

江水眠氣笑了:“她要是來找我那倒也好。就算她是在別的地方找我,我現在也有自信捉住她,到時候連着三年前的新仇舊恨一起報了!”

盧嵇仔仔細細瞧她,她臉上的表情确實不作假,他道:“你真的這麽想的?”

江水眠對于他的恐慌也有點不可思議:“……要不然呢,你以為是什麽?”

盧嵇開始又氣又有點說不出口了,半天道:“她可是第一個親了你的人啊!第一個,比我還早!憑什麽!”

江水眠笑了:“你這話就不對了,第一個親我的是以前隔壁陳班主養的大黃狗。我這是相信命運之吻的公主啊,還是中了毒的睡美人啊,誰一親我,我就開關立刻打開把對方當成真愛,不論她是不是殺你的兇手,不論她是不是個暴揍過我一頓的娘們,我都要一秒愛上?你腦子裏是被蟲蛀了吧!”

魯媽已經聽不了這倆人的智障對話,早早去小廚房準備飯菜了,盧嵇坐在沙發上安了心,忍不住探頭探腦,前後左右都沒人。他又去蹑手蹑腳的關上了小飯廳的房門,坐回在沙發上,臉上繃着一點特別虛僞的矜持,道:“真的,你不介意她親了你的事兒?”

江水眠摸不着頭腦:“我為什麽要介意啊!”

盧嵇特別誇張的咬了咬嘴唇,那暗示動作已經明顯的恨不得都把嘴撅上來了,江水眠忽然在他開口之前,就一下子知道他下一秒要說什麽了。

果不其然,盧嵇道:“那……那你也好歹親親我呗。別讓昨天的事兒,就當沒事兒似的呀。”

作者有話要說: 先發再改錯字。

以及之前給徐金昆的賄選俱樂部起名叫做紅花會。我今天才想到,紅花會好像也是那個HIPHOP團體的名字啊Orz。忽然一下子就出戲了。

我之前取名的時候,是因為原型中的賄選議員俱樂部身在北京甘石橋,所以叫甘石橋俱樂部。因為背景換到天津,這個名字不合适,我就用了金庸小說裏那個反清組織“紅花會”的名字,沒想到撞了。居然沒有人提醒我,因為我不看中國有嘻哈所以我不知道這件事,大家看到的時候居然沒有違和感啊Orz

所以我就把之前的給改了,還是改叫“甘石橋俱樂部”了。

以及之前49-50因為被鎖所以把密碼撤下來了。我再試一下,把密碼放在50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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