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江水眠披了件外衣下樓, 就看着盧嵇站在書房裏,倚着桌子,臉色相當難看的聽着電話。

他壓低聲音道:“這件事本身且不問,在北京到底是誰做的事,怎麽這麽不利索。我就怕的是他到了天津,以死相逼, 那真的就難辦了。”

對面徐金昆的口氣很暴躁, 他似乎也沒想到事情落到這種地步, 聽筒裏隐隐傳出他強調的聲音。

盧嵇轉過頭來, 看見江水眠,對她擺了擺手要她上樓去。江水眠卻不,她倚在門邊繼續聽。盧嵇露出了一個冷漠又無奈的表情, 硬邦邦道:“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出發。您也要知道, 這是他馮繼山在北京沒做好, 讓我來給擦屁股, 就算這事兒不成了, 那當真也是我能力不夠,您到時候有火往北京撒去,萬不要來找我。”

對面徐金昆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過了, 降低聲音說了幾句,盧嵇挂上了電話,轉身道:“眠眠,你去睡吧。我出去辦點事兒。”

江水眠搖頭:“我跟你一起去, 你要去哪裏?”

盧嵇想了想:“嗯……那你跟着吧,說不定真需要你。我要去天津火車站,你去換衣服——換得更像去夜場玩了似的。”

江水眠:“哈?怎麽着,我還要露大腿?”

盧嵇瞪眼:“你敢露腿,你當自己是什麽了!”我都還沒看過呢,你要露給誰看!

他從書房上頭的酒櫃裏拿了一瓶威士忌,随便撿了個杯子倒着喝了兩口,道:“什麽蕾絲大羽毛,什麽珍珠項鏈高跟鞋,你感覺能亮晶晶的都給挂身上,讓人看着就覺得咱倆是一對兒整天混跡夜場的狗男女就行。”

江水眠氣笑了:“就你這樣,我不論打扮的多純,走在你身邊也會被人認作是狗男女。”

她上了樓,剛換好衣服就聽着樓下的喇叭聲,急急忙忙的把短刀在裙子底下藏好,跑下了樓。盧嵇穿了一身不知道哪兒搞來的緞面紫西裝,簡直就像是把夜總會歌女的旗袍裏子翻出來做了件衣服似的,還配了個不知道是粉色還是紅色的花紋領帶,尖頭皮鞋,江水眠看了他一眼,都快眼花的想死過去:“你別穿成這樣走我旁邊。”

盧嵇身上酒氣重的很,雙眼卻很清醒,不知道是不是潑了些酒在身上。

他還很嫌棄江水眠:“這穿的太小家子氣了,你就沒有點什麽大毛領的衣服?”

江水眠也穿得又紅又紫,配着鑲寶石胸針大珍珠項鏈和小高跟鞋,已經很受不了自己了,她拎着小皮包翻了個白眼上了車,道:“這是六月!不是冬天,還大毛領,我怎麽不穿貂兒呢!你快點上車了!”

盧嵇擠上車來:“你快在我身上蹭蹭,蹭點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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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眠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先摁住,蹭了一圈。她嫌棄的推開他道:“到底發生什麽了?我看你剛剛接電話的時候臉色這麽差,怎麽這會兒又笑嘻嘻的了。”

盧嵇撓了撓頭,似乎不想給她太大的壓力,江水眠卻瞪大眼睛,逼他趕緊說實話。盧嵇無奈道:“我們一會兒要去見的這位,你肯定認識。是黎大總統。”

江水眠:“哦,他來天津了?”

盧嵇笑:“準确來說,是他南逃路過天津了。昨天下午開始,馮繼山帶着軍警和一大批愛國分子和學生圍了總統府,外門都踹開了,蹲在院子裏喊着要老黎下臺。老黎是個光杆司令,身邊也沒兵,他吓壞了,就帶着人逃了。他有自己的火車,估計是想逃到上海去。”

車在深夜的大道上行駛,江水眠道:“那就讓他走吧。徐金昆不就是想把他逼走麽?”

盧嵇往後一倚,道:“黎元洪也沒那麽慫,他不肯放棄機會,于是他把十五枚總統玉玺帶走了。他敢南下,怕是早就打好招呼有南派的人接應他,這帶着玉玺一走,說句難聽的,就是相當于當年大宋有人偷了皇上的玉玺直接送給金人似的,咱們那真是丢人丢本,連立足之地都要丢了。”

江水眠頭一回知道總統還有玉玺,還有那麽多,估計是批複各類文件用的。

盧嵇:“就算是他沒去了上海,留在華北的哪片地方,都有可能東山再起。畢竟以前在議會,他和徐也是勢均力敵,否則不會逼得讓徐金昆想出這種陰招恐吓走他。而且這事兒一出,老黎可以立刻找報紙,攻讦徐金昆的所作所為,對于普通小議員和百姓來說,他老黎又要站一回道德制高點。”

江水眠道:“我感覺怎麽都會輸似的。”

然而逼走總統,脅迫對方交出玉玺這種事情,要是擱在史書上怕也是要留下罵名的,他真的要替徐金昆做事到這種地步?就不能真的避開不去參與麽?

盧嵇嘆氣:“止損吧。我剛剛已經打電話,叫警署署長和直隸省長過去了,他們應該會比我們快一點。我就怕的是老黎死了,那到時候必定群情激奮,徐金昆就別想了。”

說着,車一路開往天津郊外稍有些偏遠的楊村火車站。

其實不止在天津,大多數火車站居然都修在遠離城市的地方,江水眠從上海來的時候,到的也是郊外的火車站,不得不坐了幾個小時的驢車才到了城內。這麽修,則是因為在好多年前剛鋪設鐵路的時候,就因為鐵軌靠近了城區,一大批民衆甚至包括官員,齊稱鐵路破壞了龍脈,火車的聲音驚動了土地公,火車噴出的煙是有毒的,如何如何,甚至砸過火車站,卸過鐵軌。

火車站不得不移到所有城市外圍,本來為了交通便利而建設的鐵軌,反而沒起到作用。

當他們停車走進楊村火車站的時候,站臺上往四周望去,都是一片黑色荒野,幾條鐵軌上只停了一輛短短的火車。一群人站在月臺上,盧嵇生生走出了醉酒後的妖嬈小碎步,進了車站去,一個穿着軍裝一個穿着警服的兩個官員,連忙笑着跑過來。

軍裝的那個應該是直隸省長,江水眠只知道盧煥初領的都是一些陸軍測量局局長之類的很邊緣的職務,對方應該遠在他地位之上,走過來卻仍然低頭哈腰的,笑道:“盧五爺,我們這兒已經卸了火車頭,把那火車司機也給控制了。這會兒就把火車頭開到庫裏去,他姓黎的想走也走不了了。”

盧嵇似乎舌頭都捋不直似的,歪斜着身子倚在江水眠肩上,道:“他帶了幾個人?在哪一節車廂呢?”

那省長道:“他把車裏窗簾都拉上了,不過我們剛剛有人從縫裏看過去,老黎應該在第二節車廂,至于帶幾個人……我估計最多不會超過兩個。他哪有那麽多人護着,也就只有一兩個護衛,是他在北京這麽多年随時帶着的。”

盧嵇一副沒聽懂的樣子稀裏糊塗點了頭,那省長連忙笑道:“打擾盧五爺了,這是在哪家喝酒喝到一半,突然趕過來的。真是辛苦盧五爺了,這件事兒,我們這些跑腿命的人幹就是了。”

江水眠不得不佩服,論演戲,盧嵇是活的教科書,他居然還能給自己憋出一個酒嗝來,道:“哎呀不要緊,徐老都打電話了,我能不來麽!來來,這是呃……你第幾來着?哎呀無所謂,這是我太太,快跟王省長打個招呼。”

江水眠心裏罵道:我行幾你是心裏不清楚麽。

面上卻嬌滴滴一笑:“見過王省長。”

那省長頭一回看見盧煥初真的抱着個女人跑出來,實在稀奇。他覺得要真能巴結這位太太,那算是油滑難纏的盧煥初就多了個突破口啊。他也知道盧嵇沒有什麽“正房太太”,倒是也敢叫:“哎,見過盧太太,真是個大美人——“

江水眠心道:我這五分鐘的戰鬥妝,還有這一身縣城夜總會風格的衣服,您真會誇人啊。

盧嵇聽見那省長強誇眠眠是個大美人,也有點憋不住笑。可下一句,他就有點笑不出來了。

”咱們盧老爺倒是都從哪兒找出來這麽多标致的人,我還以為天津的美人我都見過了呢,原來最好的還都藏在您那兒呢。指不定幾個院子都裝不下呢。”王省長搓手笑道。

江水眠也笑了,反往他懷裏一倚:“是,回頭那些大美人,也讓老爺給我介紹介紹,我認識一下。”

盧嵇連忙夾着江水眠往前走,前頭站臺上擠了不知道多少軍警,在那兒拿着槍對準第二號車廂的玻璃,喊着要車裏的人下車,否則就開槍了。

盧嵇從地上撿了一根警棍,站不穩似的對這幫子擡槍姿勢不标準的當兵的揮了揮:“哎哎,讓開,幹什麽呢。知道車裏是誰麽就拿槍對着。都讓開。”

等着車邊讓出來一圈空地,他才拿着警棍繞着車邊走來走去,有一搭沒一搭的敲着玻璃。要是外頭叫嚣着,車裏的人還能憋得住氣。這會兒外邊沒動靜了,只有這根警棍就跟打鼓似的,還帶着節奏亂敲起來,車內的人反倒有點摸不準了。

盧嵇敲了沒一會兒,裏邊傳來了聲音:“你們要是敢強闖進來,我就立刻自殺!”

這老黎倒也知道怎麽威脅徐金昆啊。

盧嵇把警棍抱在懷裏,笑道:“哎呀,我當這是誰呢。他們夜裏例行查車,說有節車廂裏的人怎麽都不肯下車,也不知道是誰,就不敢放行,我就在周邊不遠喝酒,就非讓我也過來了。原來是老黎啊!”

他這放屁話不打草稿,周圍幾十裏地都跟白洋澱似的,他上哪兒喝酒去。

車內的黎大總統似乎也愣了一下,道:“小盧,他讓你出面了?我之前不是說過,他的事兒你別參與。你怎麽——”

盧嵇裝傻起來:“誰的事兒啊,我參與什麽了啊。哎老黎,你這開着火車要去哪兒啊?我這聽着半天也沒有女人說話,你那些夫人太太不在車上?”

黎總統半晌道:“我只是南下去玩一玩,你放行吧。”

盧嵇:“那你這一去,也不知道啥時候回來,咱們也好久沒見了,我上車來,咱們敘敘舊。就我一個,哦——還有我的新太太,哎,你去年還說我什麽時候結婚請你喝酒呢,這會兒可不是,找了個新太太給黎叔您看一看?”

車上的黎總統似乎知道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天津這幫人有的是耐性蹲等,說不定等個三四天,他在車上餓個半死,也是要下車投降的。直系裏,他也算是跟盧嵇能說上話的,不如找他上車聊一下,說不定能反制住他,拿他當人質,逼着站臺的人接上火車頭,離開站臺。

盧嵇笑道:“這樣行吧,我讓他們都退開十米遠,你就給我一個開車門。你車上肯定不止你一個人,我就帶個姨太太,你也要怕我了?”

車上過了一會兒,才傳來聲音:“你先讓他們退開。”

盧嵇回頭招了招手,那省長還想上來跟盧嵇說些什麽,盧嵇擺手:“讓你們退開就退開,我跟老黎說點老朋友之間的話,你們也要在這兒聽着麽?”

那省長滿頭大汗,心道:要是盧嵇讓他們反逮住了,他不論什麽都要放行了啊。這盧五爺确定不是在坑他們麽?

不一會兒,車門打開了,開車門的是一個穿馬褂的中年男人,面色鐵青,他身子一偏,請盧嵇上車來。盧嵇卻不着急:“車上有幾個人?”

黎大總統道:“我,還有兩個護衛。”

盧嵇一副喝的迷迷糊糊的樣子,擡着手指,站也不穩:“那不行,我就帶一個人,你也只能就帶一個人,讓這個人下車咱們再聊。”

馬褂男人看了一眼江水眠,又看了一眼滿身酒味的盧嵇,轉頭看向車裏,點了點頭。黎總統開口道:“可以,我讓他下車,你們倆上來吧。”

江水眠條件反射的覺得眼前這位穿馬褂的男人,應該也是習武的。北京多有隐居的武人,像是栾老的師父,就住在北京。他們平日裏都各有工作,好的可能祖上有産業,不好的甚至還要開鋪子。北京武館少,武人也幾乎不怎麽動手,這就像是個隐沒的規矩。想闖蕩的武人都去天津張揚跋扈,想賺錢的武行就在天津吹得天花亂墜,但這一切都不能帶到京城去。

在北京幾乎很少有人會上門比武,收徒弟也都是進家門只收幾個,一邊讓徒弟做長工找工作,一邊教一教。更別說什麽讓民衆圍觀的比武賽事了。那是所有武人的清修地。

江水眠覺得自己習武這些年,可能有些神色氣質壓不住,她連忙扶着盧嵇,腳底下高跟鞋踩得東倒西歪,對他嬌笑着避開了那馬褂男子的目光。

她似乎感覺自己上車之後,那馬褂男子盯了她後背好一會兒,才下車關上了厚重的車門。

盧嵇扶着架子,笑的吊兒郎當,站不直身子。長長的車廂裏亮着兩盞昏黃的燈光,煙霧缭繞,一張小桌後邊,坐着江水眠在幾年前的宴會上遠遠看見過的黎大總統。只可惜他這會兒光着腦袋,兩鬓一點殘發東倒西歪,滿臉疲憊,一只手捏着雪茄,一只手拿着一把黑色的小□□,對準了盧嵇。

而在他斜後方,車廂最遠端,有一把高高的類似于酒吧椅似的椅子擺着,上頭坐了一個灰色麻布長袍的老頭,須發盡白,一只腳壓在身子下頭,一只腳垂着離地面隔出一點距離。

江水眠莫名繃緊了脊背,她像是一只第六感感覺到危險的貓,緊緊抓住了盧嵇的胳膊。

盧嵇卻好像看不見那把槍似的一笑,道:“老黎,我以為你這把槍會對準你自己呢。”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晚了一個小時!實在是補覺補過了!

不知道大家雙十一都買了什麽,我最主要就大出血買了一副挺貴的降噪耳機……

不過我太容易丢東西了,這個耳機要是丢了那我真就再也不買貴耳機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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