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們都去了遠方(上)
第九章 他們都去了遠方(上)
我對她們的死不能釋懷。
臨近中考,緊張了三年的同學反而都松下心來,由幾個女生帶領着寫起了同學錄。班裏的女生紛紛買來了各種顏色的銀光筆和好看的本子,第一個拿給喜歡的人寫。多少人是通過最喜歡的字母猜出對方喜歡誰;多少人在最後的留言裏寫出了一直沒能說出口心裏話;又有多少人在一次次搬家後仍保存着這個本子。
我卻很膽小,本子已經傳給班裏大部分同學寫了一遍,也不敢找借口讓他寫。
他先把我叫到操場上,邊圍着四百米跑道走邊平淡無奇的對我說,“我們分手吧。”
他是第一個在準備離開我的世界前,鄭重其事來向我道別的人,他應該是重視我的感受吧?但為何我卻感覺不到一絲寬慰,反而撕心裂肺的疼。
“為什麽?”我固執的問,盡管心裏清楚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為什麽,甚至不需要精彩開始激烈結束,傷害就那樣沒頭沒尾的襲來了。
他回答我,“我要回戶口所在地參加中考,父母沒打算給我報北京的高中,也不知道下次回來是什麽時候,你會等我嗎?”
“我們可以寫信啊,三年很快過去了。”
“傻瓜,我說的不是三年。”他勉強的笑了笑,“難道你不害怕沒有期限的等待嗎?”
我忽然愣住,呆呆的望向他。
“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他說,“別太輕易承諾就承諾永遠。”
我垂下眼簾,心中無限沮喪,“那……你能不能幫我寫一下同學錄……我知道你們男生不愛寫這個……可……”
“好。”他一口答應,“我會認真寫的,但是我有可能這周就離開了,你周日上午八點在我家門口新蓋的那個橋上來找我拿吧。”
那座橋很寬闊,給人很舒坦的感覺,李響和朋友們放了學從旁邊的斜坡爬到橋上去,坐在石階上邊玩邊聊天,直到天黑才回家。橋沒有思維,但就像一個載體,能夠承載許許多多的美好的回憶。
去赴約那日,我很早起床,連換了好幾件衣服,左等右等都不見太姥姥從早市買菜回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太姥姥依舊遲遲不見蹤影。想着平時這個時間她也應該回來了,今天可能被什麽事耽擱了,估計一會兒肯定回來了,就趁着姥姥熟睡之際,關上門跑出來了。
李響已經坐在橋上等她了,手邊放着同學錄和五顏六色的筆,“還挺準時。”
我只是沖他笑,沒有告訴說,為了見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而如果我當時就知道代價會是永遠的失去,不知道還會不會義無反顧的從家裏跑出來。
我問他,“還是要走嗎?”
“恩。”他點頭,“已經決定的事,怎麽會再改變。”
是啊,沒有一個人不是自私的,他在這裏有朋友,有愛他的人,他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可是這裏還沒有一個陌生的城市帶給他的誘惑大。朋友怎樣,愛人又怎樣,該走的注定還是要走,沒有人會因為友情的束縛而改變原定的計劃。
氣氛很尴尬,他先打破僵局,“我去買兩根冰棍回來吃吧,你在這裏等我啊。”
說罷,他已經靈活的翻過圍欄,從土坡上爬下去了。我追到橋邊,看見橋下床流不息的車,腳就挪不動了,嘴也喊不出聲了。
在他買冰棍以及走回來的這段時間裏,我翻看了他給我寫的同學錄,前邊寫的亂七八糟,一句話用了好幾種顏色的筆寫。留言處也沒有長篇大論的寫下很多心裏話,只有五個大字——且行且珍惜。
當他将冰棍遞給我時,我鬧脾氣不肯接,非要問清楚他為什麽這樣草率的對待我的同學錄。
他趕緊解釋說,“我是全色盲,不能分辨任何色彩的顏色,所看到的世界就是黑白電影,只有白色、灰色和黑色的區別而已。我又不能一天就把同學錄寫完,再寫的時候,肯定不知道自己上次用過哪支筆了。”
就在這一刻,他頭上的光環好像消失了。我以為他有幽默感,智商高,家底足,優越感十足,卻不知道他先天就患有色盲症,不能自己過馬路,要借住周圍路人的眼去看紅綠燈,見他們往前走了才敢跟着過馬路。上天是公平的,他給了一個人太多的優點,讓他高高在上,就一定會再給這個人造就致命的弱點,讓他有機會融入集體。
他在一個十字路口向我道別,“你要好好考試,争取考個好學校,你會有很好的前途,你會有很好的未來。”
我第一次很勇敢的拉起他的手,站在人行道前等紅綠燈,“我送你過去吧,以一個路人的身份。”
我們緊握着手,在擁擠的人群中從馬路的一側走到了另一側,我停住了腳步,他繼續往前走,我們都放開了對方的手。就這樣,一個不回頭的往前走,一個冷冷的站在原地目送,好像人群沒有前移,而是我在飛速倒退。
太姥姥和姥姥也走了,一樣令人始料未及,她們去了我們到不了的地方,她們去了遠方。
在我走後,太姥姥沒有按照預計的時間回來,她在買菜時踩中腳下的爛西紅柿,不慎滑倒,當場突發腦梗,周圍沒有一個人敢扶她起來,終于等到了好心人送她去醫院,但已經晚了。
姥姥睡醒發現家裏沒人,肯定會滿屋子瘋找一通,确定家裏一個人都沒有後就更加焦慮。她輾轉到廁所,将新買回來的潔廁靈打開,喝了半瓶。
這些是母親在等待姥姥洗胃的漫長時間裏,用她的叫喊聲吐露給我的信息,她罵我不負責任,說我不是她的女兒。在寂靜而嚴肅的醫院樓道裏,她的每一句話都化作尖刀直插入我的心髒。
那樣無邊無際的白色給我很深的壓抑感,身邊都是鬼哭狼嚎的聲音。有些人哭着來搶救,治好了笑着送進病房;有些人笑着來檢查身體,卻心事重重的離開。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會得到這兩種結果的哪一個,我們早晚都逃不過死亡的大結局,只是我們更願意舊病難醫的人漸漸死去,不能相信接受突如其來的變故。
母親不吃不喝的抗到後半夜,瞪得兩只眼睛都紅了,醫生說需要牛奶洗胃來稀釋,防止重金屬物質鹽析而進入血液。她又晃晃蕩蕩的起來要去買,爸爸自告奮勇的要去,被她攔住,“很多事要親力親為,別人代替不了。”
牛奶一盒一盒的送進搶救室,她的眼窩越來越深。一次又一次點燃她的希望,又讓她陷入更深的絕望。終于,手術室的燈滅了,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醫生滿頭大汗,摘掉口罩,搖頭說,“送來的太晚了,我們已經盡力了。”
我從未經歷過死亡,更別說是眼睜睜看着親人死于自己的失職,死于自己的不負責任。
母親當即暈了過去,醒過來時已經躺在家裏的床上了。父親還在廚房,固執的用洗碗布把給姥姥熬藥的鍋刷的很幹淨。雖然他沒有哭,嘴上也什麽都沒說,但他傷心了,誰都看得出來。
母親忽然起身,神秘兮兮的指着我身後說,“快看,你身後的黑影是什麽?”
我吓得跳着回身看過去,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可身後什麽都沒有,只是家裏的狗在地上來來回回的走。
她又像受到驚吓一般的向後躲,拼命用手拍着眼前的空氣,嘶吼着,“走開,別過來,別過來。”
父親聞聲,放下手中的藥鍋,制止她說,“已經這麽晚了,鄰居們都睡覺了,你別再鬧了。”
母親仿佛沒看見父親,也根本聽不見他說話。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所看見的東西,聽見的聲音全都與我們不同。對于我們來說,她現在很不正常,可也許對她來說,難以理解的是我們。
“那邊有個黑影,朝我過來了。快跑呀……啊……”
她就這樣鬧着,我們換了很多種方法都無房将她制服,或是能短暫的安靜一會兒。最後,父親沉默的站在電話機前猶豫了很久,見我已經控制不住情況,果斷的拿起了電話。
醫生是擡着擔架來的,母親被五花大綁的捆在擔架上擡進了車裏,我聽見醫生小聲對父親說,“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
我一直是依附着媽媽而生存,失去了她,就是風筝斷了線,飛機失去了雷達信號,一點方向都沒有。眼前突然出現了汪洋大海,我是漂浮在其中的浮木,無依無靠,找不到終點。
小時候害怕媽媽走了就不會再回來,每天都追到鐵道邊,一直到看不見她的背影了才肯回家。如果有一次,我沒有拉住她的手,只是扯住了她的衣袖,然後留在手裏的部分越來越少,看着她漸行漸遠,卻無能為力。
一片漆黑中,只有救護車的燈光一閃一閃,蒼白且蒼涼。
父親把家裏的鑰匙給我,“精神病院不是你去的地方,趕緊回家呆着去,我們明天就回來了。”
我乖乖的回了家,身體裏的全部力氣只能支持我走回家,關上門我就靠着牆壁滑了下去。家裏的狗都覺出不對勁,夾着尾巴守在門口等,外邊稍微有點動靜,立刻警惕的站起來。
我想安慰它,就伸手去撫摸它背上的毛,剛一碰到,它便張嘴要咬我,還沖着我汪汪汪的叫,把我的心弄的更亂了。這才發現,我們同樣的警覺敏感,在巨大的變故面前,我們誰的堅強也不足以安慰對方。
我不知道如果媽媽從此不會再回來,它會不會對着媽媽走出去的這扇門一直叫,叫到嘶啞,叫破了喉嚨,也還要叫。如果小時候媽媽告訴我,有天她會去很遠的地方不再回來,我知道自己一定會追着媽媽離開的腳步一直跑,直到跑死也不會停止。
我還靠牆坐着,已經站不起來了,索性和狗依偎着眯瞪了幾個小時。
我一直做噩夢,夢見自己一直在黑暗裏孤獨的走,看不到盡頭。越走越迷茫,找不到前路,退路越來越遠。四周安靜的出奇,我大聲的叫嚷,卻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
家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還是驚動了奶奶家那邊的人,姑姑很早就開車到了我家,說是爸爸讓他把我接到醫院。我心裏無比忐忑,昨晚還不讓我跟着去,今天卻興師動衆的要姑姑開車送我去醫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頭一次見識的精神病院的構造,與我的想象大相徑庭。我以為醫院一定會用圍欄把病人圈禁于其中,還要在圍欄上方增設高壓電網,看上去就那樣壓抑,給人與衆不同的感覺。實際上,它的圍牆并不高,也沒有極端的防護措施,樓梯全部為白色,反而給人一種很舒适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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