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他們都去了遠方(下)
第九章 他們都去了遠方(下)
下了車,我就聽到了叫喊聲,就像鬼片裏一樣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們在喊什麽,他們卻陶醉其中,不知疲憊。有個老頭突然愣住,向我撲過來,抱住我的腿,一勁兒的磕頭,“你就原諒我吧,當初我真的不是故意……”
我吓壞了,趕緊用手捂住嘴才沒嚷出聲音,眼看着他被幾個護士拖走,強行注射了鎮定劑。
推開病房門的瞬間,心就像停止跳動了一樣,我不敢睜開眼看,甚至害怕面對不願意接受的事實。
姑姑先進去跟爸爸說話,我艱難的走到病床前,她還在睡着,呼吸很均勻,頻率和點滴瓶裏送出的一體一樣,無論是點滴的滴答聲,還是各種儀器發出的滴滴聲,都是生命正在延續的象征,那麽生機勃勃。
“醫生已經确診為精神分裂症了,打了一針鎮定劑,還不知道睡醒了怎麽樣呢。”父親連連嘆息。
姑姑還在一旁安慰她,“可能就是太累了,睡一覺醒了就沒事了。你千萬別洩氣,就當是為了孩子。”
我偷偷記下了床號——十六號,法律規定十六歲的人才可以辦理身份證,直到十八歲他們才不需要監護人,才具有完全的民事行為能力,但永遠不能約束一個未滿十六歲的孩子的父母不能撒手人寰,不能自暴自棄,不能抛妻棄子,不能作惡多端。法理之外人情當中,最大的不可抗拒力就是命運和生老病死。
我偷溜到了醫生辦公室門口,一扇大鐵門打我拒之門外,他們就用三面前和一個不牢靠的門把自己和病人劃分開。他們以為把自己隔離了,病人沒準還覺得他們被關起來了,其實他們全都被困住了。
一雙手附上我的肩膀,護士問我,“你在這裏幹嘛?”
“我不是神經病,我要找醫生問我媽媽的病。”我特別想澄清自己很正常,可卻那麽無力,喝酒喝高了的人也一直喊自己沒有高,有時候誰醒誰醉真的很難區分。
謝天謝地,護士相信了我的話,帶我進去。我說,“我是十六床那個病人的女兒……”
他們都齊刷刷的看向我,有個男醫生搬了把椅子放在他身邊,“小朋友,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想知道我媽媽的病情,他們都說我姥姥有精神病,你們又說我媽媽有精神分裂症,那我以後會怎樣?這個病會不會遺傳。”
“患者的病情我們會交代給家屬,你還太小。我只能告訴你,如果一個人被确診為精神病,就已經沒有任何正常人的意識了。精神分裂症是精神病的一種,也是比較早期的症狀,患者平時意識正常,只有在受到強烈刺激的情況下才會發病,至于遺傳跟多方面因素都有關系,比如所處的環境,自己的心态,還有人生經歷等等,都有很大關系。”
大人總喜歡用“你還小”這句話來糊弄小孩子。人的心智是否成熟不是靠年齡來界定的,還是用閱歷來衡量比較标準。有些人平淡無奇的過了一輩子,直到死的那天還懷揣着一顆童真的心;有些人還沒成人就經歷了太多坎坷,早就已經鋼筋鐵骨。
護士推開門喊了一句,“十六床的病人醒了。”
他迅速站起來跑出去,我跟在他身後跑,雖然拼命的跑,可心裏一點底都沒有。這就好比一個人在迷宮的岔道口選擇了一條路,堵上所有的希望和力量向前沖,卻也不知道終點究竟是光明,還是又一條死胡同。
我這一天一夜的煎熬心情,像極了母親一次次為姥姥去買牛奶的心理落差。那時我還不能理解她猶如蝕心般的痛,此刻我深深的體會到,那種渴望一個人活着的心情。只要能活下去,別無他求。
原來,人不是慢慢長大的,而是一瞬間就長大了。倘若沒有經歷這些事,也許我活到了四十歲,也不會有試圖抵抗命運的渴望。母親都是孩子的精神支柱,就相當于古代雙方交戰中的大旗,就算再破再爛,只要還沒倒,戰士們就鬥志昂揚,一旦它倒了,就會軍心渙散,各自逃跑。
母親是一個象征,是每個人生下來就追求的一種信仰。我們的性格就像是她的複刻,更像是她生命的延續,但我們并不是她,很多路還要自己走,很多事情要自己面對。世界上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條不同的路,別人要走的路上沒有我要的幸福。如果有一天,痛失了某人,還能在自己的路上站住腳,人生就不會再失衡了。
我把章璋給的友情當做信仰,就在讀過她的信後,我開始懷疑生活的意義;我把李響給的愛情當做信仰,當他義無反顧的決定離開,我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但現在,我只把更好的活下去當做信仰,就不會被任何人影響。
母親醒過來了,她招手示意我過去,“以夢,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我又驚又喜,含淚不住的點頭。
父親走過來說,“你太累了,少說點話。”
“我是怎麽來這裏的?”她疑惑的問。
“你不記得了,昨天晚上你誰都不認識了……”
父親攔住我,“沒有的事,你別聽她胡說。你就是工作太累了,到這兒睡了一覺就好了。”
情況和醫生預想的一樣,她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麽,那段記憶被憑空剪掉了,找不到任何存在過的痕跡。她的記憶從在醫院暈倒以後,就直接跟現在接上了。
我多麽希望,她在極端痛苦的情況下,能忘記姥姥的死,忘記那些讓她鑽了牛角尖的事。我也知道這是癡人說夢,如果一個人能夠輕易的忘記痛苦,記住快樂,那就不會再有那麽多人死于自己的執着。
兩天後,她恢複正常了,但她心裏有個結。她心裏是恨我的,可是她又同樣愛我,左右矛盾,選擇處處躲着我,弄的我們兩個人都很別扭。
她明明很關心我,卻不想讓我知道她在關心我。中考那天,她把所有的注意事項都告訴父親,再讓父親逐條告訴我。也假裝不關心我的成績,想知道什麽都借父親的口問。
她也是從父親口中得知我考的一塌糊塗,分數僅夠得上一所私立高中,我在這所學校的初中部參加會考,感覺自己無論是跟這裏的環境還是學生都顯得格格不入,他們的頭發五顏六色,校服上寫滿了各式各樣的字,他們在校門口抽煙劫錢,男女生公然勾肩搭背。
我有些後悔因為早戀而沒有好好學習,但已經這樣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趴在床上哭,即便這是徒勞,但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發洩。
“你看看你的好女兒,考成這樣,還只知道哭。”母親對父親抱怨。
父親不愛聽了,“什麽叫我女兒,她不也是你女兒嗎?”
“要不是你老慣着她,能成這樣嗎?”
“那你呢,你教育了嗎?”
當他們嫌棄我時,總會用“你的”,生怕別人以為我的錯誤就是他們的影子,可我猶然記得,小時候我考了雙百,母親無論是對誰誇贊,都會說“我的女兒”,只為了告訴別人我充分的遺傳了她的基因。
他們從對我的教育的方式正确與否引申到誰一直在支撐這個家,媽媽摔了碗,爸爸掀了桌,這次誰也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各個學校的分數線出來以後,也傳出來一個驚人的消息,部分與學校錄取分數線上下浮動不大的落榜學生,可交贊助費入學。每個學校招兩校生的價格都一樣,但不是肯花錢就能上,還要有關系。為此,母親特意買了很多東西去“拜訪”我的班主任,看能不能靠她的關系跟校辦招生的主任說上話。
她終于下定決心回公司買斷,用後半輩子養老的錢賭我有個光明的前途,她活了小半輩子,還沒來沒從銀行裏取出過打捆的錢,而且還是三捆,外加一些零錢。工作人員用牛皮紙袋把錢裝好,她小心翼翼的揣在最裏層的衣服裏裹着,沒敢回家,直接去學校交了錢。看着驗鈔機刷刷刷的數着錢,猶如在身上插了一根管往外抽血一般。
她把換回的那張錄取通知書交給我的時候,只是說,“只要能給你能念好的高中,有好的前途,就算是用命去換,我也願意。可是孩子,我不可能永遠在你身邊,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
兒女在母親面前永遠都不可能長大,因為母愛實在太過強大,超負荷也可能釀成悲劇。氣球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變成多大,只是有人吹起它就會變大,結果只能毀滅自己,也傷害了別人。
我的母親就是這樣,以為自己的力量無限。她很快就在超市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要站超過八個小時,賣貨喊道嗓子都啞了,偶爾還要搬運非常重的貨物。她累得眼睛都眼白都變成了血紅色,醫生已經嚴令禁止她再幹粗重的活兒,她怎肯聽,硬扛着繼續工作。
最後,她吐了一口血,累死在了工作崗位上。她不是身體太累了,是心太苦了。很多事無法抉擇,她選擇了逃避,唯有死亡能讓她的心靈得到解脫。她對自己的身體再清楚不過,這些天一直在叮囑我一句話,“無論今後發生了什麽,請善待你的父親。”
夫妻幾十年,她太了解父親了,也太清楚自己走後父親會帶我過着怎樣的生活,那句話應該是最後的願望。
母親走了,這才發現父愛也同樣偉大,只是它太沉靜,又不善于表現,很容易被忽略。
姥姥走了,太姥姥走了,母親也走了,如果她們真的去了遠方,我希望遠方是一個沒有病痛折磨的地方,也是一個沒有歧視的地方。然而,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世界,也只是祈禱着。
家裏正好住一樓,他就在陽臺上開了一個門,砌上了幾層臺階,做起了小本買賣。他只管賣東西掙錢,從不清點貨物,每次進貨的品種和數目都相同,家裏沉積了很多過期的食品。
有一點時間生意特別慘淡,後來得知是隔壁小區又開了一家小賣部,很多人能少走幾步路就不跑到這裏來換買酒了。他就要去把那家人打跑,我攔住他,“你別去,媽媽已經不在了,我不想再失去你。”
“可是,我去拼了,也許能成功,如果我坐以待斃,咱們就只能一起餓死。”他下定了決心,管不了我是不是哭得很兇,頭也不回了走了出去。
事實證明,當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就總能活下去。可是他更加嗜網成瘾,家裏的燈泡壞了好幾個,還剩下一個散發着微弱的光,勉強還能看清人影,但要看書本上的字就很費勁。有天,我看了一會兒書,正用手揉着眼睛,聽見“吧嗒”一聲,再睜開眼,看見一只面包蟲正在書頁上蠕動。擡起頭的那一刻,我被吓呆了,天花板上居然滿是正在爬行的面包蟲,他們令我暈眩。
那些過期的貨裏有很多面包,賣不出去就生出了蟲,面包蟲經過一點時間又變成了飛蛾。
回學校拿畢業照的前一天,我砸碎了存錢罐,以前幫他們買飯多收的五毛錢都被我攢起來了,少說也有四五十塊了。我用它們買了一雙新鞋,準備明天穿着去學校。
我沒有照畢業照,但交了錢,班主任就會發給我一張照片留作紀念。我想有天它們拿起畢業照,甚至會忘了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同學,但我不會忘記他們每一個,每一張臉都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腦海。
人生就是這樣,也許你的不經意,會成為我的刻骨銘心。會不會我在李萌萌的記憶裏,也是化成灰都不能忘記的一個人?
我們終于說話了,像多年不見的老友一樣感嘆,她對我袒露心事,“我只是嫉妒那些想要什麽就可以得到什麽的人。我親生父親在我媽還懷着我的時候,就在外邊和別人好上了,還告訴我媽說他們有共同的理想,求我媽成全,就丢下這個家走了。我媽帶着不懂事的我嫁給了我的養父,他們又生了一個男孩,對我的關愛就大不如前了。我只是想要一件櫥窗裏的新衣服,可他們卻給弟弟買了一架玩具飛機。我要自己攢廢品賣錢,才能去買想吃的零食。”
“從小我就知道,所有的東西都要靠自己的雙手去争取,而不是傻傻期待別人給你。”她說,“我一直以為我們是一樣的,直到後來我才發現,你沒有我勇敢,你其實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裏,自己騙自己,連面對現實的勇氣都沒有。”
我對她說“對不起”,一直以來,我最想對她說的就是“對不起”,是我的懦弱和猶豫,深深的刺痛了她。
“我不恨你,人總有自己的選擇。”她說,“別再想着你心裏什麽狗屁的幸福的遠方了,那根本不存在,只是你用來欺騙自己的一個借口而已。人生的路還那麽漫長,你要學會堅強,而不是無休止的渴望和幻想。”
那一夜,我好像夢見了媽媽,她那麽愛我,也不能變成我,她再偉大,也還是走了,留下我獨自承擔。
她對我笑了,離我越來越近,馬上要拉到她的手了,她卻面色突變的吼着,“回去,快回去,趕快醒過來。”
遠方的路越來越黑,媽媽的身影逐漸消失,我的意識瞬間清晰,睜開眼看見我的主治醫生,旁邊是一臉茫然的韓唯一,還有已經哭的稀裏嘩啦的李絲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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