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茶思
茶思
烤串很快上來了,微微有些焦黃,還滋滋冒着熱氣,油花間或在鐵盤子裏面濺出來。
她從裏面挑出一根羊肉串子遞到他面前,期待的看着他:“嘗嘗看?要不要再放點辣椒?”
他接過去:“你喜歡吃辣椒?”
單熠細細的撒上辣椒面和孜然粉,美美的咬下一口,呼着熱氣贊嘆道:“真香!你不覺得辣辣的巨好吃麽?我小時候最喜歡吃辣的東西了,然後就經常腸胃炎,所以就一直胖不起來,慘慘的。”
程翊也咬了一口,笑道:“欣賞不來你的愛好,我對辣的不感興趣,到嘴巴裏一股怪味兒,不好吃。”
她揪着眉毛,劃拉着簽子說:“那怎麽辦?咱兩以後要是結了婚,吃不到一塊怎麽辦?人家都說,先要抓住男人的胃。”
他嗤笑一聲:“別說胃了,吃不吃辣倒是其次,就先說說你自己會做飯嗎?”
單熠一拍額頭:“呃,忘了。”
他低下頭吃肉串,悶笑都憋在嗓子裏,嗆得他喝下了一大杯冰冰涼的啤酒。
單熠端着塑料杯子哈哈大笑。
吃完燒烤已經是後半夜了,單熠剛才還嚷嚷着再來三十串,她要吃一個天昏地暗,誰曾想剛吃完就困的睜不開眼睛,賴在程翊身上不肯動。
程翊哄着她走路,走一程再背她一程,背一程再走一程,這樣走走停停,總算是找到一個還沒有滿的賓館。
到了房間,他耐心的哄着她洗澡刷牙,給她吹幹了頭發擦了身子,他笑罵:“小懶豬,我是不是你的保姆?”
單熠穿着睡袍歪着他的懷裏,暖氣開得很足,她四仰八叉的枕在他的腿上,胡亂給懷裏揉了一個枕頭,用腳尖拉他的衣服,“來睡覺覺了。快來。”
他躺下去,翻身把她抱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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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無事,早上醒來是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震醒的。單熠迷迷糊糊的讓程翊接電話,他接起來,電話裏面傳來一陣晨起特有的笑聲,是程母。
“小單啊,你跟程翊要好好的,趕緊把你們那些糟心事兒給處理了,美國還有點急事,我就先回去了,等伯母下次來再看你們。”
他的睡意醒了大半,坐起來說給她撚好被子:“媽,又有什麽事了?”
程母一愣,馬上笑開:“你們兩在一起呢?那行行行,兒子你可好好好努力,争取讓我下次回來之前聽到喜事。”
他揉着眉心說:“行吧,那你走吧,我有時間了就來美國看你。”
程母高興的挂斷了電話。
單熠也醒了,睜着惺忪的睡眼看他:“你媽要走了?”
他靠在床背上,把她撈在懷裏,用額頭蹭着她的頭發,聲音慵懶:“嗯,她總是這樣。”
她輕聲笑,揉揉眼睛,從他懷裏鑽出去,赤腳踩在地板上,一把拉開窗簾,不知是什麽時候了,初冬的暖陽透過厚實卻透明的落地玻璃灑進來。
她用手背遮着眼睛,适應過來以後就着陽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轉過頭來粲然一笑:“今天太陽可真美,好久沒有見過這麽美的朝陽了。”
他微笑的看着,就這樣沐浴在朝陽下,未曾梳妝,她卻像一個跳躍的梅花鹿,眼神中洇着清晨森林深處的露氣。
長腿三兩步走過來,跟她一起站在陽光下面,輕輕攬住她細弱的腰肢,眼睛裏熠熠陽光浮動:“沒穿襯衫?”
她欲語還休的看他一眼,嬌怯怯的令人不勝憐愛。
他輕笑一聲:“我們也算老夫老妻了,你什麽樣我還不知道嗎?乖,好好的,像一個正常人。”
她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手下暗暗使勁:“皮癢了不是?怎麽,姐姐我就不能嬌羞一下?”
程翊以笑場結束了此次對話,然後迅速躲進了衛生間。
他不是沒有在心裏十次八次的打過腹稿,可是一遍遍重來,一遍遍再被推翻,這種滋味真是不好受。
在她面前,他不能表現出來什麽,首先,他自己是一個警察;再其次,他是一個人民警察。
他不止一次提醒過自己。
可是還是覺得內疚,這種感覺,每踏近警察局一步,就愈發深刻,愈發銘心。
沒辦法,還是硬着頭皮來到了辦公室,鎮定自若的和每一個同事打招呼,唯獨不能上二樓。
他坐在辦公室裏,手邊上是這些天從李航妻子的公寓裏得到的音頻,還有反追蹤最後的源頭,遠川。
這兩者之間,是否有什麽必要的聯系?
單熠曾經說過自己在利益方面有沖突的人是誰?
音頻裏說,馮總。
馮總是誰?這兩個人之間是否存在必然的聯系?
程翊轉着手中的手機,百無聊賴。
電話鈴聲忽然響了,他的思緒迅速切換回來,是省公安廳正局長,張局,張建業。
“小程?來我辦公室一趟,我有些事,想要找你談談。”
程翊上了樓,局長辦公室和副局辦公室連着,幾乎就是在隔壁。經過李彥天的辦公室時,他感覺到後頸莫名滲出一股涼意,激的他心裏一驚,甚至不能去想那扇玻璃的背後,到底隐藏了一雙怎樣幽深渾濁的眼睛。
他幾乎是目不轉睛的走到了張局的辦公室裏,敲門進去後,他緊繃的神經才松懈下來,像是剛剛經過一場宣判。
張建業看起來還在壯年,長期鍛煉的身體給人一種矍然的感受,很舒服,又不會覺得壓抑。看見程翊進來,他笑着讓坐,親手給他倒了一杯茶,推過來:“嘗嘗,朋友送的新品種,看看什麽味?”
程翊喝了一口,笑着搖搖頭放下來:“您也知道,我就是個大老粗,比不得您,喝不來這些東西。”
張局臉上沒怎麽有表情,長居高位的人身上難得有一種恬靜的氣質,沉靜悠遠。他慢慢抿了一口茶,眯着眼睛回味很久才說:“知道我為什麽叫你過來嗎?”
程翊說:“您說,我聽。”
張建業贊許的看了他一眼,“你最有分寸,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事該做。不像有些人,永遠搞不清自己的位置。”
程翊沒有接話。眼睛定定看着張局。
過了約莫兩分鐘的功夫,張建業終于喝完了小盞裏面的茶湯,他徐徐吐出一口氣:“我不太想和你繞彎子,這些年局裏是個什麽情況,你自是明白。所以,我們現在就來說說,這一次的花田案件。聽說,你和那個花田案的主要嫌疑人,走得很近?”他陡的擡起眼皮,盯着程翊看。
程翊不動聲色:“您的重點?”
張建業把衣袖挽起來,不多不少,剛好兩層,露出解釋的小臂線條和考究的名表。繼續給程翊添茶,“你是聰明的人,這茶你不是不懂,是你不想懂。”他意味深長的說:“要是你哪一天想要真正的了解茶,我一定奉陪。”
程翊微笑着接過斟好的茶,熱氣騰騰蒸到他的臉上,他有些不适應,臉稍稍別開了一些。
張建業看見了,就笑起來:“其實也就是這樣,你要想了解茶,免不了會有一些熱氣讓你不舒服。沒關系,等你真正适應了,你也就能真正了解茶了。”
“我若是一直都不想了解呢?”
“有一天,你到了不得不要了解他的田地,那是你失去的,可就不僅僅是表面上這麽簡單了。”
程翊無話可說,一口氣喝完了涼下來的茶,更是覺得索然無味,放下茶杯,就聽到張局的聲音響起。
“小程,以前你剛實習那會兒,是李局帶着你的,我知道,你們感情深厚。我還聽說,他帶着人去逮捕花田案的嫌疑人,被你以證據不足攔下來了。我們來猜測一下,下一步的棋,會朝着哪個方向發展呢?”
程翊聽不得他一直說花田案,這兩個無一例外,都是他的雷區,一點炮仗就要炸。他沒能按捺的住,禁不住問道:“您到底想說什麽?”
張建業站起來笑了:“我這幾年來,權力一直被架空,你們可能看的不太明顯,但我自己總是最明白的。”他難得做了個幽默的表情,臉奇異的明亮起來:“案板上的魚肉,怎麽着都曉得自己是要被宰了的。”
“你可能不相信,因為你一直都願意相信正義,願意相信你相信的人是對的,是不會做出那些你認為不可思議的事情的。可是它偏偏就發生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卻不願意去正視它,我竟不知道,你到底是聰明還是愚蠢了。”
話說到這裏,程翊不能不再接話:“我一直都認為,我的局長是我的精神導師,是正義的化身。”
張建業笑起來,他攤手:“正義?現在這個魚龍混雜的社會上,你要跟我談正義?莫說你只是一個小小的警察,假若你是權利最高的人,你也能曉得正義這兩個字,有多沉重?你拿的起,放得下麽?”
程翊被問得啞口無言。
張建業背過身說:“你工作了七八年了,可你的身體裏面,還是當初那個單純的毛頭小子。”
程翊竟找不出什麽理由來反駁,難道說他可以短暫地保護女朋友一段時候,就可以稱為男人了?
他覺得荒唐至極,活了小半輩子了,總以為自己遇見什麽事情都能游刃有餘,周旋在陰暗與光明之間,出淤泥而不染;誰曾想,一朝事發,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個小大郎,幹淨的不染世俗。
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笑話。
張局不用說什麽他都知道,無非就是所謂貪污受賄,所謂舞權弄私。
再給他個十年二十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會變成像自己曾經心目中的英雄一樣,如今如此油膩的人。
他嗤笑一聲。不知道這個世界是随着他的長大在慢慢成長,還是說一直以來就是這個模樣,以前的書本和學校,僅僅是冰山一角?
反過來一想,其實沿着這個思路想就對了也沒有什麽好痛苦的了。
程翊垂下眼睛問:“您打算怎麽辦?”
張建業坐下來用小茶壺燒水,慢條斯理地說:“這就得看你自己怎麽想了,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品這道茶。”
程翊默了一瞬,點頭。
茶水成一線飛濺下來,熱氣蒸騰上來,在空中盤桓離散,不肯遠去,最終還是歸寂于碧綠暗黃的茶湯中,只于些許浮沫掙紮在瓷碗邊沿,被張局一吹,倏忽間全散開去。
“假如李彥天就這件事情針對你,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程翊心裏一時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反問他:“您想讓我怎麽做?”
張建業呵呵一笑:“這就得看你了,畢竟你想怎麽做,我是攔不住的。”
程翊盯着杯中熱氣慢慢蕩下去的茶湯,輕聲說:“我只能做好一個人民警察該做的事。”
張局盡管慢悠悠的喝茶,一杯茶很快還是見底了。
他說:“你比我更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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