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泥沼

泥沼

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還是來了,剛開始的時候只是細密的鹽粒子,打在人臉上生疼,地上也落不住,不一會兒,就消融成均勻的水漬。漸漸地,雪大起來,看不清是怎麽變化的,雪就變成了疊沓的羽片雪花,厚重的像是從天上砸下來的。

單熠手插着兜走在路上,她裹着厚厚的圍巾和長棉衣,雪地靴踩在地面薄雪上發出細微的響聲。她仰頭看天空,是陰沉沉的鉛灰色,都是灰色的啊。

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她眯着眼睛,雪片積在眼前,看不清道路。她還在消化着剛才和姜遠帆的見面。消化不過來,她覺得自己掉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被撕扯着、擠壓着,可是什麽都不能挽救。

姜遠帆打電話過來說要見一面,她心裏還想着我就要上班了,有什麽事是上班說不了的,但她沒說出口。

姜遠帆是個謹慎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服務生将她引進頂層包間,姜遠帆獨自一人坐在沙發的角落裏,喝一杯紛纭的酒,見她過來,他臉上露出一點稀薄的笑意:“坐。”

她脫掉羽絨服,解下圍巾坐在他側面,“叫我出來什麽事?”

姜遠帆透過酒杯看着她,脫掉羽絨服之後,只剩下了一件襯衫和一條舊藍色的牛仔褲,裹在她的身上,單薄的幾乎令人心疼。

見他沉默,單熠就有些怒氣上來,寒聲道:“到底什麽事?不說我走了。”

他放下酒杯,松了一下領結,“你怎麽還是老樣子,一點長進都沒有。”

“我們之間,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熟絡了?”她反問道。

姜遠帆雙手按在膝蓋上,身子弓起來,嘆道:“無論熟不熟,總歸是認識這麽多年了。”

她也沉默下來,那些年少時光,終歸是回不去了。

他又接着說:“其實是想跟你說這次的事故。”他擡起眼睛看向她:“出事之後一直都沒有跟你坐下來推心置腹的說過什麽,你和程警官戀愛,我也不攔着你,但是現在,你要先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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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熠心裏的火苗跳了跳,終于噗嗤一聲滅了。她聽見心底的聲音,這個人,終歸是漸行漸遠了。

“省公安廳上一次來逮捕你,有了第一次,也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程警官救得了你一次,也救不了你一輩子。你聽我說,我們都心知肚明,這個項目不可能是在你這裏出了差錯,可是現存的所有證據都指向你,”

她垂着頭輕聲打斷:“你也不相信我?”

姜遠帆苦笑一聲:“不相信你?”他搖了搖頭沒有在意,繼續說下去:“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你,一切看起來都那麽天衣無縫,那麽這其中,必然是有人操縱着。從案發當天到現在,一路看過去,警察局擺明了有人收買高層,所以已經沒有幾天了。”他眼睛裏一片嚴謹:“我不知道他們想要陷害你的動機是什麽,但是看情況,他們不僅僅是針對你,是整個易華集團。”

“公司的股票這些天一直都處于低谷期,沒有任何将要上漲的趨勢,而曾經和易華逐鹿的遠川,現在是高高在上,穩居第一。你覺得,這一切是否存在必然聯系?”

她捏緊手指,“那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問你們家和周家過去的聯系,你還記得麽?”

他點頭:“當年我父親的事,都是周伯伯一力奔走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遠川還有什麽理由不擇手段的超越我們呢?難道不應該互相幫扶麽?”

“是啊,我也疑惑,當年開創公司的錢有一大部分都是周伯伯資助我的。這很不合理。”

單熠想了一想:“還有一件事,我本來是不想告訴你的,但是現在看來,我不告訴你就有牢獄之災了,”她諷刺的笑了一下,“還記得馮婧麽?”

他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擡起頭幽幽看着她:“怎麽會不記得。”

“我懷疑這件事情馮婧是主謀,這樣也就說得過去了,周總跟你有這麽深的淵源,不可能害你。只有馮婧,她人在遠川。”

他問:“你怎麽知道?”

“我為什麽不能知道?”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挑起一個諷刺的笑:“難道就因為她是你女朋友的好朋友?”

姜遠帆處變不驚,淡淡的說:“不是這個意思。我今天來,其實也是為了馮婧的事。”

單熠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置氣,明明什麽都放下了,可是看見這個人,就忍不住回想哪些陰暗的過往。

他是太陽,可憐自己窮其一生都在追逐他,那些陰暗,不過是愈來愈靠近的傷痕罷了。

深刻入骨。

他又說:“那天你和你助理在天臺上說話,我聽到了。”

單熠不發一言,只是沉默的盯着他看。

“雖然覺得荒謬,但我還是查了。馮婧千遮百掩,還是被人發現了蛛絲馬跡。她和省公安廳副局長李彥天走得很近,而李彥天,最近幾年在省公安廳有着萬人之上的勢頭,連正局長都被他排擠在外。”他沉吟了一下:“這個人不好對付。我這裏還有一些視頻,你有沒有興趣看看?”

她挑眉接過U盤,放在手心裏掂了掂,笑道:“姜總還是一如既往的有能力。”

姜遠帆輕笑一聲:“別打趣我,趕快讓程翊想辦法吧,我懷疑就是這兩天,李彥天肯定會有一次大的動作。”

她站起來:“還是要謝謝你。你願意幫我。”

姜遠帆輕輕在她頭頂上摸了一下:“別說傻話,我們認識這麽長時間。”他頓了一下:“以後和程翊好好過,我看了,他人不錯。”

她狼狽的拿起衣服關上門,狹小的氣流裏剩下一句支離破碎的話:“我知道,你也是。”

剛走出門口,就發現下了雪。

程翊開着車來到了李航妻子的住處,事已至此,沒有什麽還是在暗處的了。

敲門,幾乎沒有任何懸疑的看見了那個曾經歇斯底裏的女人。光鮮的衣着掩蓋不了她身上的氣息,她還是向每個鄉下女人那個拘謹。

門開了一條縫,程翊就在這條縫隙裏看見了女人。乍一看見陌生人,她身上無形的針刺全都立起來,什麽話都沒有說,就要關門。

程翊當了多少年警察,在她要關門的那一瞬間,就輕松的用一只膝蓋格擋住了門。他輕而易舉的擠進去,雙手背在身後打量這個豪華的房子,心想這個叫馮婧的女人還真是大手筆啊,為了陷害單熠,堵上了不知道多少的房子。

女人顫抖着說:“……你……你是誰?你這樣……我就要報警了!”

程翊玩味的笑了一下,手插在兜裏坐進了沙發上,“你報啊。我想想,賄賂,造假,陷害,每一條,都夠你把牢底坐穿。”

那女人一下子瑟縮起來,幾乎就要跌坐在地上,她睜着驚恐的眼睛,語不成調:“你……你怎麽知道這裏的?我……我不怕,我有錢!”她睜大眼睛,近乎猙獰的站直身體,逼程翊:“我有的是錢!我什麽都不怕!”

程翊輕輕笑了,聲音不大,但足夠叫眼前的這個女人安靜下來。

“……你笑什麽?”

程翊說:“笑你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他突然嚴肅起來,“你真的以為你做了那些龌龊的事之後就有錢了嗎?你以為你的錢能讓你享受多久?房産證上寫的是你的名字嗎?還有你的孩子,”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聽見孩子之後陡然間變得扭曲的臉,風輕雲淡的說:“你的孩子,你以為從此之後就真的可以高枕無憂嗎?”

“告訴你,當他們達成目的之後,你就是第一個被抛棄的棋子。因為你做了見不得光的事情,他們會讓你永遠見不了光。你有沒有想過,他們能把九條生命輕而易舉的抹掉,能把一個無辜的人不着痕跡的弄進監獄,你覺得你跟你的孩子有多少分量,可以讓他們周全你們?”

“你們的下場就跟你死去的丈夫一樣,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發現什麽。”

女人尖利的聲音在耳邊炸開:“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的孩子會上最好的學校,會有最好的教育,他不會像他爸一樣沒出息,他的前途一定光芒萬丈!這是他們答應我的,他們答應我的!”女人狠厲的看向程翊,雙手扯住他的衣服使勁兒搖晃,她已經忘記了害怕:“是你對不對!你見不得我們娘兩兒好,剛過上好日子,你就想讓我們回到那個山溝溝裏面,你到底是什麽居心?!說!說啊!”

程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腳邊的女人,“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你自己不知道嗎?”

一瞬間安靜下來,空曠的房間響起了小孩子單寒的哭聲,女人就像一只驚弓之鳥,倏忽一下奔到樓梯拐角,緊緊抱起攀着扶手哭的小孩子,親昵的貼在自己的臉上搖晃,“不哭了不哭了,阿寶乖,不哭了……”

那孩子看起來已經有五六歲了,是個男孩子,又瘦又黑,卻穿着一身嶄新的服裝,他沒有去上學。

程翊悄無聲息站到了他們背後,和小孩子哭的濕潤的黑葡萄眼珠子對上,小孩立刻不哭了。

“叔叔,我爸爸死了嗎?”

女人身體很明顯的顫抖了一下,像是電流經過。她呆滞了一下轉過身,對上了程翊沉靜深邃的眼睛。

小孩子的頭竭力轉過來,她的母親用手輕輕按住,不讓他轉過頭看程翊。

她聲音嘶啞:“孩子還小,求你了,別說了。”

程翊心下不忍,但他還是開口了:“他總會長大的。”

聽到這句話,女人整個人都像洩了氣的氣球,沒有了精神頭支撐,頹在地上,眼睛渙散。小孩子掙開她的手,下了地輕輕搖晃着他母親:“媽媽,爸爸是真的死了嗎?”

小孩子不會說什麽委婉動聽的話,死了就是死了,不是去世,也不是遠方。

“嗯,他死了。”

孩子的母親一字一句的說出來。

程翊靜靜的看着這一幕,他明顯看到小男孩的身體顫了一下,随即放聲大哭。沒有人勸阻,空曠的房間來回徘徊着絕望的哭聲。

他輕輕矮下身子,對上小孩子的眼睛:“你要記得你是一個男子漢,你媽媽還需要你的保護。”

男孩停止了哭泣,懵懂的擡起頭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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