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四十顆梨

第四十顆梨

人走了,剩下的全看江檢發揮了。

徐母忽略了秦群最後那句,也是最重要那句。當真十分貼心,給徐嘉衍削蘋果也必定給江檢削一個,江檢雖然冷峻,但對上長輩都是十分客氣的,人長得又俊挺,徐母是越看越喜歡。

江檢身前的小桌板放了盤切好的蘋果,他突然咳嗽一聲,目光直直落在黎夢妧身上:“可以麻煩你給我倒杯水嗎?”

意有所指: “黎小姐。”

黎夢妧正和林成辭說着話呢,聽見這麽句還以為不是和自己說,冷不丁就聽見下一句客客氣氣地喊自己黎小姐,她心頭冷哧,裝什麽。

黎夢妧擡眼看他,一身病號服,俊臉蒼白,比昨天稍微多了點血色,瘦了些,削尖的下巴,胡子也沒刮。黎夢妧本來還不想答應的,又有些心軟了,她爬起身來,徐母本來都要過去了,又坐下來。

黎夢妧蹲下去翻出紙杯:“冷的熱的?”

“都行。”

她接了整杯滾燙的開水,放在他身前的小桌板,江檢接過,不知道燙似的:“謝謝。”

她連禮貌的不客氣都不想說,就要走,他卻喊住她。

黎夢妧不耐煩的說:“幹嘛?”

衆人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逡巡,江檢坦然的從枕邊抽出電腦:“有封很急的郵件,你可以幫我回複一下嗎?”

“你手又沒事。”

徐嘉衍在一旁觀摩已久:“我打字挺快的,不如我幫你吧,江醫生。”

徐母瞪他:“你手傷着怎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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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嘉衍:“……”

“謝謝,不麻煩你了。”

林成辭湊了下熱鬧:“我來試試。我手沒事兒。”結果一看,一溜兒的專業名詞:“Cachexia是法國那奢侈品品牌嗎?”

江檢說:“是惡病質。”

“哦買噶,”林成辭讀地磕磕絆絆:“Lymphangioendothelioma這一串是法語嗎?”

“是淋巴管內皮瘤。”

“呃,”林成辭看上去備受打擊:“我好差勁兒啊。”

江檢本欲說話,就聽黎夢妧說:“那倒确實。”

林成辭:“……”

江檢如實說:“有一些專業名詞使用率不高,我們也需要查詞典。”

林成辭聳肩,以為是客氣話:“你人還真好。”

只有黎夢妧知道,江檢從不說客套話,說什麽也就是什麽。

“沒事兒,我自己來吧,謝謝。”

江檢将電腦費勁兒的打開,然後滑動着鍵盤,床的位置好像讓他不太舒服,腹部中了刀,這樣躬着身坐起的動作還挺艱難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腦補過了頭,他中刀的畫面還在腦海中,歷歷在目,總覺得他的臉更蒼白了。

見他那副病恹恹的樣子,說出口又有些後悔,黎夢妧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來,挪近了點,将電腦抽過來搭着小桌板的邊緣:“怎麽回。”

冷硬得很。

江檢眸子裏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黎夢妧看着屏幕,并未注意。

全英的郵件,還好她從小功底還不錯,又在國外混了四年,當年托福考試116,回這個也還算簡單。江檢說一句,她就翻譯着打出來,有些醫學專業名詞不會,他就湊近告訴她。

這麽一封郵件下來,關系倒是有所緩和了些,讓她恍然間想起住在永和府那一個月的時光。但她還沒消氣,依舊臭着臉。

離得近了,她更能看清男人下巴上的胡茬:“你家裏人呢?怎麽只有秦群。”

江檢略微失落但未讓人察覺,而是說:“沒告訴他們這件事。”

其實是說了,手術前秦群聯系過宋母,最後是老師幫他簽署了知情同意書,術後也只有宋既明來過而已。

黎夢妧冷哼。

不使喚家裏人,專門挑她使喚。她也真是有點自虐,他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可明明他們還沒徹底和好。

等他們回複完郵件,徐母已經回去了,普通病房陪護的床位有限,林成辭陪着,她也放心。

等她把事兒做完,忽然察覺這小空間裏,只有江檢一個人除了和她有聯系誰也不認識。好好的單人病房不住,住這兒來,原因不言而喻。他的性格能做到這樣,想必做了十足的心理建設和預期。

那邊兒愉快的打游戲,黎夢妧怕他不自在,起身将中間的簾拉上了。

林成辭就差一點成功了,被她吓了一跳:“你拉之前不會提前說嗎,吓死我了。”

黎夢妧才不管。

始終牢記秦群那句麻煩她了,回頭問他:“你餓嗎?”

江檢其實不餓,但擔心說了不餓,黎夢妧下了臺階就不管了,少了聯系的時刻,他不知道怎麽能讓她原諒,于是說:”……餓。”

她問:“吃什麽,我去買。”

“都行。“

黎夢妧跑到另一邊拿了包,又問打游戲的兩人:“你們吃什麽嗎?”

“串兒,再上門框胡同給我來碗鹵煮。”

黎夢妧一巴掌呼他肩膀:“還鹵煮,我給你變成鹵豬,選這附近的。”

他不挑了:“那随你買吧,我飯量大啊,別整那小氣的,大大方方買。”

“你呢?”

徐嘉衍笑了下:“那幫我帶杯焦糖瑪奇朵,冰的。加椰奶,多焦糖。”

“好。”

黎夢妧去十字路口對面的商圈裏逛了兩圈,帶了份牛肉面回去,知道江檢重油重辣,還是要了清淡口的。繞去星巴克給徐嘉衍帶了咖啡,還給林成辭找了家看上去挺不錯的街邊攤點了一堆串兒,老板說可以外送,她留了地址和電話,讓人送去醫院。

徐嘉衍今晚話格外少,從她替江檢回郵件開始,就一直戴着頭戴式耳機聽歌,偶爾回林成辭幾句。

見黎夢妧遞來牛皮紙袋,他摘下耳機說了聲:“謝謝。”

又問:“你今晚回去嗎?”

黎夢妧點頭:“晚點回。”

林成辭左看右看沒看到多餘的:“你沒買我的啊?”

“買了,串兒,待會送過來。”

“這還差不多。”

黎夢妧折返過去,見江檢自己開了牛肉面的蓋,她拆開筷子遞給他,江檢說:“我們樓下的牛肉面也不錯。”

打什麽以前過去的感情牌呢。她沒說,其實買這個也是因為想起了樓下那家牛肉面老板,估計依舊每天在朋友圈裏給自己打廣告。

江檢其實不餓,吃了幾口就沒吃了。

倒是黎夢妧聞着味兒有些餓了,晚飯都沒吃,還動了腦子,肚子十分應景的叫一聲,江檢問:“餓嗎?”

黎夢妧還想嘴硬一下,肚子又叫一聲,江檢問:“嫌棄我嗎?”

“啊?”

他将面條推過去:“吃了兩口,沒落進去,勉強墊墊。”

黎夢妧住永和府的時候,經常從他碗裏搶東西吃,其實是不嫌棄的,但嘴上要逞強:“我最見不得別人浪費糧食。”

江檢“嗯”了聲,是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寵溺。聽她這句話又想起了她初到永和府那晚,也是捧着三明治說“浪費這習慣不好啊,這回是我在,下次了可不行了”,俏皮活潑,不似重逢後,與他遠隔相望,始終有了嫌隙。

望着夜漸深,黎夢妧吃完面就說要走,但見江檢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又有些猶豫,好在宋家的人來了,宋既明捧着一大束玫瑰進來,放在床頭,一進門就說:“哥你怎麽住這兒啊,我讓前臺給你換一間。”

“不用。”江檢拒絕。

看見黎夢妧也在,一瞟眼又見林成辭、徐嘉衍,宋既明問:“這普通病房這麽舒服,大家都挺喜歡哈。”

林成辭和他還有點淵源,禮貌的打了招呼,徐嘉衍也在宴會上和人打過照面,也點頭示意了。

黎夢妧心下腹诽哪有人看病帶玫瑰的,又想起自己給人留了一包手紙,還不如人家呢。收回目光,說要走,林成辭說太晚了送送,她晃晃手機:“家裏司機來了。”

“那就好。”

江檢本想起來送,也想說點什麽,不識相的宋既明沒看出來,又是擁抱,又是哭泣,又是激動,又是感慨,三分鐘自己在那演了一集老友記。

等人走了,宋既明才突然意識到他哥上次在宋家說了喜歡她,他一拍腦門:“我是不是耽誤你了?”

江檢有些無奈:“沒事。”

“那就好,”宋既明想起來說:“那個……媽也挺擔心你的,真的,但是事兒有點多。”

江檢聽得出他話裏的破綻,也聽得出他謊言背後的擔心,配合的說:“我知道。”

即使宋母對他只是利用,希望他能為宋既明鋪路,但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不假,江檢依舊心存感激。

宋既明趕快轉移話題:“真不用我給你找看護嗎哥,明天我可能來不了。”

“不用,你忙就行,我可以的。”

“那好吧。”

簾子分割出兩個空間,除了林成辭沒心沒肺的炫完串兒心滿意足地睡去,其他幾人各有心事。

翌日一早。

徐母就來接徐嘉衍出院,就是一些大的傷口沒有愈合,其他都結了痂,徐母心疼的不行,醫生說注意別碰水,要包紗布也盡量松一些,別太緊。

他離開的時候比較早,黎夢妧還沒來。林成辭開心的呀,終于不用睡小破床了,又擠又窄的。一方面徐嘉衍是他鐵瓷,另一方面他得替黎夢妧盡心,要不然早回家打麻将去了。

他發消息告訴黎夢妧:徐嘉衍出院了,恢複的挺好,你別跑空了啊。

想了想又全部删掉了,他當然看得出她來醫院幾次為哪番,于是就想着給她由頭,讓她順遂心意。

什麽也沒發。徐嘉衍問他去哪送他,他說:“麻将館,我都想死了。”

徐嘉衍錘他,這麽幾天的照顧陪伴全在心裏:“晚上來找你一塊。”

“行啊,等你。”

-

黎夢妧昨晚失眠了,腦子裏想了一堆有的沒的,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幹脆爬起來看了一晚上肥皂劇,追到淩晨六點多才堪堪在沙發上睡過去。

醒來的時候都下午五點多了,夕陽半落不落,紅霞漫天,透過窗射到牆壁,印了一片的紅。她坐起來搓搓臉,毯子順着腿滑下去。

家裏空調溫度高,松松穿了件吊帶的睡裙,膚若凝脂,清麗非常。

她放空了會,去洗澡化妝,挑衣服挑了半天,挑香水又挑了半天,本來醒得就晚,一番折騰下來,到醫院的時候都七點多了。

一進病房,就發現旁邊全空了。

記起徐母昨天說過的今天出院,她心裏輕嘆,給忘了。

昏黃的傍晚,病房裏靜悄悄的,走廊上人來人往,都是腳步聲,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她忽然發現,無論永和府,亦或是現在,他好像還挺孤獨的。

養了一群狗,養了一只鳥,成了遮掩。

江檢在病床上抱着kandle 在看最新一期的《柳葉刀》,見她那一瞬,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她走近,拉開凳子坐下,他才恍然:“他們走了。”

“我知道了。”

江檢沒想到她還會來,獨自呆在病房裏時,他想了很多很多,對那晚沒有出聲挽留生出了許多悔意,但又深知後悔沒用。

他需要想辦法解決。可如何解決卻又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心煩意亂,只能用專業的東西來讓自己稍微平靜些。

此刻看見她,江檢無比感激。

他坐起身來,牽動了傷口,他沒理會,将kandle 放在一邊。

他的目光太炙熱,黎夢妧摸摸臉:“看我幹嘛,我不能來嗎?”

他搖頭:“……你來我很開心。”

然後又是沉默。

黎夢妧也不知道說什麽,但進門時的場景又太深刻,她不想留他一個人面對黃昏。

吊瓶裏的水見底了,黎夢妧說:“沒了。”

江檢應聲,喉間吞咽,摁了鈴。

護士來換水,黎夢妧起身讓到一邊,靠牆站着。等護士走了,她也沒過去,剛剛做了些預設,待會講話的時候,居高臨下才有氣勢。

她并不喜歡拖延,優柔寡斷不是她的個性,找出症結,直球出擊才是她。

她清清嗓,沒再放任尴尬蔓延。

“你不覺得應該和我說點什麽嗎?”

“……覺得。”

她抱臂往後一靠:“那說吧。”

護士出門時還帶了門,此刻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彼此。

江檢深吸口氣。

“你還記得我去美國前,你留給我什麽嗎?”

她不太記得了:“什麽?”

“一張寫滿護膚品的清單,一個需要給出答案的問題以及,”江檢掀開被子,下床:

“……一個讓我牽腸挂肚的姑娘。”

說最後一句時,似乎耗費了巨大的勇氣,說出口前覺得難為情,說出之後又覺得舒暢。他緊緊盯着她,語氣無限溫柔缱绻。黎夢妧見他下床,想要制止,他卻一步步走近。

一抹殘霞照不亮一方病房,屋裏沒開燈,他貼身靠近,将她禁锢在方圓之內,距離很近,近到她能感受他此刻的緊繃與柔情。

灼熱的氣息噴灑交織,氣氛升溫。

“黎夢妧,你喜歡我,我很高興,隐隐卻有些……害怕,覺得自己配不上你。”

“你大方、明媚、勇敢,像一簇盛開在最高峰的花。而我,沉悶、敏感、大部分時候都不夠幽默,更重要的是,我年紀不小了,怕你覺得無趣,更怕你受委屈,也怕你因為我而附上淤泥,你配得上這世間最美好的一切,不該只是個養子。”他自嘲般的笑笑:“還是個幼年失怙失恃的……孤兒。”

“既明是我克制的原因,卻阻止不了真正的心動。滬海那天我說讓我想想,是真的在想,不是在想喜不喜歡你,也不是在想要不要在一起,

因為這些問題的答案是确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比你大那麽多,不應該只考慮片面的喜歡,我要考慮很多很多,每一條每一處都要想清楚,解決一些必要的事情,給你一段美好的時光,至少該讓你覺得和我在一起,不後悔。”

黎夢妧咬緊了下唇的唇肉。

卻又被男人的手制止,他捏住她的下巴,讓她松開牙齒,解救了被咬得失去顏色的紅唇。

“沒有旁觀,也不是上帝,我也是局中人。”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他問。

黎夢妧擡頭,他正溫柔的凝視自己。

萬物朝上,生命朝然,不過一個普通的午後,對視一眼,于是心甘情願認栽,杏花春雨,從此我心昭昭——

他輕聲說:

“那是我記憶中,再不可戰勝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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