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四十二顆梨

第四十二顆梨

半個小時後。

醫生拉開簾子，就見面前兩張通紅的小臉，一個是羞的，一個是憋的。黎夢妧小鹌鹑似的低着頭，秦群在一旁憋笑憋得肩膀顫抖。

醫生邊摘下手套邊說：“他這刀口很深，沒徹底崩開算他命好，你們小年輕多注意下吧，再次出血就要重新縫合了。”

黎夢妧頭更低了。

江檢說：“是我的問題。”

“也就一個多星期……先忍忍吧，哎。”這醫生也是看着江檢從剛進醫院一步步走過來的，一向老成持重的他居然這樣，也真是，一副不想再多言的模樣，做了消毒處理、重新包紮後離開了病房。

秦群剛要下班就聽到這消息，忙不疊地跑過來，一看情況又見黎夢妧也在，心裏跟明鏡似的，放肆的大笑出聲：

“你倆玩挺花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黎，你這手勁兒挺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黎夢妧皮笑肉不笑：“對啊，一巴掌呼你臉上，你戶口本都得少一頁。”

笑聲戛然而止：“……”

江檢撐着床起來，吓得黎夢妧一個箭步沖上去：“你快別起來了，剛就問你傷口沒事吧，你非得說沒事。”

江檢其實也沒好意思到哪去，頭一次，還沒見進行到哪呢，就把自己傷口整裂開。他看見黎夢妧擔心的眼睛，才更想裂開。活三十年了，還跟個毛頭小子似的。

他說：“我沒事兒，吓到了嗎？”

“還好啦。”

他親親她的額頭，腹部又痛又得忍着哄人：“抱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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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群不滿的咳嗽兩聲：“我真多餘來我。”

黎夢妧說：“別叨叨了，你快下班吧。”

“……得，我走。”

沒人理。

“我真走了？”

依舊沒人理。

真服了。

他心疼他自己：“ok，你倆可勁兒造吧，別在意別人的耳光。”

秦群确定了江檢沒事，罵罵咧咧地、一刻不帶停留地離開了。

黎夢妧确實有點吓到了，誰家好人好不容易互訴衷腸做點壞事遇上大出血啊，還是男方大出血。

她一邊反省自己一邊有些愧疚的說：“等你好了我們再來吧。”反正最近她是不太敢。

“……”她可真夠直接的，江檢面色赧然。

又過了會，快十二點了，黎夢妧說要走。

江檢不放心，但也舍不得讓她睡在這裏，又擠又小，他摸出手機準備呼人送，黎夢妧說：“我有司機噠。”

她化了妝，不卸是不可能的。

-

第二天她來得還挺早。

十二點，對她來說，已經很早了。路上接了個電話，是二伯黎正南的，問她今年的生日宴打算怎麽過，要好好大辦一場，黎夢妧覺得奇怪：“以往不都馮叔在準備嗎？這次還是馮叔來就行。”

黎正南沒想到她會拒絕，很快附和她的意思：“那就聽你的。”

因為覺得莫名其妙，她很快将其抛之腦後。

一進醫院，就看到那天發生醫鬧的走廊，她心有餘悸，繞着路走。從門診樓穿向住院樓，長長的玻璃通道連接兩端。

電梯人太擠，她就爬了樓梯，反正也沒幾樓。

剛推開綠色通道的門，就聽見樓梯間上首幾層傳來盤亘回旋的怒聲：“你太讓我失望了！”

然後有書本落地的聲音，又聽見門合上的聲音。

她屏住呼吸，真是體質問題，她總能撞上這些場面，在想到底要不要離開時，就聽見有人小聲啜泣，還是個女孩的聲兒。

她頭皮發麻，就聽見上面一層的人說：“上來吧，我要走了。”

呃，應該是在和她說話吧？

黎夢妧聽出來這是陸雯的聲音，想起滬海那包衛生巾的情誼，她沒離開，順着樓梯往上爬。陸雯蹲在地上正在撿起一張張散落的報告。

黎夢妧爬上去時，她已經收拾好了，黎夢妧看見陸雯眼睫上未幹的淚痕，從包裏翻出一包紙巾遞給她。

她也沒問陸雯這是怎麽了，聳了聳肩：“我不會往外說的，我先走了。”

陸雯喊住她。

“……江檢還好嗎？”

“挺好的啊。”

“那就好。”陸雯低頭。

黎夢妧轉過身來：“我不會生氣的，你可以自己去看他。”

陸雯失笑，她竟以為是因為這個。眼前的女生心直口快，說地樣子也十分認真。陸雯垂眸，不敢去看她澄澈的眼睛。

如果只是這個就好了，可她失手一推，就将她和江檢推向了一個不可挽回的境地。

黎夢妧說：“我剛好要過去，一起嗎？我可以在門外等你幾分鐘。”

不過也就幾分鐘啦，多一點她等不了，她會吃醋，然後忍不住打斷他們的。

陸雯說：“不用了，我……不去了。”

看她神情，黎夢妧覺得或許不是這個原因。不過也沒想過多問。又要走，又被人叫住，黎夢妧轉過身有些無奈。

“你一次性說完行嗎？還有，換個表情，我也沒欺負你，別這樣楚楚可憐地看着我。”

陸雯有些尴尬，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但她現在很想找個人聊聊，如果是她的話，或許也能減輕幾分心裏對江檢的愧疚：“陪我說說話行嗎？”

黎夢妧摸着下巴思忖了下，看在滬海那次，舍命一陪好了：“我先提前告訴你，如果是和我回憶你和江檢的甜蜜過往的話，我會走哦。”

“……不是。”

“那好吧。”

“去我辦公室吧。”

黎夢妧跟着她一塊去了辦公室，她的辦公室也是兩人工位，不過對面的工位明顯沒人，桌上空空如也，電腦也沒有開機。

陸雯讓她随便坐，黎夢妧就坐在了沙發上，陸雯倒水給她，她拒絕了。陸雯沒強求，坐下來很久沒開口，黎夢妧等了會，才聽她說：“剛剛你聽到的聲音，是我爸，他也在這兒工作。”

黎夢妧點點頭，等她的下文。

“他是副院長，希望我走他的路從醫，對我很嚴厲，所有的事情對我的标準都比陸霈更加嚴苛。從小到大，我一直是第一，稍有不慎考低了幾分即使排名沒掉他依舊會生氣。從進這家醫院開始，我每天都很窒息。因為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監視我。”

“手術方案是否完美，操作過程是否完全正确，結果是否最優且符合預期……太多了，我一直以為是自己還不夠好，是自己還不夠努力，所以一直沒能讓他滿意。可直到這次的事我才發現，他只是在乎自己的面子比我更多罷了。”

“因為我是女兒不是兒子，因為我是他的女兒，陸副院長的女兒，所以我事事都要盡善盡美。而陸霈不同，若那天的事換在他身上，他至少會先關心小霈的安危。”

陸雯也沒想到，成年之後的頭次袒露心扉，是和她。

說完這些，也不敢看她的表情，怕見到陸父同款鄙夷、不屑的神情。

黎夢妧說：“這有什麽好難過的。他不在乎你的安危，你自己在乎不就行了。”

陸雯顫抖着手捂住眼睛：“我只是想要他的認可怎麽會這麽難……”

她知道黎夢妧一直覺得她裝，總是一副無辜的樣子很綠茶，可事實上她沒有這些察言觀色、自我僞裝的本事，早不知被她父親打擊成什麽樣了。

她需要這些能力，盡量讓自己看上去無辜一些、可憐一些，喚起陸父心中微薄的父愛，不至于讓她在和陸霈一次次的比較中徹底失去自我，從而讓她能夠在那樣的環境裏微微喘息片刻。

黎夢妧眉頭越來越緊：“你為什麽要得到他的認可？他認可你了你能多活十年還是怎麽着？”

黎夢妧走近幾步，将陸雯的手掰開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擡：“陸雯，自己認可自己。”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黎夢妧心裏低低嘆了口氣，本來最煩說這些寬慰人的話了。但看陸雯的模樣，她又沒辦法真讓她自我消化。

“你才二十八歲，已經是可以獨當一面的主治醫生，辦公室裏這麽多病人送的錦旗你自己看不見嗎？為什麽要把它們塞到角落，換我我就全都挂出來，挂得滿滿當當，沒收到一塊就挂上一塊，挂到辦公室放不下了，我就挂家裏。我這麽棒憑什麽因為一個人全盤否定自己。”

“陸雯，你已經很不錯了。別活在別人期望的目光裏，活着已經很不容易了，把別人的期許全部加進自己的生活，累都累死了。”

“就算他是你爸也不行。”黎夢妧道。

說完這些，還挺累的。

黎夢妧松開手，直起來，見陸雯直愣愣的看着自己，沒整一副可憐樣其實還挺漂亮的。

她揮揮手：“好啦，我得走了，他還在等我呢。”

等人關上門，已經看不見了，陸雯也久久沒有回神。

她的人生都在被父親否定，忽略了太多得到的肯定，而被黎夢妧點醒後，那句“你已經很不錯了”是她接收到第一份。

就這一瞬，她忽然明白了江檢為什麽會喜歡她了，不糾結不計較，不猶豫不妥協。陽光明媚、恩怨分明，這麽好的人，連她都忍不住心生喜悅。

一縷陽光透過薄霧射進來。

或許她對江檢，該釋懷了。

-

江檢在醫院裏躺了幾天，那件普通病房迎來下一位病人時，他就獲批可以出院了。醫鬧事件後江檢得了許多假期，離上班的日子還有兩天，江檢想着好好陪黎夢妧，好不容易有點時間得花在有意義的人身上。

卻不想被她拒絕了，因為生日快來了的緣故，忙着準備。黎家這次還挺重視，以往也規模不小，但比不上這次，所以她每天都被黎家的人薅着不放。

有天半夜江檢在書房裏寫東西，就收到她的視頻通話邀請。

黎夢妧的臉半邊蒙在被子裏，漏出一只眼睛來，睫毛彎彎翹翹，一見他的臉就嘿嘿笑：“寶寶，我好累啊。”

江檢合上書，隔着視頻也抱不到人：“今天做了什麽？”

“唔，換衣服，換衣服，換衣服，說話，說話，說話。換了很多衣服，說了很多話。”

“辛苦了。”

“你親親我，我就不辛苦。”

她眼睛亮晶晶，江檢沒對着手機做過這種事兒，但看她挺期待的，就湊近攝像頭親了下。

做完有點難為情，但看黎夢妧在那頭拉高被子捂着臉小聲尖叫，又覺得甜蜜。

她開心就好。

黎夢妧說：“邀請函我明天直接給你吧。”

江檢動作一頓：“不用了。”

“安保很嚴的，沒有邀請函進不去。”

江檢抱歉道：“我那天沒時間。”

黎夢妧知道醫生很忙，心裏雖然有點不高興，但還是什麽也沒說，很識大體的說：“好吧。”

江檢能看出她的情緒不如剛剛，但他有自己的考慮。沒告訴她，隔着屏幕又親了下攝像頭。

黎夢妧哼哼唧唧：“你再親一下，我就原諒你喽。”

江檢很快照做，黎夢妧眉目舒展開：“我好啦！”

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又十分好哄，江檢看着她在那頭紅唇張張合合與他分享今天的趣事，江檢的心軟成一團棉花。

“寶貝。”江檢說。

“嗯哼，怎麽啦，寶寶。”

“獅子很想你。”

黎夢妧翹着腿，不太滿意：“只有獅子嗎？”

江檢聲音含笑，低聲缱绻： “它的主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