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五十五顆梨

第五十五顆梨

The last poem:

“你是介于冬天和夏天的詩意。”

“嗯?”

“就是春天的意思啦~”

——

黎夢妧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沒有再提。

她環顧四周,說:“和印象裏不太一樣。”

院長收起情緒,笑道:“從村子搬出來,當然不一樣。”

“剩下的東西都放那間房子裏,辛苦大家了。”

她交代完,拉着黎夢妧的手往另一邊走:“以前的不少東西還留着,那塊匾也在。本來好好的,被你一刻刀下去那‘福’的田字成了九宮格。”

一進屋,就見靠牆根放着以前收養院的匾,落了灰,黎夢妧伸手摸摸:“我那時候不應該話很少嗎,還這麽鬧呢。”

“話少是話少,該犯的混一樣不少。”

院長翻出另一本相冊:“你剛來的時候不說話,別人一靠近,就咬人家。總是不好好吃飯,你一摔碗就有小朋友跟着你一起鬧翻天。午睡就你最難哄,不背着絕對不睡。還非得養一條小土狗,不讓你養你又哭,哭得我頭都大了,心想有錢人家小孩都這麽難養活嗎?”

黎夢妧笑起來。院長說:“那時候下了雨,我不準你把狗往屋裏帶,你就鬧騰,可那時候地震沒過幾天,那狗有來歷不明,我怎麽可能讓狗進屋,那麽多小朋友呢。于是你又來事,吵着要給它蓋房子,要給它做衣服。”

黎夢妧說:“不可能吧,我小時候挺怕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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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看出來你怕,不過吵着鬧着要給它做這做那的,最後都是小江幫你搞的。”

“小江?”黎夢妧擡眼,對這個姓格外敏感。

“诶,找到了。”

院長從箱底翻出來一本相冊:“就是小江啊,你忘了嗎?你總愛欺負他,喏,就這個。”

院長翻開相冊找了找,定格在一頁,然後遞過來:“就高高瘦瘦這小男孩,叫江什麽來着,他爸爸啊是個檢察官,媽媽是個法官,一家子精英家庭,沒想到造化弄人啊,都死了,也沒個親人的,就剩他這麽一個。”

黎夢妧吞咽了下:“江檢。”

“啊?”

黎夢妧輕聲說:“他叫江檢。”

院長媽媽恍然,一拍手:“對,就叫江檢,品行端正,情操高潔的意思。我們登記的說,五行水木,金生水,水生木,木生土,是個健康平安的好名字。”

餘震波及的街頭,一位位身着紅色馬甲的志願者穿梭。

黎夢妧盯着那照片,碎片化的、拼湊不成完整記憶的片段,一籮筐的湧上腦海。

似乎都是自己一個勁兒的欺負江檢,都是痛失親人的小孩,偏她仗着年紀小各種刁難這個臨時收養院裏年紀最大的哥哥。江檢總是沉默着替她收拾好打翻的小米粥、拖她弄髒的地、晾曬她的衣服、她午睡不肯睡鬧着要出去走走,也都是這個不大的少年托起小小的她,一步一步既緩慢又堅定。

黎夢妧想起那夜他說起有個想等的人時,眉眼中的落寞。

那麽小就逮着江檢欺負啊。

欺負他心軟,欺負他面冷心熱。

她摸着照片上江檢額頭的位置,那被紗布覆蓋住的地方下,是地震留下的陰影。她記起在會展中心,那天那麽近,她發現了那道疤,如果她記得,一定會認出來,可她都忘了。

她可真是太壞了,黎夢妧想。

離開時,院長媽媽找出了那條給小土狗編織的毛衣,其實都是江檢完成的。

她興致勃勃說要弄,可小胖手笨拙,那個清瘦的少年就在每個入睡前的夜晚,學着一點一點做好。

黎夢妧想到了上京家裏的六條狗,而他們撿到的那只叫小六。

他是不是也沒有忘記小六。

她怎麽就忘了呢。

她怎麽能忘了呢。

馮叔來接她時,她淋了雨發了燒。病好了醒來就在上京家裏的大床上,她稀裏糊塗忘了很多事情,本能逃避母親的死亡遺忘的、還有與江檢有關的。

都忘了。

某個黃昏,江檢背着她回收養院。

少年的背嶙峋,有些硌人。她說會在上京家裏的大房子給江檢留一個房間,然後再一起養六條狗,她怎麽就忘了呢。

她說小江哥哥是好人,她會永遠記得他的。

承諾的人忘了,聽的人信以為真。

十二歲的少年人失去雙親,失去了小狗,又失去了總是纏着他的小怪獸。他獨自來到人生地不熟的上京,宋母又對他那麽不好,別院裏也慣是踩高捧低的保姆和司機,他獨自學着生存,學會了僞裝,學得圓滑、學得世故。黎夢妧坐在後座,看着倒退的青山,眼眶模糊又複明,止不住的淚痕劃過臉頰。

偏偏那麽多的磨難壓不垮他,世故和人性的複雜并未将他污濁,他依舊保持着真誠、善良。

她的江檢,是亘古長青的春山,是華麗辭藻堆砌不出的頌詩,是這個春天對她

最好的嘉獎。

在當地醫院裏見到江檢時,黎夢妧顧不上場合,就這麽當着一群人抱住了江檢。

上京援安的領導正陪安州醫院的領導對醫院進行考察,交流經驗。川城因為生活習慣,腫瘤發病率不低,江檢又是個中翹楚,問題抛出半數都是他在回答。

冷不丁冒出這麽個人沖上來,一衆人就這麽愣在大廳。

江檢身體僵硬了一瞬,感受到黎夢妧的緊張與不安,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和衆位醫生道:“抱歉,我得失陪一下。我女朋友她……”

話還沒說完,兩地的院領導就笑着拍拍他的肩,一副了然的神色:“沒事,這不是上班時間。小江,你慢慢處理。”

江檢點頭。

等人轉身離開,江檢順順她的背,拉下她的手,将她帶到一間空的辦公室。先扶她坐下,又拿幹淨的紙杯接了水遞過去,蹲在她坐着的沙發前問:“發生什麽了?”

黎夢妧看江檢,目光一寸寸從額頭看到下巴,眼前人的模樣與照片逐漸重疊。

江檢的模樣其實沒怎麽變,眼睛從小就是招人的桃花眼,上唇薄,下唇微厚,比起小時候下颌的棱角更加分明。不熟的時候總是冷冷的,不茍言笑讓人覺得難接近,熟了之後就知道他是面冷心熱,裏子是個比誰都心軟、好說話的主。

黎夢妧不說話,江檢就耐心的又問了一遍:“又想起什麽了?”

江檢的本意是見到地震又想起程今禾了嗎,卻不想剛問完,眼前的人就哭了。他一向不會哄人,心上的人哭更是既手足無措又心疼,抽來兩張紙給她擦眼淚,卻不想她越哭越兇,嘴裏念叨着:“對不起,江檢……對不起……”

湊近了,江檢聽清了,用指腹揩去她銜在睫毛上的淚:“對不起什麽?”

黎夢妧摟住他的脖子,将臉埋在他肩窩:“對不起,就是對不起。我生病了,就都忘了。我不該那麽欺負你,我就覺得你好看想和你說話而已。我沒想咬你,也沒想折騰你,衣服我是真不會做,房子我也是真不會搭,對不起……我說到沒做到……對不起……對不起……”

黎夢妧抱得越來越緊,江檢被勒得單膝跪在地上抱着她。

“讓你一個人去上京,讓你一個人養狗,讓你一個人長大……”

江檢跪在地上,起先雲裏霧裏,而後一點一點撥開霧。在她撲上前來時,口袋裏滑落出的禾穗項鏈讓他瞳孔放大而短暫失焦。

這個是——

黎夢妧說:“江檢,到上京我們就一起養汪汪隊,他們的夥食費、修建費,我們一起出。我要養小六,卻沒有好好照顧它……”

“以後我會好好對他們的,帶他們散步再也不會嫌煩了……給他們撿狗屎我也不會嫌臭了……ok亂拉屎我也不會罵它了……”

江檢的激動不比她少,聽到這,眼眶積蓄的淚意被她一句話又給逼了回去,他哭笑不得:“可以嫌。”

江檢順順她的背,摸到了柔軟的發絲。江檢扶起她,擦幹緊她的眼淚,抵着她的額頭:“你是……”

黎夢妧接受了這個重疊組合念出來有些土氣的名字:“圖圖媽啊。”

收養院的小孩聽她叫麗麗,就這麽開她的玩笑。

江檢懂她的意思,笑出聲來,這下黎夢妧也哭不出來了,她也笑起來,吸吸鼻子:“我見到院長媽媽了,她給我看了照片,我都想起來了。”

江檢意想不到,掉餡餅被砸中一般。找了那麽多年的人,等了那麽多年的人,其實早已經出現在他的身邊。

黎夢妧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水潤潤嗓子,哭夠了就想起來找茬:“我是發燒燒糊塗了,你呢?你怎麽不來找……”

說完又覺得這問題沒有水準,一個假名字,他一個小孩怎麽找。

于是換個問題:“你為什麽沒認出我?”

這是開始胡攪蠻纏了。

明知到隔了這麽多年,各自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沒有明顯特征,兩人也都沒有長标志性的痦子、胎記區分,十八年後再相見相認那麽難,江檢還是順着她的意思道歉:“沒認出你是我的問題。”

黎夢妧哼哼,又開始不講理了:“你為什麽沒哭?你找到我不激動嗎?”

“激動。”

江檢嘆息:“很激動。黎夢妧,你不知道,你曾是我活下去的勇氣。”

2008年5月12日,江檢的父母為了保護他雙雙被掉落的石柱砸中脊柱,被掩埋的那24個小時,他感受着母親的雙手漸漸變冷,父親的身體不再溫熱。黑暗之中他靠着一聲聲呼喚撐過了漫長的時間,等來了救援。

被送到收養所時,他已經得知父母雙雙喪生的消息。衆人憐憫的目光讓他恐懼,他讨厭那樣的眼神,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他,父母為了保護他已經逝世的消息。

除了她,蠻橫、不講理,看他的目光裏總是期待的,不像別的小孩那樣害怕他的冷臉,巴巴的湊上來。收養院的房間只有一盞白熾燈,房間裏放了十幾張床位,那樣的黑暗讓他恐懼,可黎夢妧那條禾穗項鏈會發光,漫漫長夜,曾安撫了過無數次他那顆千穿百孔的心。

五歲小孩的一句有一句承諾,讓他竟生出了期待,他曾對這個世界不再抱有希望,卻因為她覺得世界那麽美好。他想,這是神燈吧,引他路、予他盼,一天一天,江檢沒再想過從那山崖上跳下去。

盡管最後她還是走了。

走的那天下了一場大雨,他看着院長媽媽将發燒的她遞給撐着傘的黑衣人,上了車,不知道會去哪裏。

他沒有攔,也沒有問。只是想着只要到了上京去,總會找到她。

江檢記得那個黃昏,他背着不願意走泥濘路的黎夢妧回收養所,門口停了輛車,又有小朋友找到家人被接走了。

小黎夢妧茫然地問他:“我也會被接走嗎?”

“會的。”他們都有父母,只有他,不會有人來接了。

小黎夢妧軟軟的肉手圍住他的脖子,熱呼呼的傳遞來暖意,拉他出情緒的深淵:“那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十二歲的江檢失笑,但沒讓她失望:“好。”

小黎夢妧暢想:“那我見到來接我的人應該說什麽?”

“你好?應該是這樣吧。”

“那就說‘你好’,要是我們以後分開了,見面就說‘你好’,”她湊近他的耳朵,像說秘密一樣:“這是我們的暗號。”

哪有人用這個當暗號的。

江檢還是點頭。

太陽西沉了。

他的情緒和大地一樣平靜。

“我會記得你的,哥哥。”

“你也要記得我?好不好?”

江檢沒說話。

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好。于是他記了十八年的光景。

沒過幾天,宋家的人就來了,宋叔叔看着他說要收養他,站在他身邊的小孩,看起來一點不露怯,打着眼睛喊他哥哥。

宋叔叔說:“這是你的弟弟宋既明,以後和他一樣喊我爸。”

宋母也來了。

江檢聽見了他們争吵,關于收養,他們有不同的意見。

隐約聽見一句“你以為他父母怎麽死的?!”,怒氣沖沖,江檢站在院長媽媽身邊,第二天就被宋家帶回了上京。

本以為到了上京就能找到她,可僅憑一個假名字,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幸好。

幸好。

江檢目光深深,黎夢妧咬咬唇,倒是蠻橫不下去了。

春回大地。

精神與靈魂在這片土地共同涅槃重生。

窗外連綿的雨稍歇。

青川峰巒,雲遮霧罩。

江檢虔誠吻上她的唇。

敬生命如山。

敬鋼筋鐵骨。

敬不朽之魂蕩氣回腸。

也敬這世間有道,尚有陰差陽錯可彌補。

-

穿過狹窄的巷子裏,又見臺階,爬上一層,轉身,又是臺階,蜿蜒向上,錯落層差,輕軌穿過軌道,卷起的風聲呼嘯。

江檢伸手,攥緊她的,放進了大衣的口袋裏:“還走得動嗎?”

距離那場牽動人心的地震已過去一月有餘。

江檢和黎夢妧又來了川城,先去看了安州,人們已經恢複了生活秩序,心靈的創傷會會慢慢療愈,重建的路一步一步穩紮穩打。

輾轉再到了都城去。

“當然。”她抱住他的手,将重量都托在他身上,借力往上走。

再往前,老舊的居民樓,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樹,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樹葉随風搖曳,蔥郁茂密,抽出新芽,光影流轉在樹葉間,孩童跑過小路,手裏的泡泡棒被風鼓出一長串的,落在黎夢妧面前,她伸手将她戳破。

江檢站在她身側,就這麽笑着看她,看她在陽光下,與五顏六色的泡泡待在一起。

黎夢妧問:“快到了嗎?”

江檢說:“看那棵海棠樹,我小時候就住在那裏。”

他說:“走吧,想帶你去看看我的世界。”

門口的水泥築得高,因為老小區的排水系統沒做好,川城的地域使然,一到陰雨天就會倒灌,這片家家戶戶的小樓門口幾乎都是這個設計。

小時候江檢他們這些小孩沒少被絆,眼瞅着黎夢妧要進門,提醒的話不帶說出口就見她利落一跨步,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揚眉道:“是不是挺聰明。”

他給足情緒價值:“你是最聰明的小孩。”

鑰匙發出一聲脆響,“咯吱”一聲推開有些年頭的鐵門。

入目一個四方小院,爬滿了藤蔓,垂絲海棠正是開得好的時候,左邊是廚房,往前直走就是客廳。

視線觸及那張大理石桌子,掉了些許枯枝落葉,江檢記起些東西:“記憶裏我很喜歡這張桌子,它承載了我關于每一頓飯的所有時光,我不喜歡在燈下寫作業,總是在盛滿天光的午後趴在石桌上寫完,夏天呢,我媽,寧彤,親生媽媽就會在旁邊給我打蒲扇,爸爸回來就會帶來一個冰鎮的西瓜,冬天的話,我也不樂意進屋裏,我媽我爸就開着烤火器陪我在院裏,西南的人冬天只要開烤火器,就會放點東西擱在上面烤,所以只要是冬天的作業本總會不小心沾上幾滴辣椒油……”

黎夢妧坐在石凳上,試着想象那樣的場景:“吃些什麽?”

“很多,豆腐、土豆,你大概沒試過這種烹饪方式,有機會做給你嘗嘗。”

“好啊。”黎夢妧摸着大理石桌子的短痕:“這重建過嗎?”

“嗯,修了很多,補了很多,安州離這不遠,波及到了。這不在市中心,也就一直沒拆,保留了下來。活着的人不願意改,死了的人兒女不願意賣,所以就集資修修補補重建了。”

黎夢妧忽然說:“你小時候生日怎麽過的?”

江檢回憶着:“就吃個蛋糕,然後拍一張全家福,就在這張石桌處。”

她計劃着:“那以後我們也要拍!每年都回來拍!”

江檢看她,陽光明媚,她亦明媚,何其榮幸,能夠與她相識相愛:“好。”

黎夢妧抿抿唇:“可惜你三十歲的生日我錯過了,你想要什麽生日禮物,我補給你。”

她看着手上的幸運草手鏈,記起自己都沒好好送他點什麽正經玩意兒。

那個春天的午後,空氣中是雨後的泥土芬芳,江檢看她,眸光深深,似乎有千言萬語,揉成一句:

“你已經送過我了。”

“送過了?”

“嗯。”

江檢蹲在她面前,左膝頭觸及地面,凹凸不平,看起來有點像單膝下跪,這樣的姿勢,他與黎夢妧平視,視線交彙,江檢伸手握住她的後頸,一下一下,捏小動物一樣。

江檢語氣拖的長長:“我已經收到了最好的生日禮物。”

“什麽禮物?”

“……雲雲。”

他說的猶豫,第一聲向下,第二聲向上,蹩腳的粵語惹得她笑起來。

見她笑了,江檢也笑。

雲散了,就是春光。

二月二十九日早。

上京時間八點二十九分整,離正式上班還有一分鐘。

小小一方,回眸一瞥,那句“你好”是遲到了十八年的久別重逢。

他終于重新找到了08年春天對他唯一的憐憫與

饋贈。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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