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楔子

今年的倒春寒不太嚴重，反而暖的很快，剛過清明就有人換上了單衣，馬路上的顏色也逐漸鮮亮起來。

“許琳，這兒。”井溪沖着門口招手。

可能是聲音太大，不少人都朝外看去。

她穿着黑色長裙，發絲細的金色項鏈挂于頸間，布料柔順地沿着輪廓起伏，皮膚雪白，及腰的長發打着圈遮住雙肩，眉眼清秀，唇上一抹朱紅，清冷感頓時浮現。

許琳回頭，看到朋友們已經到位，這家火鍋店最近在網上炒的很火，不預約的話排隊最起碼要三個小時起。

“好久不見，你是不是又瘦了？”井溪拉着許琳的手左看右看。

何婷在看菜單的間隙擡頭，鄙夷道：“她不是一直都這麽瘦。”

“是呢，念書的時候就沒見她胖過。”王璐也在一旁附和。

許琳半天插不進嘴，只是笑。

“對了，怎麽突然回來了，咱們一般不是過年才聚嗎？”何婷點完菜就立馬殺回聊天局。

“我要結婚了。”火鍋店的燈打在她身上，黃色熾光描畫出女性獨有的溫柔輪廓。

“啊！！不是吧不是吧！！”

“我的天啊！我就說你是咱們四個裏第一個結婚的吧！”

“我要當伴娘，請假也要當。”

三個人叽叽喳喳地表達喜悅，許琳只是在淡淡地笑。一頓飯吃下來，話題總圍着婚禮打轉，許琳結婚當天的流程、游戲，甚至連紅包數量都被安排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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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你婚禮見，我到時候提前去。”

“我也是，咱們随時聯系。”

何婷和王璐住在同一個方向，兩人結伴而行。許琳搭井溪的車，她們是一個方向。行駛中，井溪還一直詢問細節，氣氛依舊喜悅。

“看，咱們學校新擴了。”井溪在等紅綠燈的間隙向窗外指。

許琳順着方向看：“嗯，和我們念書的時候不一樣了。”

井溪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家鄉，掌握大部分的同學信息。許琳則外出繼續求學，現在已經是博一在讀。

“你說你怎麽還在念書？”井溪熟練地打方向盤。

“可能因為小時候沒好好學習，長大了得補回來。”許琳打趣道。

随後聊天暫時中斷，許琳在打量窗外的母校，井溪在用餘光打量許琳。這麽多年過去，許琳依舊很白，給人感覺依舊很軟，不是軟弱的軟，而是楊柳依依的柔韌。

可能遇到了晚高峰，一個紅綠燈等了十多分鐘還未通行。

“對，我和你說個事。”井溪一改之前的口吻，正經起來。

許琳被她的語氣逗笑，目光轉回到井溪身上，看她突然正襟危坐，雙手把住了方向盤。

“你要是不去我的婚禮，這十幾年的朋友就白當了啊。”許琳開起玩笑，雙手交叉在胸前。

“白楊前段時間找我了，問我有沒有你的照片。”井溪咬着牙開口，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車裏的氣氛突然冷卻，許琳嘴角的弧度緩緩落下，眉眼低垂。

“我當然和他說的沒有，我說咱們這幾年不怎麽聯系了。”井溪試圖挽回。

“沒事。”許琳很快就調整好狀态，恢複溫柔模樣。

井溪開始翻其他同學的舊賬，車內尴尬的空氣好像随着循環系統逐漸排出。

“看吧，我就說我記憶力就比你差一點。”井溪一邊确認窗外的景色一邊停車，“這不是沒開導航我也能把你送回來。”

“井溪。”許琳打斷井溪的話，“我曾經想過，他死了才好。”

井溪轉頭看着許琳。

許琳整個人靠在座椅裏，與車窗外的夜色融合，晚風于車內穿梭，撥動她耳旁的發絲，遮掩住臉上的表情。

“剛分手的時候，我想過，要是有人哪天告訴我他死了就好了，這樣我才過得去。”

許琳聲音幹冷，就像頭頂的夜色，一清二白。

井溪小心翼翼地開口：“不至于吧……”

“但是現在，無所謂了。”許琳看向井溪，“在你告訴我，他想知道我的消息的時候，無所謂了。”

“你知道嗎，我從一開始就明白，我和他走不到一起，但我要他這輩子都忘不了我，不論之前，他以後要在每一個愛人身上找我的影子。”

井溪靜靜地看着許琳，沒再開口。

“我現在過着很好的生活，我有很好的愛人，所以……”許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深到像是把這麽多年有關白楊的濁氣通通排空，“到此為止吧。”

……

臨近深夜，石中大門旁的路燈零零散散地開着幾盞，倒也足夠照亮。

車子把許琳放在校門旁邊，便踩油離開。

本是不該來的。

許琳裹緊身上的風衣，光潔的小腿露在外頭，已經被風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天氣剛好了一會兒，突然又變了臉。原本別在耳後的發絲也被吹散幾根，不時地往臉上打。

許琳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校園，直到脖子酸痛才擡腳離開。

石中對面的商鋪沒怎麽變，依舊是那些，和許琳讀書時差不多。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擺着半人高奶牛模型的鮮奶吧，連鎖的火鍋店，還有逼仄但确實好味道的馄饨店......

一路走過去，倒是勾起不少以前的記憶。

之前上過的播主培訓班換上了更大的招牌，現在還亮着，裏面有幾個人影穿梭，穿着石中的校服。

許琳呆呆地望了一會兒，滿眼懷念，不過她今晚的目的地并不在這。

不遠處的小二樓還頑強的立在原地，只不過外表更破了些，就連有聲工作室的招牌都褪了色。

許琳等人讀書時這塊招牌明明還是純白的。

高跟鞋的鞋跟與地面撞擊後發出清脆的擊打聲，許琳走得很慢，路上的石子不時地會拖慢前進的腳步。路邊的楊樹長得依舊很好，還沒入夏便已抽了不少綠芽，等到夏天一定又是蔥茏一片。

樹幹上好像被刻了字，許琳走上幾步查看。

“...永遠在一起。”許琳輕聲讀出來後自己都笑了，“年輕真好。”

畫室的門沒關，虛掩着，許琳輕輕一推門便吱啞一聲打開，裏面一片漆黑，僅能靠月光照亮。

這裏現在應該不是畫室了，記憶中散落一地的畫架已經被沙發茶幾代替，更像是私人住宅。再往裏走，院子裏倒是亮着幾盞燈。

許琳站在原地，緩了一會兒。她目不轉睛地看向光亮處，呼吸越來越緊。

她本不該來的，這個念頭又在腦海中浮現。

不過還好，小院裏空無一人。

果樹依舊立在院子中央，枝桠長到快要越牆。

許琳被絆了一下，她低頭看，原本平整的地磚翻了不少起來，歪七扭八地埋在地裏。應該是果樹的根在地下蔓延，有的頂到了地面，這麽多年，它也沒少長。

今晚的月亮很圓，又快十五了。

就在許琳觀景時，身後突然穿來布料的摩擦聲，應該是主人到了。

絞盡腦汁，邀請許琳做客的主人。

“停在那。”許琳沒回頭，“別往前了。”

主人很聽話，在鞋跟落地的沉重一聲後，小院裏再無其他動靜。

“我不該來的。”許琳一邊觀察院子的每個角落，一邊淡淡地說。

春風一吹，野草都長出來了，它們從地磚縫裏野蠻地頂出頭，中間還夾着幾朵紫色的花苞。

“你應該是聽井溪說我要結婚了，所以才非要見我一次。”許琳說的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

“我這次來，不是放不下你，而是想告訴你，我們糾纏的這麽多年。”

“不。”許琳突然換了說辭，她自嘲道，“是我糾纏你的這麽多年，就到這吧。”

身後依舊沒有聲音，但是許琳能看到地上的影子，一個是她，一個是他。

“白楊。”許琳盯着比自己高出一頭還多的黑影，“我不止一次的後悔，離開的時候，沒好好抱一抱你。”

夜風突然刮起，夾帶着沙礫飄在空中，許琳被迷了眼。

“但是現在我不這麽想了，你看這棵果樹，長的多好啊，連地磚都掀的動，我和你一起那年，它還沒多高呢……”

許琳越說越哽咽：“這真的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真的……”許琳長長地緩了一口氣，“要和你告別了。”

地上的影子好像在顫抖，也可能是月光透過樹枝打在地上時被風吹到。

“你能不能先回避，我要走了，不想看到你。”

許琳強忍着感情，努力地拼湊出音節，确保它們不太破碎。

一秒、兩秒、一分、兩分……不知道過了多久，地上終于只留許琳一個人的身影。

許琳用手背碰了碰臉頰，深吸一口氣，利索轉身，她本打算利落地離開，卻不想被絆住手腳。

原本應該站着那人的地方放了一瓶可樂和一杯牛奶，它們孤零零地立在那兒，等待自己的命運。許琳擡起腳，慢慢踱過去，原本三五步的距離，她走了好久。

那處的地面上好像有一圈顏色漸深，不知是冰可樂化出的水漬還是什麽。

許琳只覺得自己愈發呼吸困難，她的指尖幾乎卡在掌心的嫩肉裏，理智告訴她，不能再留了。因為太過着急離開，腳步亂了幾分，也因此不小心踢倒了牛奶杯，但是許琳沒回頭。

等到樓下安靜到只剩風聲後，白楊才慢慢從樓下下來，他看到冰可樂和熱牛奶依舊留在原地，沒人要它們，甚至熱牛奶還翻倒在地上。

白楊從口袋裏掏出煙盒，食指輕輕一推，煙盒半開，他叼出一根，另一只手去找打火機。

不知道為什麽，手抖到連火都打不着。

嘗試了三五次後，好不容易打起火苗，卻不知道哪裏來了一股風，吹滅了。

白楊愣在原地，白色的液體順着地縫滲到他的腳下。

樹葉與樹葉相互撞擊，發出沙沙的聲響，在此時格外突兀。

白楊擡頭去看，在接觸到月光的那一瞬，他好像被吸去了全部的力氣，雙腿再也支撐不了身體，膝蓋開始打顫。

“嘭”的一聲，白楊的膝蓋幾乎是砸在地上，凹凸不平的石子像是要沖破布料深深地嵌進血肉中。疼痛感倒在其次，白楊只覺得自己呼吸困難，他張開嘴試圖大口地吞噬空氣。

煙掉在地上，沾滿泥土，他的手緊握在心口處，力氣大到手背的青筋暴起。生理性的淚水通過鼻尖彙聚成滴大顆大顆地砸在地面，暈出一灘又一灘。

過了一會兒，直到白楊幾乎熬過身體上的苦痛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剛剛。

她特意來和他告別，她說這是她和他最後一次見面。

騙人，她明明都不想看他的臉。

白楊的頭不斷下垂，直到前額重重的砸在地面上才停止，嗚咽聲逐漸傳遍小院的每一個角落，他泣不成聲。

終于，她終于不再遷就他了，她真的放下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