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年1月7日（四）

2023年1月7日（四）

三個人默默相對，過了一會兒，李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打破了沉默：“這個事，你怎麽想的？”他在問梅笑顏的同時，心裏有點兒惱火，因為他覺得自己掉進了呂瑞挖的坑裏了。

“沒什麽想法，不可能妥協。”梅笑顏看着桌上的茶杯，“大不了魚死網破。”她的語氣淡淡地，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這倒也……”李原有些憂慮，想勸勸梅笑顏，但他想起徐連鎖那只血淋淋的手掌，瞬間又覺得不如不勸，于是生生咽下了“不至于”三個字。

“梅經理，魚死網破，說得有點兒過份了吧？”呂瑞說得很慢，似乎一邊說，一邊在斟酌遣詞。

“一點兒不過份，他們不想讓我活，那就大家一起死。”梅笑顏聲音很輕，李原聽着卻覺得有些脊背發涼。

“他們沒有不想讓你活吧……”李原有點兒忍不住了，他實在是無法理解梅笑顏的表現。

“您能替他們做擔保嗎？”梅笑顏擡起頭看着李原，眼神裏滿是怨毒。

“我，做擔保？”李原完全沒預料到這個問題，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梅經理，您聽我一句勸。”呂瑞及時插話，幫李原化解了尴尬，“不要把這個事情弄得不可收拾，那樣對誰都不好。”

“您怎麽不勸他們去呢？如果他們不來，事情也不會發展到這一步。”

“我們确實也在勸他們。”呂瑞輕輕敲了敲桌子，“只不過我們分工不同。雖然現在已經見了血，我們還是想努力讓這個事體面點兒解決。”

“體面？”梅笑顏冷笑了一聲，搖搖頭，“我不會妥協。這個事情要想體面解決，就是他們三個幹幹淨淨地滾蛋，永遠不要再來。”

呂瑞和李原對視了一眼，李原心裏清楚，再說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呂瑞卻又問了一句：“如果他們不走呢，或者一定要帶你走呢？”

“那我就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之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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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梅笑顏幹脆而平靜地說道，一個多餘的字都沒有。

李原往後一靠，摸着下巴，觀察着梅笑顏。呂瑞喝了口茶，沒再說話。

“二位還有什麽事嗎？”梅笑顏站了起來。呂瑞搖搖頭，目光聚焦在茶壺上。梅笑顏禮貌地說了聲“再見”，便離開了。

“李警官，您怎麽看？”呂瑞等梅笑顏離開咖啡廳之後才開口。

李原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看來是沒辦法了。”他往後一靠，“放任自流吧，也沒什麽好辦法。”

“只能這樣了嗎？”呂瑞搖搖頭，“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你也別白費力氣了，如果勸兩句仇恨就消了，那我們警察的工作可真要輕省一大半了。你難道沒有特別恨的人嗎？如果有人讓你放下仇恨，你會怎麽想？”李原慵懶地看着呂瑞，似乎說的是一件非常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沒有恨的人。”呂瑞給自己倒了杯茶，然後拎起茶壺朝服務員晃了晃，示意添水，等服務員過來把茶壺拿走，他才接着說，“坐了這麽多年的牢，什麽仇啊，恨啊，早就放下了。”

“真的能放下嗎？”李原喝掉杯中的茶水，然後把玩着茶杯，“有些仇恨，可是時間越久就越深啊。”

“要不我把那個保安叫過來問問，看這意思，他算個知情人。”呂瑞說完站了起來。

李原也站了起來：“你別叫他過來了，他在站崗，還是我們去找他吧。”

小武站在崗位上，雖然臉朝外面，卻還不時地回頭望望，見李原和呂瑞走過來，連忙把頭轉回去，站得筆直，這樣一來，渾身也顯得特別僵硬。呂瑞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武明顯打了個激靈，他膽怯而小心地回過頭，看了呂瑞一眼：“呂先生。”

“還有你李先生。”呂瑞指指沙發，“到那邊去，聊會兒吧。”

“聊什麽，我在值班。”小武可憐巴巴地說道。

“知道你在值班，這才幾步遠，你在這兒直播，在那兒值班，能差出什麽去。”呂瑞話說得急，李原明顯看到有一兩顆唾沫星子飛到了小武臉上。

“這，不合适……”小武看來還是不死心。

“合适，來吧。”呂瑞一把抓住他的小細胳膊，硬把他拖到了沙發前。

呂瑞和李原一屁股坐下，小武站在他倆面前，局促地低着頭。呂瑞往後一靠：“小武，你是叫豐桂武是吧。”

“是……”小武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一個大男人，怎麽這麽細聲細氣的，沒吃飽啊？”呂瑞的聲音有些氣勢淩人，李原在心裏好笑，臉上卻不表露出來，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的表演，而呂瑞則大聲又問了一遍，“你是不是叫豐桂武，大聲點兒！”

“是。”小武提高了音量，聽得非常清楚，只是聽上去有點兒尖，還有點兒變形。

“沒聽見，聲兒再大點兒，是不是？”呂瑞幾乎是在吼叫。

“是！”小武被迫又把音量提高了一大截，聽上去更加讓人難受了。

“行吧，我就算你說的是‘是’。”呂瑞拿出煙盒，卻沒把香煙拿出來，而是直接聞了聞煙盒裏面，然後把煙盒放回去，慢條斯理、四平八穩地問道，“我問你，你跟梅經理，還有豐子修他們三個，都是同鄉，是吧？”

“是。”小武的聲音有些發顫，又有些飄忽。

“不是一般的同鄉，是一個村的，你還是豐子修的侄子，是吧？”

“是……”

“那他們的事情，你都知道？”

“知道一點……”

“你還挺謙虛嘛。”呂瑞鄙夷的聲音讓李原多少感到有些不忍，說實話小武還是個半大孩子，李原覺得呂瑞做得有點兒過。

“……”小武只是低着頭，不敢說話，也不敢看面前的兩個人。

“我問你，梅笑顏是偷着跑出來的，家裏不知道？”呂瑞氣勢洶洶的，仿佛面前站着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嗯，聽說是。”

“那這三個人是怎麽找到這兒來的？”

“是……”小武擡起頭看看呂瑞，又趕緊低下去。

“是你回去報的信吧。”呂瑞聳了聳鼻子，做出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

“……”小武低着頭，李原卻能明顯看到他的嘴動了動。

“我沒說錯吧？”

小武還是沒說話，李原心中卻已經了然，怪不得小武說他對不起梅笑顏，這件事現在倒是能說通了。

“你可真夠忘恩負義的。”呂瑞誇張地搖着頭，臉上又換了一副厭惡的表情。

“……”小武仍然不說話，李原發現他身上有些顫抖。

“你是不是收了錢了，收了多少，三千，五千？”

“沒，沒有。”小武帶着哭腔，終于開了口，李原也明白，他的心理防線被擊潰了。

“沒有？”呂瑞冷笑一聲，“良心有人賣，可沒有人會白送。”

“真沒有。”小武拼命想為自己辯白，卻似乎找不到更多的詞句。

“那你說說，你是因為什麽出賣梅經理的？”

“我沒有出賣。”小武眼淚汪汪的，“我回村了，他們聽說見了梅姐，徐大叔就說想她了，想見她，我老叔說，應該讓他們見見，我覺得他們是一家人，應該見見……”他語無倫次地說着，好在李原還是大致聽明白了。

“這麽說你還是一片好心？”呂瑞滿帶譏诮，似乎并不相信。

“我就是覺得，一家人，分開那麽久了，應該都挺想的……”

“他們想是他們的事兒，用得着你在中間牽線搭橋？”呂瑞突如其來的大聲斥責，連李原都被吓了一跳。

“我想，我想……”

“你不用想了。”呂瑞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問你，弄成這樣，你打算怎麽辦？”

“我……我……”小武連說了幾個“我”也沒說出所以然來。

“我告訴你，根子在你這兒，要麽你把梅笑顏勸得心軟了，跟他們回去，要麽，你把那三個人勸回去，讓他們別再來，聽見沒有？”呂瑞的語氣十分蠻橫，似乎不打算給小武絲毫讨價還價的餘地。

“我……我……”小武只能繼續無謂地說着“我”，同時無謂地哭哭啼啼。

“自己想辦法去，這事兒必須解決。”呂瑞說完，站起身來，對李原說了聲“走”。

李原同情地看看小武，他知道這個半大孩子根本不可能完成呂瑞給他的任務，但現在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由着呂瑞揮斥飛揚。

呂瑞沉着臉帶着李原上了電梯，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他卻笑出了聲：“李警官，怎麽樣，剛才？”

李原面沉似水：“這樣好嗎？”

“不知道。”呂瑞伸了個懶腰，“我只不過有點兒懷念過去當老板的日子了，偶爾來這麽一下子，還真是挺痛快的。”李原聽了，只是搖搖頭，沒再說什麽。

呂瑞帶着李原進了卡拉OK房，關上門，呂瑞示意李原坐在沙發上，自己則從旁邊的冰箱裏拿了瓶礦泉水打開：“我知道您肯定不能接受，不過我看那小子就生氣，也不想忍。”

“何必呢？訓他能解決什麽問題，你就是打他，他也做不成你讓他做的事。”

“打他倒沒必要。”呂瑞喝了口水，“看來這事兒是不好辦。”

“我看還是讓他們領導來處理吧。”李原冷漠地說道，“大不了把他們全轟出去，這個地方也就清靜了。”

“不太好吧。”呂瑞皺皺眉，“梅經理人也不錯……”

“跟我關系也不大，我反正就住到明天。”

“呂先生，你們在這兒呢？我這頓找，樓上樓下地好跑。”屋門忽然被推開了，豐子修走了進來，點頭哈腰的，顯得十分謙卑。

“豐村長，你有事兒？”呂瑞看看他，又看了看李原。

“您看，是這，咱們昨天定的，我們住到今天就該走。”豐子修把半邊屁股小心地放到沙發邊上，“可是小燕兒這樣，你說我們咋走呢？”

“豐村長，我可真是理解不了這個事情。”呂瑞喝了口水，“你們到底怎麽回事，怎麽梅經理反應這麽大，你們到底怎麽得罪她了。”

“天地良心哩。”豐子修直拍自己的大腿，“誰得罪過她來。就是這麽倔，她爹都拿她沒辦法。”

“梅經理說她媽是被你們害死的，怎麽回事？”李原抱着胳膊，窩在沙發裏，冷眼看着豐子修的表演。

“她胡說哩，她媽是病死的。她爹為了給她媽看病，花了好些錢。我還給她媽尋過大夫，我那大兒還送她媽去城裏的大醫院，送了好幾次。。她一走這麽多年，她媽就是想她想死的，她還倒打一耙哩。”豐子修叫起撞天屈來。

“李先生的意思，把這個事跟上面說，讓這裏的老板來處理。”

李原聽呂瑞這麽說，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呂瑞卻只是盯着豐子修，似乎完全不在意李原的感受。

“讓老板來處理？”豐子修琢磨了一下，“老板能怎麽處理，能讓小燕兒跟我們走嗎？”

“你想什麽呢？老板要來處理，那就是把你們一起趕出去。”

“那小燕兒能跟我們走嗎？”豐子修又開始沉思。

“那你問誰。”呂瑞把水瓶往茶幾上一放，“把你們攆出去，我們就清靜了。至于她跟不跟你們走，我們也無所謂。”

“那不行，那不行。”豐子修盤算了一下，開始大搖其頭，“這樣小燕兒不得更恨我們了？不行，不行。”

“那你跟老板說去。”

“你看，呂先生，是這。”豐子修往前湊了湊，“你是個好人，好人有好心，好心有好報。你看小燕兒這孩子，人也好，你好人不能看着好人吃虧，是不是？”

聽見豐子修說呂瑞是好人，李原不禁啞然失笑，他看看呂瑞。呂瑞卻似乎不為豐子修的馬屁所動，只是一擺手：“你少廢話，我告訴你，正好你來了，回去你就收拾東西吧。今天不走，就讓老板來請你們。”

“呂先生，那哪行。”豐子修叫了起來，“你這讓我們走，我們咋走嘛。這大春運的，票也沒處買去。”

“你們到底來找她幹什麽？”李原慢吞吞地，又問了個問題。

“讓她回去嘛，過年，一家團圓，給她媽上墳。她媽都走了大半年了，她也不回去，這娃娃不孝呢。”

“這又不是什麽着急的事。”李原看看豐子修，總覺得那雙狡黠的眼睛後面藏着什麽。

“別人家不着急，他家不行。她爸生怕錯過這次，以後又找不到她了。”

“豐村長，你跟梅經理家是什麽關系？”李原心裏有些讨厭他，但又覺得他是個關鍵人物，不得不仔細盤問一下。

“我？沒啥關系。”豐子修連連擺手。

“沒啥關系？”李原笑了笑。

“啊，也不能說沒啥關系，我還是他們村長嘛。是這，我們村嘛，大姓就是豐和徐，還有些小姓。徐是原來的，豐是二百多年前遷來的，反正遷來之後，就有姓豐的和姓徐的結婚，慢慢大家就都是親戚了。你要說起來，我也算老徐的表哥了，不過他家娃娃都喜歡叫我叔。”

“那他家的事兒跟你有關系嗎？”

“那要硬說沒有，那也可以說沒有。那要說有，也是有。”豐子修嬉皮笑臉的，更招李原讨厭了。

“你要覺得沒你的事兒，你就自己先走，免得他們打架，跟你扯上關系。你要覺得跟你有關系，你就待下去。”李原沒好氣地說道。

“那我哪能走嘛，那是我和他們一起來的，我就要和他們一起回去，不然我這個村長要被人戳脊梁骨哩。”

“那你就待着吧。”李原站了起來，看看呂瑞，“還有事兒嗎？”

呂瑞愣了一下，搖搖頭：“沒事兒了。”

“那我走了。”李原看看手機，薛文傑剛發了一條消息過來，他不想當着呂瑞的面看。

“李先生，李先生。”豐子修連忙站了起來。

“幹嘛，你不挺有主意的嗎？”李原越來越厭惡眼前這個人了。

“我沒主意哩。”豐子修開始叫苦，“你看我這來一趟，錢也花了，累也受了，給人幫忙也沒個結果，回去村裏人要指着我脊梁骨罵哩。”

“你是村長啊。”李原實在是不耐煩了，用一根手指戳着豐子修的胸口，“他們罵你又能怎麽樣，難道能把你這個村長的帽子罵飛了？”

“不是帽子的事。”豐子修也有點兒着急了，“你能不能跟小燕兒說說……”

“說什麽？”李原瞪起眼睛。

“豐村長，豐村長，”呂瑞站了起來，輕輕把豐子修推到一邊，“人呢，得識時務。你們的事兒，我們真管不着。反正你現在就兩條路，要麽今天自己走，要麽明天被趕走，你自己看着辦。”

“那我今天走去哪兒嘛。”豐子修急得跳腳，“車票都買不着，今晚都沒有地方住。”

“那是你們自己的問題。”李原說完，冷漠地從豐子修面前走過，離開了這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