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的愛放在這裏

第25章 我的愛放在這裏

藍焉在沈志遠安排的飯席上喝得爛醉。

開始大家都吃得很盡興,沈志遠頻頻舉杯道:“阿寺出院了,我最近也有喜事要成,來來,大家都陪我喝一個!”

包間裏,一桌人歡呼着起哄,紛紛吵着要沈志遠分享分享自己那樁喜事。

沈寺也想喝,被沈志遠一瞪:“小孩喝什麽酒?”

沈寺委屈得不行:“叔,我前幾天都過十八歲生日了!”

倪诤始終不怎麽說話,時不時給倪謹夾一筷菜。藍焉小口啜着椰汁,眼神呆呆地落在虛無的某處。好快啊,他想。沈志遠之前還沉浸在甜蜜的網戀裏,這麽快竟然準備和人家領證了。

明明就是寥寥幾筆帶過的日子,為什麽覺得好像過去了好久呢。

沈志遠今晚格外高興,酒一上臉整個人都變得通紅,拔高音量講着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一屋子人都鬧哄哄的,唯有某個角落安安靜靜。

趙秋池朝那裏望過去,沈寺因為沒喝上酒不高興,悶頭吃菜;倪謹早早吃飽,正趴在一邊的小桌上玩貼紙;藍焉低頭喝椰汁,看表情像是在神游天外;而倪诤一言不發地坐着,手中筷子已經放了下來,面上雖沒什麽異常,卻也明顯心不在焉。

趙秋池把手晃到倪诤眼前打了個響指:“想什麽呢?”

倪诤回過神,搖了搖頭:“沒。”

趙秋池湊到他耳邊:“你倆怎麽樣了?”

倪诤頓了幾秒,仍是搖頭:“沒怎麽樣。”

趙秋池心說你這小孩挺不誠實,但看這兩人的樣子定是出了什麽問題,估摸着現在心裏都亂着呢,他也只好閉了嘴,自讨沒趣地坐回去喝酒了。

哪想到藍焉驀然夢醒了似的,對上他的眼神,指指他手裏的剛開的酒。趙秋池不明所以地回望過去,藍焉見他不搭理自己,忽然起身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奪過那瓶酒,絲毫沒有猶豫地往嘴裏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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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們幾個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趙秋池吃了一驚,卻也未動手阻攔,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咳咳嗆了幾聲。

沈寺跳起來:“我靠……我也要喝!憑什麽他能我就不能!”

“喝,”趙秋池抛給他一罐啤酒,“喝不死你。”

沈寺興高采烈地接了過去。

藍焉放下酒瓶,他沒法判斷自己喝了這些算不算醉,只覺每一口都燒心灼胃,頭有些暈,但是能忍受的程度,心髒有發麻的感覺,也是酒精的作用嗎?幹脆喝醉好了。他要醉,要醉到昏睡過去,最好醒來一切都沒發生,一切都不存在,逃,逃,逃。

他想着,傻傻地笑了一下,舉起酒瓶又要灌。這次沒能成功,藍焉閉着眼睛等了半天,怎麽那股辛辣苦澀沒如願流進自己嘴裏,把自己的胃灼出一個大洞來。

他慢慢地睜開眼,原來是倪诤把酒從他手裏拿走了。藍焉癟癟嘴,探身過去要再拿,被倪诤攥住手腕:“夠了,別喝了。”

藍焉本能地覺得委屈。疼痛永遠這樣莫名,他掙開倪诤的手,忽然像瞬間清醒般正色,嚴肅地說道:“我這兒好疼。”

他指指自己心髒的位置。

“我這兒疼,都怪你,都怪你……”說着聲音又迷糊起來,眼神恍恍惚惚地飄向四周。

趙秋池遠遠看着,見那兩人好一陣拉拉扯扯,其中一個還哭成那副鬼樣……他搖搖頭,苦啊。

手機的信息提示鈴響起來,趙秋池按亮屏幕偏過頭去看,是馮郴發來的短信:還不回來?

他對着屏幕笑了笑,一字一句地打:快了,再坐一會兒,乖乖等我

那邊又發了什麽,趙秋池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想擡頭看看那兩個孩子拉扯得如何了,有沒有發展到打起來的趨勢,卻一下子愣了神。

人呢??

倪诤用力撐着軟在自己懷裏的藍焉,無奈地對沈寺道:“我帶他出去醒醒酒,你照顧好小謹。”

沈寺喝了幾口就把那啤酒扔一邊了,正在無聊地剝着蝦。他擡頭看了一眼暈暈沉沉的藍焉,絲毫沒覺得這兩人的姿勢是否太過親密,爽快應道:“行,你們去吧。待久點也沒事,我叔在興頭上,這局怕是得挺晚才散。”

倪诤點點頭,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帶藍焉出了飯店。任誰看都是在照顧喝醉的朋友,路上來來往往并沒有對他們另眼相看的人。

“我讨厭你。”藍焉口齒不清地說。

倪诤不應,慢慢扶他在路邊坐下。藍焉緊緊攥着他的衣角,扭頭看過來,忽地又傻乎乎地笑:“我說讨厭你是騙你的,你別信。”

“要是我已經信了呢?”倪诤垂眼望他,仔細地拭去他嘴角的酒漬。

聽了這話,藍焉像個洩氣的皮球一樣迅速癟下來,小心翼翼收回手,兩只手局促不安地擰在一起:“沒有的……我沒有讨厭你的……真的。”

“嗯。”倪诤輕聲笑了一下,“好,真的。”

“你信了嗎?”藍焉遲疑地問道,“你……不要假裝你信。”

“信了。”

“騙人。”藍焉毫不設防的眼神像某種待人宰割的動物,“那要不……你親我一下,就代表你真的信了。”

倪诤失笑:“你是真醉還是假醉?別鬧了,這是在外面。”

“外面怎麽了?”藍焉提高了音量,惹得倪诤趕忙去捂他的嘴,他于是嘴裏“唔唔”地發出些意義不明的聲音。

兩人推推搡搡了一會兒,倪诤拗不過他,終究還是趁四下無人時飛快地在他嘴角輕輕啄了一下。

藍焉眼裏堆積了水霧似的,盈盈地亮起來。

“像個傻子。”倪诤笑他。

藍焉也不惱,終于安靜下來,聽着路邊的嘈雜喧嚣微微眯起眼睛。兩人就這樣不知坐了多久,他的意識終于逐漸恢複清明,卻還是忍不住悄悄把頭往倪诤肩上歪去,猛地閉起眼裝睡。

倪诤不戳破他,熱風浪一樣一陣陣撲過來,身邊又有個溫溫熱熱的東西依偎着,他發覺身體不知不覺也開始有些發燙。

沈志遠他們一幫人還遲遲未結束飯局出來。倪诤想了想,低頭對藍焉小聲問:“我帶你去個地方?”

藍焉騰一下擡起頭,立馬把裝睡的覺悟抛到了腦後。

夜裏黑漆漆的,藍焉被倪诤帶着東繞西繞,對接下來他們要去哪裏一概不知,卻異常安心,只知道跟着前面那人走便好。

随着越走越偏,附近熱鬧的人聲也似乎逐漸被黑暗吞沒。藍焉有些害怕,快走了幾步和倪诤并排。倪诤瞥一眼他,借着昏黃的老舊路燈看清他略緊張的神情,不動聲色地去牽他的手。

藍焉感覺到自己的指尖被包裹在倪诤的掌心,心髒的嗡鳴聲反而越來越大。他悄聲道:“這裏好偏僻,我們做什麽都沒人知道。”

這話當然不含什麽暗示——他不過脫口而出,還沒想到那層。然而倪诤倏地發出聲輕笑,藍焉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頓時紅了臉。

不過還好那人也看不清。

“就是這裏。”倪诤忽然停了下來。

藍焉跟着頓住腳步,好奇地打量四周。這是塊空曠的空地,灰白水泥地面,有兩個極舊的籃球架,架身斑駁掉漆,球框上空蕩蕩的,沒有網。看來是個被廢棄的小球場。

球場左側還有座很小的土地廟,能看出也許久未修繕了,破破爛爛。

“這塊地方前幾年就說要開發。”倪诤說,“但一直拖到現在也沒動靜,總之是很少有人過來了。”

他毫不拘束地在那球架上坐下了。藍焉于是也過去挨着他坐,好奇地問:“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看到那棵樹了嗎?”

藍焉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棵很難被忽視的樹,很高。

“這種樹叫苦槠。”倪诤的語氣都放柔了些,“聽說樹齡有兩百多年。”

真是活了好久。藍焉默默地仰頭看着樹冠,這樹似乎會一直這樣立下去,那麽它存在的時間将會無限趨近于永恒。

“小時候我哥常來這地方打球,我媽就帶着我一起來,拿把板凳坐在樹蔭下給我念故事。”倪诤陷入回憶,把聲音放得很輕,像是生怕驚擾了那段被存留在此的舊時光。

“後來……每次我想跟她說說話的時候,就會來這裏。”倪诤并未流露出任何哀傷,藍焉卻莫名難過起來,“我有時覺得她一直就在這,一直在,只要我還會來,她永遠在這裏等我。”

“也許阿姨的靈魂就藏在這棵樹裏了吧。”藍焉忍不住擡手,輕輕撫了撫倪诤的臉。

他們靜默地對視。倪诤忽然低下頭,啞着嗓子道:“可越長大,我來這裏的次數就越來越少,我不知道為什麽,時常覺得應該避開這些,所有,一切,我是個矛盾體,我既想走出這裏,又想留在這裏。”

他艱難地說:“我坐在這,可連哭都哭不出來。”

“我不知道我能在哪裏哭出來,或許對我而言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地方。”

藍焉站起來用力抱住他。

“沒事的,沒事的……”他難過地說,“會有的。”

藍焉覺得無力。倪诤的堤壩總算開了個小口,可流出來的不是眼淚,而是鮮紅色血一般的液體。

有那麽幾分鐘,兩人誰也沒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在苦槠前相擁,聽着彼此的呼吸聲和心跳。

刺耳的手機鈴聲劃破這陣沉默。倪诤接起來,沈寺在那頭催促:“酒還沒醒完?他們快準備走了,你倆趕緊回來吧。”

“知道了。”倪诤挂了電話,也跟着站起身,簡短地說道:“走吧。”

藍焉默默跟上。他不知道此刻說什麽才能讓倪诤更好過些——他有時覺得那些心跡他能懂,卻也明白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講些所謂“理解”的話。就好像倪诤也沒有資格對他的選擇做出評價。

但有一件事是他能做的。

他最不擅長的就是掩飾愛意了。

經過那棵苦槠時,藍焉停下來認真地對倪诤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倪诤怔愣地看着他,忽然對他接下來說的話有了某種預感。

藍焉果然說:“我愛你。”

沒有回答,周圍只有夏夜蟲子的鳴叫聲。藍焉又重複一遍:“我愛你倪诤。”

他瞥一眼苦槠,笑着說:“阿姨也知道了。”

“所以啊,”藍焉低頭踢着一個陳年易拉罐,自顧自往前走去,“以後不想來就不來吧。”

他盡量壓下心中那點苦澀:“我沒法保證什麽,但倪诤,我可以祈禱,祈禱對你說愛的人以後還會有許多,那麽在你和這世界不兼容的時刻,起碼能擁有一些勇氣。”

“這勇氣有一部分會來自我,因為我給出的這點對你來說,或許很小很小,很輕很輕的愛。”

“至于這塊被你圈起來的小小領域,随時都能回來。記憶永遠在這兒,今晚也是。”藍焉輕輕說,“你能把我的愛,也放在這裏嗎?這樣你是不是就會永遠記住我?”

倪诤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樹影随着風掠過他的臉,像誰忽明忽暗的人生。

藍焉指指自己的胸口:“有句話是我借着發酒瘋說出來的真心話。”

“這裏真的挺疼的。”

倪诤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只是沉默着将他抱住。一種幾乎要把他勒窒息的抱法,像是擔心他下一秒就會消失。

沒關系。藍焉想。

他知道倪诤不是會說我愛你的人。

但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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