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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在太子像兄長一樣給随寧蓋被子時, 随寧就已經沒了睡意。
直到他慢慢放下紗帳,窗子傳來咔噠開關的響聲,她才睜開淡色的雙眸,望着朦胧晨色, 清醒, 冷靜。
初升太陽一點點爬上,爬到正中, 一個上午便這樣過去。
光陰若流水, 逝去不再回。
随寧明天早上就要走了。
後院長長一隊馬車滿載,束着錦箱,這是的随寧一部分嫁妝, 去殳州有半道要走水路,另一部分嫁妝則走船運。
到處都有人在收拾東西, 整個東宮裏最閑的人, 仿佛就只剩下随寧。
但丫鬟找她有事, 卻到處找她找不見,最後問人引路, 才一路跑去後花園裏,找到了人。
桃樹花落,繁茂長葉, 旁側整淨石板路長直通向長廊, 随寧一個人立于桃樹旁, 寂靜無聲。
日光照微風起,她膚色白, 長發又黑, 眼睛生得水潤,鼻梁高挺, 這張貌美臉蛋就算是放在美人堆裏,都出挑得能一眼讓人看見。
美人笑矣,引萬物成畫。
蹙矣,則惹人心憐。
丫鬟都輕輕緩下了步子,太子待随寧如何有目共睹,她會愛慕太子,再正常不過,如今她要遠嫁,便再無一人敢提她愛慕的事。
這是會掉腦袋的大事,可對随寧來說,和沉王的這場婚姻,可能反而是一個巨大打擊。
丫鬟遲疑走過去,見她手裏有個拇指大小的青桃,也不問她來做什麽,只上前輕道:“姑娘,相府小姐來了,問姑娘是否得空見上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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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寧偏過頭,她眉目如畫,輕道:“請到我院子坐坐。”
她聲音聽起來正常,沒什麽大礙,但她是單獨待着落過水的,丫鬟猶豫片刻,道:“姑娘一起走吧。”
随寧輕握住手裏青桃,暖洋洋日光照着她臉頰,她看着丫鬟開口道:“我只是去表哥書房一趟,讓他看看現在的青果,林淑是相府的人,別讓她久等。”
相府小姐林淑是随寧閨中好友,關系好到能睡一張床,不得輕怠,丫鬟面露難色,最後還是一步三回頭退了下去。
随寧緩緩閉了一下眸,又慢慢睜開,緩步轉去太子書房。
太子為人爽直又開朗,和誰都能處得像個朋友,但他處事風格卻不像性子散漫疏懶,他心思缜密,向上能冷靜應付天子朝臣,向下能和乞丐席地而坐。
如果沒有随寧這個表妹總拖他後腿,要他護着,他将是完美的存在——太子前世要是能顧着自己性命,由她死在別人刀下,或許還能保住性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他為她所做的事數不勝數,連一棵桃樹都有結果,随寧也想他能因自己受益,無論這一件事是什麽。
但随寧才走到角門下,便聽到太子和人對話聲音傳來,她頓住了腳步,依稀聽到他們在談自己出嫁。
他們走過這條長廊,有人說:“此行途徑鹿縣,或有山匪,來時有群人不知沉王帶隊乃軍中士兵,曾想強搶沉王車隊,後沉王殺了一幫強盜以儆效尤,路上方才消停,但随姑娘嫁妝豐厚,恐怕還會有人不死心。”
随寧微擡起眸,開口說話的官員是個熟人,是随寧從前茶樓裏的那個柳恒之。
太子道:“孤和沉王已提前派人沿途查探,護送出行的侍衛亦會加倍,保路途無憂。”
前世随寧堂姐離京時沉王有事先行了一步,路上都沒遇事,這一世沉王都在,也不太可能會有什麽太大的改變。
但随寧不能說未來之事。
這位柳大人反倒是個多事精,他說:“随姑娘身子有病,心裏也有病,這次孤孤單單前去殳州,路上許是會想建京的人,她對太子殿下不一般,太子殿下待她可是也一樣?”
角門旁邊牆上的爬山虎青翠欲滴,遮着人的身影,太子不知道想了什麽,隔了好一會兒,才淡淡道:“她現在是我的表妹,日後也是我表妹,永遠是我表妹,柳卿是想問什麽?”
閑人口裏多碎語,說得多了太子又依舊對随寧好,誰都要懷疑幾分。
柳恒之沒想到自己撞了南牆,連忙把話圓回來,道:“下官只想路上能和随姑娘說些解悶的事,是下官多嘴問錯。”
時間在這一瞬間過得很快,又好像慢得能讓人意識不到自己要做什麽,他們朝前頭走廊走去,沒再說任何有關随寧的事。
随寧就這樣靜靜站在角門後。
她慢慢往後退,沒再上前,轉身離去。
……
太子能在這麽短時間內再次見蕭玉,随寧能想的,只有太子喜歡她,到了不能缺少她的地步。
一個借住在東宮的表妹,比不上他愛的姑娘。
前世如此,這一輩子還如此。
——如果柳恒之提起和太子不一般的那個人是蕭玉,或許太子的答案,又會是另外一個
殺蕭玉這一件事沒那麽簡單,縱使蕭玉前世害了太子,她父親想殺随寧為她鋪路,但随寧依舊不想用殺人這種方法,殺死一個沒犯錯的人。
可她無路可選。
柳恒之出身殳州出來,算上沉王幹兒子遠房表哥的關系,他甚至還能和沉王沾親帶故,但他野心不止于待在殳州。
送嫁這一路,是他向太子表忠心。
随寧用他,不一定好用。
太子不能容忍欺騙。
随寧心想太子若是知道自己一次次利用他去傷害他喜歡的姑娘,或許他又該像前世一樣,對她失望透頂。
可她信他能應付皇子的陷害,她也信他遲早會和蕭玉在一起,然後被其他皇子利用。
天意難測,更難的是預測到了,卻無法改變。
如果東宮密信從蕭玉手裏洩露出去,一切又是原來的結局。
相府小姐林淑會來是随寧先派人去邀,宮中號夢白推文臺,林淑在家很是得父母寵愛,比起蕭玉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她懂得世故,不該說的話從不會對外人提,可信。
但随寧讓林淑來,不是讓她替自己殺人,只是請她幫自己朝外傳一封信到她們常去茶樓。
“你要做什麽?”她起了疑心,“你如果離了京還有事情沒辦,找你表哥不比找我這種外頭人好?”
屋裏垂下圓潤珠簾,又有雕刻百花齊放木屏風擺在地上,隔絕外面視線。
随寧端着茶杯,抿茶不語。
林淑打量着她,以為她和太子因為蕭玉的事生了芥蒂,嘆聲氣,也沒再追問,只岔開話題聊起林家裏也開始準備自己的婚事。
她們關系好,辦一件送信小事,還是辦得。
等林淑要離開時,正好有人來禀太子殿下來了。
她踏出門檻,等看到尊貴的太子殿下懷裏抱着一只兔子等在門外,還愣了一下。
林淑立即回過神,退到一旁行禮。
太子只微微颔首讓她起來,走進了随寧閨房。
林淑欲言又止,又沒敢對太子說些什麽。
随寧覺得自家表哥好相處,但林淑爹對太子的評價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那是個可怕的人。
随寧心慕他,如今嫁的卻是他叔叔,不免陰差陽錯。
但當事人是什麽想法,最難讓人看出。
太子殿下容貌俊朗,一身暗紅衣袍更顯英俊,他長得高,望他要擡頭望,可沒什麽人會敢擡頭冒犯。
楚及徽從前不想随寧養小東西,畢竟她連她自己都照顧不來,但她要真喜歡,他從不會反對。
他一抱着這只兔子進來就給随寧放到圓桌上,理着自己袖子,抱怨她的兔子吃他的衣服。
明明他不久前在下屬面前一副認真淡漠的模樣,到她這裏又變了個人,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楚及徽,僅僅只是屬于她的表哥。
随寧抱住他腰身。
楚及徽頓了片刻,于他而言,随寧身子孱弱,今年也才十七,心性比不上別人堅韌,一下子就嫁得離建京那麽遠,會慌亂。
他不想說誰讓你自己主動接聖旨這種話,是他沒護好她。
“今天晚上我大抵是睡不着了,”他開口道,“你出來陪我喝一杯。”
随寧輕應了一聲。
……
深夜到來,燃盡燈籠裏蠟燭,籠罩着人心不安。
明天該動身的人都已入睡,只有随寧安靜坐在後花園庭院裏,陪着楚及徽,看他一碗一碗喝酒。
楚及徽明天要親自送随寧,不能喝醉,但他酒量不差,喝着喝着,越發不痛快,倒喝出了一肚子氣。
他屈腿而坐,雙手搭腿上,說:“是我有錯,我真後悔沒早些給你找個丈夫,你若嫁了,別人便不會盯着你。”
幾個空酒壇擺一旁,一方小幾酒香濃,席鋪軟墊。
随寧身體不好,酒量也不行,一般不會動酒。
她雙手抱腿坐在楚及徽身旁,靠他手臂望如勾彎月,不似往常大家閨秀作風,是個黏人妹妹。
“命數罷了,”随寧安靜了一會兒,不知道這個改變帶來的結果是壞,只輕嘆一聲,“表哥說這世上會有妖魔嗎?”
楚及徽聳肩,對這些可信可不信,他喝完手裏的酒,又重新倒了一杯,就倒在地上,以酒祭地道:“若真有什麽妖魔鬼怪,希望他們喝了這一碗酒,保佑你長命百歲。”
随寧莞爾,他總愛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
她下巴輕靠着膝蓋,雙眸看他英俊側臉,笑着道:“你還是不要信這些了,萬一真招來什麽不好的東西,得不償失,以前旁人說我天煞孤星,我都怕連累到你。”
随寧這身子是能活不到那麽長時間,能再健康度過兩年就已經是賺了。倒是他人高馬大又康健,才是那個要活很久的。
楚及徽不滿道:“誰又在你面前亂嚼舌根?明天我讓他好看,什麽孤星這種難聽的話也說得出來,果真沒教養,一看就是嫉妒我對你好。”
平靜而祥和的夜晚,什麽話都能聊。他待她的好幾乎無緣無故,喜歡他的人,自然是看不下去。關素的話不一定全是真的,但也不全是空穴來風。
随寧側臉埋在手臂裏,眉輕輕彎着,她眼眸在夜色襯托下,仿若黑珍珠。
這酒是烈酒,酒樓的老板專門提醒過後勁極強,楚及徽會喝便因為是她買的。話一句一句聊,酒一點一點喝,有太監來禀讓他們去歇了,随寧才發現他喝了那麽多。
但楚及徽只讓人退下,說自己心裏有數。
他單手撐地,說:“我得緩一緩,酒倒确實是烈酒。”
銀輝似水,皎潔光亮照平地。
四月底的天清涼,随寧身上還穿着厚衫,她輕輕伸手拿過他手裏酒碗,手越過他,把酒碗放小幾上,道:“喝多傷身,不能再喝,我扶你去休息。”
随寧上次禦花園落水,前幾日就在這邊養的身子。
楚及徽倒沒起,他懶洋洋往後躺在了地上,枕着手臂望天上月,道:“我是不是很少跟你提我母後的事?”
随寧一頓,道:“沒怎麽聽表哥說過。”
她心想他醉意倒真是上來了,竟然會和她聊先皇後。
若他們真有同一個母親,那他們便是親兄妹,這是能殺頭的大罪。
“其實我對她也沒印象,”楚及徽的話好像在心裏壓了很久,“小時候聽人私下裏說母後不太喜歡我,我很不服氣,時時纏着宮人問母後對我怎麽樣,他們沒敢說實話,只說她很寵我,我也是很久以後才得知父皇曾許諾後宮只母後一人,後來你也瞧得見,一個又一個女人。”
後宮之中得過恩寵的嫔妃數都數不過來,有過孩子的才算是有保障。
但先皇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被說不能生育,太醫為她調理許久她才懷上楚及徽,只是那時候宮裏皇子已經有四個,公主有三個。
誰都能想到皇後的心力憔悴。
随寧道:“姨母不會不喜歡表哥,她只是不喜歡陛下。”
“你這話也敢說,”楚及徽笑了一下,他手伸在半空中,修長手指仿佛想要抓住月亮,“宮裏妃嫔争鬥我經歷過,她那時處境堪憂是因父皇我也知道,她懷我懷得及時,卻也晚了,倒不怪她不喜歡我,若我來得早,或許她底氣也足些,可她應該是喜歡你的,只是你也要走了,這樣一想我當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誰都留不住。”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種自嘲,平日的他肯定是不會和她這樣說。
随寧微傾身子,看他正在看自己,心顫了一下,她手掌慢慢去撫他臉頰,發現燙得不行,便知他現在是真醉了。
他這人不常喝醉,就算醉了看起來也清醒冷靜,只是酒醒了之後又不會記得發生什麽事,很是難辦。
可他明天要去送她,不能再讓他喝。
随寧長發垂在他胸口,認真說他再不去休息,明天早上睡過頭就再也見不到她。
他嘴裏嘀咕她變了,越大越愛管他,人卻還是乖乖起了身,只是他步子有些搖搖晃晃,差點又坐回去,随寧連忙扶住他。
楚及徽身體高大,半邊身體的重量壓在人身上,讓本就纖弱的随寧都站不穩。
他卻傻笑了一下,踉跄着步子,道:“明天我把你藏起來,讓人找不到你,就不嫁了。”
随寧沒回他的傻話,知道這時候他什麽都聽不進去,說天大的事都是白說。
但他是太子,随寧不想別人看到他的失态。
等随寧扶他到偏殿時,他一下摔到床上,似乎摔到頭。
月光清透,透進雕花窗,這便是屋裏唯一的光亮,随寧連忙去看他怎麽樣,卻被他突然一把抱住了腰,頓在了原地。
“表哥,怎麽了?”
垂下紗帳被風輕盈拂起,露出黑暗的一角,楚及徽下巴靠着她肩膀,他呼吸悶熱,一張臉在輕輕蹭着她脖頸肌膚。
“随寧,不要嫁了,表哥有喜歡的人,表哥會去娶別人,不要嫁……”
此去一行,她若出點什麽事,他們這一輩子可能都再也見不到。
随寧輕聲道:“我不會有事。”
“随寧,可我會想你。”他閉眸在她耳朵邊說話。
随寧半跪在床上,額頭靠他的肩膀,手指慢慢攥着他的衣衫,女子瘦弱身體被楚及徽結實雙臂越摟越緊,他力氣大得仿佛要她融入他骨血,不要她離去。
暗夜裏的沉寂如同平靜無波的湖水,他好像在親她,卻又好像不是,是吻,又好像不是愛人的吻,落下一句我永遠都不要你嫁,便像挑開一層輕紗,開始蕩漾起陣陣漣漪。
這對于他來說只是一個平凡的醉酒日子,什麽也不會記得,對随寧來說,卻是一個錯誤又罪惡的夜晚。
她讓她的表哥犯了錯。
理智和感情在撕扯,終是兩輩子的情意占了上風。
第二天巳時。
太監第五次進屋拂開紗帳,想看太子醒沒醒,等見床榻上男人坐起來,赤着結實胳膊,按着腦袋,這才連忙道:“殿下終于醒了。”
太子殿下生得高大,文武雙全,他上身一件衣服也沒有,健壯胸膛泛着紅,杏色錦被蓋住他的下半邊身子。
楚及徽按着腦袋,頭痛得厲害,一瞬間覺得夢境真實得不像夢。
他猛地想起随寧今天要走,臉色倏地一變,太監連忙道:“殿下酒醉不醒,姑娘等不到,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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