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是誰殺死了知更鳥· 九

是誰殺死了知更鳥·九

賀今是在病床上醒來的。

她被窗外的啼鳴的麻雀和燦爛的日光喚醒，睜眼之時一片眩目，恍惚以為自己還置身于森文創造的虛假世界。然而眼角餘光之處伸來一枚小小的白色花瓣，她努力地擡起頭，一支白色曼陀羅靜靜地在高腳花瓶中綻放，晏正用噴壺輕輕地撒上些水珠，晶瑩的水球在日光下泛着绮麗的色彩。

白色的花朵純潔美麗，仿佛不是人間之物。見此花者，惡自祛除。

賀今握了握拳。她确實是回來了，回到這個充滿溫暖的世界。

“醒了？”晏擺弄着細嫩的花束，“這是鐘晚送來的，他說最後沒能保護你離開爆炸場是他的失職。”

“明明他也沒有保護我的義務……”賀今失笑，從床上支起身，“看着大大咧咧，其實還是挺纖細的男孩兒呢。”

“他比你大十歲。”

“……诶？”賀今愣愣地發出了單音節。

“嗯，總之呢，犯人自爆後就解除了虛拟世界，你們所有人的意識一下子都回來了，除了你這個離爆炸最近的倒黴蛋在這裏躺了三天。”晏莫名其妙地自顧自換了個話題，“再這樣躺下去，我要跟阿雪申請看護植物人的加班費了。”

“……哦……”賀今怔怔地眨了眨眼，猛地回過神，掀開被子就要往外沖，“三天？我躺了三天？！不行！這次任務有很多事情我要跟隊長彙報——”

“阿雪現在在開會。”晏眼皮不擡地抓住了她的後衣領，一把扔回了床上，“為了告慰你這段時間的辛苦工作，阿雪給你放了一個月年假。”

“年假？一個月？？？”賀今不敢置信地從被褥裏直起身，“我才入職不到半年哪來的年假！”

“寒假暑假産假……嗯，你挑一個你覺得合适的？”

“什麽鬼！！！找借口也要有個限度吧！”賀今一個鯉魚躍龍門抱住要倉皇逃跑的男人，緊張兮兮地盯住他的眼睛，“晏，我是不是被開了？因為在直播裏說了機構的壞話？”

縱然是厚臉皮如晏，也實在是抵擋不住這番死纏爛打的直球攻勢。他大大地嘆了口氣，把人從自己身上剝了下來，關上病房的門，又折回身。

Advertisement

“之後我要說的事情可能有些……匪夷所思。”

->

一連串詭異之事的起源是璐璐的失蹤。

在虛拟世界告破、所有人都忙着善後的那一晚，璐璐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見，燕照雪發現的時候現場只留下了她慣用的那臺筆記本。

鑒于前犯罪者的身份敏感性，燕照雪當時就命令全組盡力搜查，于翌日發現她溺死于明星高中內的一處七十米深的池塘內，現場沒有搏鬥的跡象，也不存在別的生物痕跡。事出蹊跷，燕照雪主張解剖明察，但上面勒令他以自殺結案，不允許更多的深入。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收到賀今停職調令的同時，燕照雪以特別行動隊隊長的身份拜訪機構最高中樞內閣。必須得讨要個說法——懷揣着這樣的心情，他敲響了內閣首輔的大門。

>

說是首輔，這個區域內實質的決策已經由世界樹代勞，首輔就是目前的最高人類指揮官，而以首輔為首組成的內閣便是最高咨詢機關。

按照禮數用指節輕叩三下，在裏面的人回應之前，燕照雪率先推開了門。茶幾旁翹着二郎腿的男人從陳舊的文件中擡起眼，四目相對的剎那喉結微動，發出意味深長的哼聲。

“小崽子，知不知道點禮數？”

“我有好好預約過，教父先生。”燕照雪在他對面的沙發卡座上坐下，雄壯的軀體在普通的成年男性身上投下猶如巨人的陰影，“先生，您的頭發是不是該去修剪了。”

被稱為「教父」的男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撓了撓燦金色的頭發——及肩長度的金發被他攏在腦後，紮了個兩指節那麽長的小辮——這是他特地請理發師照着雜志打理的發型。

“哎喲，”他無奈地轉頭向裏頭坐在辦公桌後穩如泰山的人求助，“首輔，你家的小貓真是不得了了啊。”

“Joker，出去。”男人在堆積如山的文件中眼皮也不擡。

“啊……是是是……”教父先生吊兒郎當地揉着後勃頸起身，嘴裏陰陽怪調，“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還是這麽個棘手事兒，我可真是廉價啊——”他腳步微微一頓，“不然就交給小狼狗和變态蘿莉控算了吧？”

小狼狗和變态蘿莉控指的是內閣的另外兩位成員，分別代號騎士和博士——當然，也只有教父才會這麽玩味地稱呼自己的同僚。

拖長的音調伴着他張揚的金發逐漸消失在走廊深處，辦公桌裏穩如磐石的男人也不得不皺了皺眉，緩緩吐出一口氣，擱下鋼筆擡起頭。從陰影裏露出的一張臉孔與燕照雪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歲月賦予了他更多的滄桑與疲憊，一一镌刻在縱橫的皺紋縫隙裏。

那是他的父親，燕照雪想，一個如此陌生的父親。

>

“內閣出什麽事了？黃昏派又找茬了？”

黃昏派——自從對方降臨諸神黃昏的預言之後，區域內就用此代稱這個激進組織。

“不關你事。”首輔從椅子上起身，墨色的長褂映得牆面蒼白刺目，燕照雪不得不眯了眯眼。

“你是為了那個新人的停職而來吧。”年逾半百的中年男人從櫥櫃裏取出一雙茶盞，瓷器叮咚在沉緩的話音中撞響。

“不勞您費心。”燕照雪制止他泡茶的動作，“我只是來讨要個說法。”

“我說了你就可以接受嗎？”

首輔卻沒有停下泡茶的動作，開水緩緩注入瓷白的茶盞中，淺黃色的惡茶湯一圈圈漾開，小小的茶梗在開水中沉沉浮浮。

“要看您用什麽理由搪塞我了，失足溺死這種程度的扯謊太敷衍了，恕我拒絕。”

“呵呵。”首輔似笑非笑地低哼兩聲，“內部情報洩漏的事情你知道吧。”

“查出來了？”

燕照雪臉色微變，看着中年男人将一副茶盞端上茶幾，在他對面慢慢坐下，意味深長地抿了抿唇角。

“你知道，我從不做多餘的事。”

“……”

多年的父子相處讓燕照雪在瞬間明白了對方的話外音。他變相承認了對璐璐的滅口，而給出的理由……是她被斷罪為間諜。

“即便如此，這跟賀今……”

“所以說你還是太嫩。”首輔失望地搖了搖頭，“當時情況敏感，警告過你禁止涉足明星高中的事情，你還趁我不注意帶着個叛徒行動，是嫌把柄不夠多，還是這個位置坐得太穩？”

——言下之意，賀今是他的替罪羊。

燕照雪兩頰的肌肉禁不住抽搐，他花了全身的力氣才抑制住暴力的沖動。

對面卻對如此怒火視而不見，端莊地端起一只茶盞，輕輕吹了吹氤氲的茶汽，“說起來那個小姑娘什麽來頭，真是什麽話都敢往外說。”瓷盞的邊沿清脆地磕響，“如果她只是一般職員，那這會兒應該是跟她那叛徒朋友一塊兒埋了。”

首輔銳利的眼神穿透室內飄散的茶汽，宛如錐釘将他年輕的兒子釘在原處，聲調驟然擡高，“我夠給你面子了，你別給臉不要臉！”

室內的溫度降至冰點，燕照雪反倒從憤怒的極致逐漸冷靜下來。他與他固執的父親向來話不投機半句多，如今的場景也并非預料之外。值得慶幸的是從他嘴裏算是套出了足夠的情報，他沒有繼續呆在這裏的理由。

“那就……勞煩首輔大人費心了。”他扯出一個嘲諷的笑，理了理衣擺起身，垂首一禮，“如果璐璐真的是叛徒的話。”

首輔看着他，眼神閃爍，他掩唇不住地咳嗽起來。

燕照雪臨拉開門前，首輔從背後喊住了他。

“你理解我們燕氏一族的責任嗎？我們是屹立于世界樹之端的氏族，肩負着讓這片區域平穩幸福的重任！”首輔意識到自己的語氣略顯急促，不由得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為了穩定，我們不能失去權力！”

“你只是貪戀權力罷了。”燕照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摔門而去。

->

“璐璐死了！？？”賀今再也坐不住，一個貓腰趁其不備從晏的胳肢窩底下蹿了出去。

然而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裏，卻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哪裏。案件已經蓋棺定論，她也被停職，壓根沒有任何權限重新調查璐璐的死因。

她最初的朋友，她唯一的朋友。

在震驚沖動之後，悲傷與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四肢被灌鉛般沉重得無法擡起。耳旁的一切嘈雜都陷入沉寂，只剩下仿佛耳鳴的單音節無限拉長、拉長、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怎麽回事，這種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孤獨感曾經也出現過，但是在那之後的事情卻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賀今跪坐在地上，垂頭看着自己的手掌，視線好像破舊的電燈泡般閃爍，一明一暗之間，指縫裏沁滿了不知誰黏稠的鮮血。

“賀今……賀今……”

肩膀被誰用力地搖晃着，她擡起恍惚的眼，眩目的重影在眼前緩緩重合。

“賀今！”晏的聲音刺破冗長的耳鳴撞入大腦，世界的嘈雜音一股腦地灌入腦海。賀今怔怔地眨了眨眼，溫熱的液體不自覺地從眼眶滾出，沿途在皮膚上留下苦澀的淺痕。

“我、我……”

“你記住，你永遠都不是一個人。”晏蹲在她身前，淺淺地笑了。他将一枝曼陀羅別在她的耳後，“行動隊的大家一直在你身邊，不是嗎。”

走廊的風揚起他的風衣，一縷陽光穿過發絲的縫隙暖洋洋地落在臉上。賀今下意識摸了摸耳畔的鮮嫩的花瓣，它還沾着清爽的水汽，是美好的希望和純潔的祝福。

“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隊裏會有離開或者紛争……”晏背着光，落滿了陰影的眼底閃過一絲她讀不懂的利光。

“我也會一直保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