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 七

歡迎來到伊甸樂園·七

“師父……是這麽看我的嗎？”

賀今的手指顫抖着。白紙黑字的「實驗品」刺傷了她的眼球，讓她過去自以為歡愉的記憶盡數化成了泡影。

她天真地以為，高三那個下着冰雹的夜是她與所謂師父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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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将近五月，早上出門還是陽光明媚的大晴天，晚上放學卻莫名其妙地飄下了冰雹，頗有些六月飄雪的悲傷感。

賀今沒有帶傘。或者說，她之前的傘被孤兒院裏別的孩子撕壞了，還沒錢買新的傘。于是她只能蹲在便利店的屋檐前，叼着同桌送她的辣條對着漫天飛雪發呆。

義務教育臨近末期，年輕的女孩為今後的去向舉棋不定。以她的成績考上公立大學不成問題，學費和生活費還能依靠打工勉強糊口，但自從成年開始，孤兒院會要求他們這些孩子每年償還部分金額以補貼家用。一天不離開孤兒院，一天就要被吸血，而離院又要花一大筆手續費。

也不知道璐璐姐當年是怎麽撐過來的。雖然她是答應會幫自己上大學，但賀今知道她也過得辛苦，實在不忍心再讓她為自己操勞。

“不然……”賀今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喟嘆，“還是去打工吧。”

熱氣在空中彌散成白霧，很快被吞沒在夜色之中。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這個點回孤兒院也沒什麽吃的了，去廚房偷又會被打。糾結再三，還是忍不住把最後一根辣條吃掉了。

在這座宣揚着幸福的都市、在這片被世界樹籠罩的區域，仍然還存着像她這樣被神明抛棄的卑賤蝼蟻，茍延殘喘地才能渡過每一天。有時候她看着電視裏流動的新聞也會懷疑，世界樹是不是機構所聲明得那般全知全能，是不是也存在着那些某些不為人知的弊端。

在起身去扔包裝袋的剎那，頭暈目眩湧上大腦，黑點布滿視線，不滿足的胃袋依然在叫嚣着更多的進食。她腳下一個踉跄，眼看着要撞上便利店的玻璃大門，一只手忽然扶住了她的胳膊。

等眼前的黑點盡數消散之後，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根拐杖。她恍惚了片刻，側目看去，見是一個紳士打扮的老者扶住了自己。

啊……還讓老人來幫助自己。賀今有些羞赧地向他道謝，得來的卻是一個熱騰騰的肉包子。

“青春期的孩子只吃這些垃圾食品，會長不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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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朝她和藹地笑着，像是這寒夜之中燃起的一星火焰，溫暖了她失去知覺的手腳。

“如果想打工的話，可以來找我。”老者遞來一張名片。賀今掃了一眼名字欄——「ANY」。

“我去過你的學校，像你這樣優異的才能若是被荒廢了，那就太可惜了。”他留下了一把傘，拉低帽檐起身離開。

“你是誰？”賀今追進了雪地裏，遙望着那個被風雪模糊的背影。

“一個追求完美的人。”老者擺着手走進了鋪天蓋地的雪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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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事情就都被兢兢業業記錄在了機構檔案之上。賀今以實習生的身份進入機構，幫忙文書類的打雜，偶然間展現了異常靈敏的感官和心算能力之後被調入痕跡鑒定科。

正式拜師過後不久就是她的十八歲生日，師父為她置辦了一場極盡豪華的生日宴——這是她這麽多年來第一次過生日，師父訂下了整整一層的宴場和價目表後面的零足以閃瞎人眼的酒水菜單。她的朋友和同事加起來都坐不滿半個宴場，于是當時的科長自作主張給全機構上下發了邀請函，最後到場的一大半人她都不認識，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收了一堆來自陌生人的祝福。

師父沒有親自到場，他說他隸屬外勤巡崗，總是出差。師徒二人一年也只能見三四次。但她收到了那副精致的單片眼鏡，只是撫摸着複雜的金屬紋路，她便能感覺到這是一副多麽考究且昂貴的禮物。

璐璐揉着她的臉說她出息了。沐浴着一片光明的她笑着，孤兒院帶來的陰影仿佛不曾存在過。一切都像夢一般，她站在璀璨的聚光燈下，仿佛一個整天生活在灰土中的辛德瑞拉被拉上了漂亮的南瓜車、套上蓬松美麗的紗裙，搖身一變成了優雅的公主。

她眨眼，又眨了眨眼，直到過了十二點，人們仍在宴場裏笙歌不歇。于是她才放下心來，愉快地融入熱鬧的酒場，眼見為實，這不是夢境。

不是夢境，

是笑話。

他壓根不是什麽外勤巡崗，「博士」天天呆在他的地下實驗室裏做着奇怪的人體實驗，這是全機構上下都知道的。

他借別人之手逼她入絕境，又搖身一變成為神明将她拯救，精心地為他的獵物投下一個又一個包裝精致的誘餌，只為徹底麻痹她。

卑劣小人，四字評價不為過。

賀今從胸前拿出自己的單片眼鏡。這多半也是對方監視她的器械之一，這麽多年小心翼翼保護着她的自己就像是個傻子！她惡狠狠地咬着後槽牙，揚手要把眼鏡摔在地上，手腕在半空被冷不丁握住了。

“……？”

賀今不解地看着面前的晏，她眼裏的潮紅還沒有褪去。

“很難做的！”晏的喉嚨擡了擡，從深處擠出了幾個字。他将眼鏡從她手上拿下，“這個東西又貴工藝又難，你稍微珍惜一點好不好？”

“啊？”賀今擰起眉頭，“你怎麽知道？”

“博士拜托我給你送到生日宴上去的啊。”晏撓了撓自己一頭的天然卷，沒好氣道，“你那天光顧着吃了，是一點兒不記得我和阿雪啊。”

“……你們，”賀今愣住了，“你們也來了？”

“我們四個都來了。我聽說了你的能力，提議把你加進來，阿雪就帶着全隊來考察考察。”想到這兒，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鐘晚被蛋糕賄賂了，曉笙和可可覺得你是個正常人，阿雪對比較迷你可愛的東西沒什麽抵抗力，所以就一致同意你入隊了。”

“……”賀今無語凝噎了兩秒，“看出來了，對于咱們隊來說，「正常人」的确是很重要的考核标準。”

“所以不要生氣了，”晏将眼鏡挂回她的脖子上，“這是個好東西，我檢查過，上面沒有什麽遠程控制終端。”

“……”賀今抿了抿唇。現在确實不是鬧脾氣的時候，他們還身處敵營，秋後算賬等安全撤退再說。

她将自己的檔案資料放下。在被特地挑出來的自己這份之外，長桌的一角還堆疊着厚厚的公文袋。晏也注意到了這些，他們一人一份打開了公文袋。

“這是——！”

他們對視一眼，彼此的臉色都不太妙。二人同時将資料倒在桌上，公文袋裏裝着的都是與賀今類似的檔案，每份資料中孩子的照片上都敲着刺目的紅印——「已死亡」。

“這是剛剛操場上踢鍵子的女孩子，還有這個男孩我看到他從我面前跑過去，”晏飛快地在文件上點着，“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我眼睜睜看到他們是活着的！”

“……這個，”賀今從文件中翻出較為陳舊的幾封，“這是我那個月夜看見倒在血泊裏的室友，也被标注了死亡。”她緩緩擡起頭，冷風從身後的窗戶灌入，激起森然寒栗，“我們看到的、和記錄的，到底哪個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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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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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的寒風化成了實體的冷刃，黑影從落地窗攀入室內。伴随着晏的呼喊，賀今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抱頭蹲下，與此同時子彈聲在腦後砰然響起。

“躲到桌下！”晏簡短地命令。

賀今的視線甚至沒抓到他半分衣角，槍聲與金屬破空铮響在房間的四處接連響起，光是追随各處的殘影就已經竭盡全力。原來晏不摸魚的時候能跑這麽快——她嘆為觀止地嗟嘆一聲，想戴上眼鏡悄悄分析一下對方的行動，卻忽然感覺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扯住了。

她低下頭，自己方才躲藏的桌下陰影中伸出一只手，柴瘦森白的指節攀上了自己的腳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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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的針鋒相對只是試探，一彈匣子彈打空的時候，晏與對方異常默契地暫時停戰片刻。

“該說不愧是行動隊的副隊長，反應速度、體術、腦力……都是一等一的。”

“彼此彼此，院長，你的體術也了得。”晏将槍支上膛。破開勁風的子彈被金屬護甲格擋，下一刻彎刀又劈開勁風直沖面門襲來。

“哦？這麽快就暴露了嗎？剛剛小賀今可還沒來得及看清我的臉吧。”

“你化成灰我都認識。”晏避開他的突刺，“市立孤兒院院長，著名的僞慈善家，昆夏普先生，能不能別用那麽惡心的詞稱呼她。”

“啊，她可是這麽多年來我見過最完美的藝術品，我還想一點一點地削幹她的皮肉，捧起她的血液一飲而盡——”

他的話是被晏的槍聲打斷的。對方沒有留給他喘息的時間，槍林彈雨如同牛毛般落下，在男人身上劃出一道道凄厲的血痕。

“哦呵呵呵呵……”昆夏普笑着，手上的劍也被對方刁鑽的子彈彈飛出去，深深沒入了地面。另一只手臂上戴着的護甲也被子彈幾乎打爛，起不到防禦作用。

然而即便近乎手無寸鐵，男人卻仍然如同入魔一般笑着，沾血的銀發被風揚在空中，金色的瞳孔裏迸發着嗜血的光芒。

“下一槍送你去地獄，慢慢笑。”晏冷漠地重新填上新一套彈匣，舉起槍杆，看着笑到幾乎直不起腰的敵人，眯了眯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也不錯，”昆夏普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後的落地窗附近，“如果有小賀今陪我的話，去地獄也不失為一件美差，”

晏一怔，下一秒一聲尖叫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猛地回過頭，一群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孩子正合力推着賀今的背脊，試圖将她推下陽臺——他們仿佛失去了自我意識，雙眼麻木臃腫，只是機械性地完成某項指令、重複着某個動作。

——

這裏是十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