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 六

想請你為我唱支歌·六

沒有什麽是比未知高懸在脖頸上的鍘刀何時落下更恐懼的了。她跳下了手術臺,卻因為鎮靜劑的作用跌倒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她踉跄着跑到窗邊,卻發現鐵栅欄窗僅容一個拳頭通過。

比這更絕望的是,即便是窗外,也只有一望無盡、毫無生氣的人造燈光。

——沒有陽光、沒有天空、沒有翅膀。

>

她憤怒地砸在玻璃上,可是鎮靜劑加持下的柔弱少女連使窗戶震動、震落上面攀附的小飛蟲都做不到。

無力、恐怖、絕望層層包裹,如同密不透風的網鋪天蓋地地罩下,幾乎使人無法喘息。

她從窗邊跌落,空調卻仍然盡心盡責地工作着,将一枚潔白的紙張卷到她的腳邊——那是博士的研究計劃,詳細地羅列着近期的改造手術細則,并詳細羅列了手術內容及關于“完美”的一些注解。曉笙一眼就看見鐘晚的名字赫然在列。

鐘晚被安排了肢體改造手術,就在今天下午。她一字不落地默念着備注欄的小字,很快明白,這則手術意圖将人體原有的四肢砍去、置換成內置火藥武器的機械設備,術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因為劇烈的排異反應死亡,即使幸存,冗長絕望的康複訓練也将蠶食人的心理、導致抑郁自盡。

與她即将接受的手術一樣,這則手術也從未有過幸存者案例。

“……不行、不行……”她握着紙張的邊角喃喃,發力的指尖将邊緣揉得猶如舊報紙。

她要将消息傳出去,她要讓鐘晚趕緊逃!

曉笙将紙張扔到地上,艱難地走向存放機械鳥的透明觀察櫃。她沒有打開觀察櫃所需的生物識別碼,只能無用地敲打着櫃子的邊緣,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傳達給這個小小的機械。

“哔哔,哔哔,感測到強烈的情緒反應。”小鳥液晶元件的眼睛亮了起來。

“求求你幫幫我吧!”曉笙跪在觀察櫃前哀求着它,“找到住在研究員宿舍的朋友,讓他帶着我弟弟趕緊離開這裏!”

“哔哔,哔哔,不理解,過于複雜,不理解,過于複雜。”機械鳥麻木地重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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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械,就是機械嗎……”曉笙深深地垂下頭,耳邊卻傳來咔嚓的聲音。

生物識別鎖被從內打開了。金屬小鳥滑稽地蹦跳着,落在她的手背上,揚起小小的腦袋,一滴雨水正好落在了喙尖。

“不理解,但是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無助。”機械鳥張開嘴,那滴雨水順着喙落進了它的身體裏,“分析成分——人類的淚液,流淚的人類需要幫助,我會幫助你。”

鳥喙張合着,說着無情死板卻又讓人流淚的話語。曉笙用力地抱起小鳥,明明是冰涼的金屬,她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我會試着把晏明和鐘晚的信息輸入給你……”曉笙頓了頓,擡頭看了看牆上不斷逼近約定時間的時鐘,“還有一件事我想讓你幫我。”

“什麽?”小鳥歪了歪腦袋。

“你有沒有錄音功能?”

“有,但不是主要開發方向,因此十分簡陋,可容納內存也不多。”

“沒關系,”曉笙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盡力露出一個笑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不理解,不理解,”小鳥晃了晃腦袋,“你明明感到悲傷,為何要笑?”

曉笙摸了摸它的腦袋,合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将陰郁悲傷恐懼等等負面情緒壓在心底。一束白熾光燈淋在少女發頂,明明是慘白到麻木的單調色彩,卻仿佛為她鑲上了一枚潔白無瑕的天使光環。

“因為,這是一首祝福的歌。”

-

-

“……所以,你沒事兒嗎?”

走在陰暗潮濕的下水通道裏,晏撓了撓頭,轉頭問停在騎士肩頭瘸了半邊翅膀的金屬小鳥。

小鳥的眼睛閃爍了兩下,沒有回音。

“這生活條件也未免太稀爛了。”晏不滿地皺眉。

廢棄的下水通道早已幹涸,原本通水的溝渠被肮髒的土壤淤塞、混雜着生物的糞便,在流通不暢的空氣中散發出堪稱着生化武器的惡臭。晏禁不住拉高了衣領。

“你有吃過老鼠肉嗎?”騎士忽然問。

“如果是竹鼠的話……”

“不是,就是這種老鼠。”騎士掃了一眼角落裏一飛而過的身影。

“……”

“這種浸泡在下水管道的生物,即使是清洗烹饪、加之調味料腌制,都非常難去除滲入肉中的那股臭味,硬要形容的話,就像是一個盛夏季節半個月不洗澡的八十歲流浪漢,從他的包//皮縫隙裏扣出來一點淤泥……”

“沒有人硬讓你形容。”晏覺得自己處于崩潰的邊緣,“你非要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說這麽惡心的話題嗎?!”

“有了比較,當下的情景就會比較好熬。”騎士看了一眼他的臉色,補了一句話,“我覺得。”

“比起這種東西,我更想知道賀今為什麽自從給我們留下地圖之後再無回音。”晏發愁地把小鳥從騎士的肩膀抱回自己懷裏。

“……她說她要跟你斷絕關系。”

“你他媽給我閉嘴,不然我現在就讓你去吃/包//皮泥。”

騎士從善如流地比起了自己如同百靈鳥一般動聽的嘴。

“這一塊被廢棄很久了,博士應該只恢複了它一部分的功能,”晏自言自語着,“這裏怕是當年的實驗基地外圍,這個溝渠的走向……應該是東邊?”

“唔唔唔唔唔?”

“……”晏沉默了兩秒,“你說話,趁着我還忍着沒發瘋。”

于是騎士開口,“你這都知道?”

“我父親是基地的建築師,設計圖紙我家堆着成千上萬。”晏頓了頓,“母親是心理幹預師,他們曾經受過弗朗西斯的恩惠,否則是不可能來到這種研究所的。”

“那你能不能自我調整心理狀态,”騎士說,“最好可以不發瘋。”

“能,但在此之前我建議你管好你的舌頭,”晏笑眯眯地看着他,“否則視我的精神狀态我可能會把它扯下來。”

“我建議不是現在,”騎士回答,“你有沒有聽到隔壁傳來的異響。”

“早就聽到了。”晏掏出上了彈匣的火铳,“我在思考要不要把你們串在一起解決。”

“……”

二人同時屏息沉默了片刻。窸窣的動靜在半分鐘前就從僅隔一層的牆壁對面傳來,生鏽且年久失修的薄牆連細小的金屬聲響都不能阻止,更遑論現代武器的進攻。

晏半蹲下身子貼近牆面,窸窣聲響由遠及近,停在了他們身處位置的附近。

停下了。他做了個手勢。你有沒有能沖破牆壁的火力,光憑火铳不夠。

騎士點頭,冷不丁從後腰掏出一個小臂長的火箭筒——不愧是令人聞風喪膽的看家犬,鬼知道之前他把它裝在哪裏的,還傻乎乎背着這麽個大家夥走了一路。

總之當小型火箭筒抵上牆壁的時候,晏還是有那麽一點點感激他的一根筋。

我數三下開火。晏圈起食指和拇指比了個三。

三——

“砰——!!!!!”

我他媽謝謝你啊!

->

爆炸聲從耳機裏傳來。博士愉快地看了看手腕上的移動終端,入侵的紅點正在他對面明滅閃爍着,而面前的牆壁卻完好無損。

入侵者并不知道的是,為了保護這座來之不易的複原實驗室,他重建任務的第一環便是在部分外牆內推十公分處又重新砌了一層牆,并将這內外牆差中塞滿了爆炸性火藥,一旦受到強烈沖擊必定爆發出足夠瞬間殺死數十頭巨象的爆炸波。

雖然有些對不住賀今,但這兩個人今天必然有去無回。

博士滿意地看着入侵的紅點消失,耳機裏的警報聲也同時解除。于是對着面前的內牆舉起了手裏的拐,拐杖末端的圓柱形蓋片脫落,露出其中掩藏的金屬長錐。

要徹底磨滅一個人的意志,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便是為他奉上最恐懼的絕望。對賀今來說,事到如今,還有比染血的晏的頭顱更具有說服力的東西嗎?

尖錐深深地紮入牆體,意料之中的血腥場景卻未到來。爆炸的火光在瞬間吞噬了男人的視野,在灼燒的疼痛降臨在皮膚之前,他向來引以為豪的大腦空空如也。

轟隆——

腕帶上的移動終端從斷肢上滑落。系統地圖左右閃爍着,剛才消失的入侵者重新跳躍在其中——只不過是與剛剛完全鏡像對稱的位置。

->

“我不是讓你倒數三下再開火嗎?!”

“你那不是OK的手勢嗎,我以為是‘此地可沖,速速炸開’的信號。”

“……”

晏放棄與他無意義的大眼瞪小眼,轉頭看去。煙塵散盡,被炮火正面擊中的只有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監視機器人,火藥沿途毀了一整條走廊,連帶着走廊盡頭的門也被掀飛了。

“賀今!”晏扔下不合拍的搭檔,往走廊盡頭的屋子飛奔過去。

賀今還被束縛在椅子上,脖子上頂着的腦機劈裏啪啦閃爍着。晏兩槍打碎桎梏着她手腳的鎖鏈,猶豫着要不要把腦機關停的檔口,賀今自己伸手把腦機頭盔扯了下來。

“?”

賀今拍了拍腦機殼,向他揚起笑臉,“總之……”

她剛說兩個字就覺得喉嚨火辣辣的疼。燙傷似乎随着時間推移變得更嚴重,每說一字就跟臉滾刀尖一樣的疼。于是她只得扯過亂糟糟實驗桌上的紙寫。

「總之剛剛靠着這玩意兒小小入侵了一下這裏的系統,給你們規劃了一條最近的路線,順便把博士引開,看起來進行得挺順利。」

“我以為你被控制了。”騎士将巨大的火箭筒扛在肩上,一腳踹飛扭曲的門板走了進來,“按照小弗朗西斯傳來的現場情況,你應該正在遠程操控機器人、激化曉笙的進攻行為。”

「這是博士給我布置的任務,但幸運的是,我沒有受到影響。」

“你嗓子怎麽了?!”晏焦慮地抓着她的肩膀,“博士虐待你了?”

「沒事,一點燙傷,跟曉笙經歷的相比不算什麽。」賀今拉開顯示屏前的椅子坐下,在電腦上快速地打下一行行字,「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停下機器人的遠程操控程序,安撫曉笙的情緒,讓她停止進攻。」

「博士給那個跟我一樣的機器人設置了一套內置循環程序,我通過腦機介入的時候試過稍微抵抗一下那套程序,效果不太好,但這裏的總控制臺應該可以強制關停。」

打完,賀今重新打開一個窗口,比對着現在運行的程序飛快地敲擊着鍵盤。騎士的電話正好響了,是小弗朗西斯打來的視頻電話。他将移動終端橫置在桌面上,男人焦急的臉投射在半空中的虛拟屏上。

“我超你們好了沒!”男人正在飛奔着,額前的卷曲金發被汗水打濕,狼狽得仿佛頂着一盤泡爛的泡面,“曉笙一路從醫療室毀了三層的服務器,現在又要回到醫療室!”

“她要往哪兒走?”晏問他。

“我哪裏知道——”小弗朗西斯的話說到一半,終端忽然被人從旁邊搶走,鐘晚汗涔涔的臉映在衆人面前,“我猜是隊長的醫療室。”

“……阿雪怎麽了?!”晏抓過了騎士的移動終端,并且把原主人擠出了畫面。

“他昏迷了。”鐘晚将鏡頭倒轉對着曉笙的方向,提着傘骨的少女在搖晃的畫面裏跑得只剩殘影,沿途的牆壁被鋼筋傘骨畫出一道道深切扭曲的刻痕。

“快快快,她要進房間了!”

“你能不能阻止她?”

“我也想啊!可剛剛教父都被她扇飛了!”

“啊???”晏覺得不可置信。

“我打游戲的時候角色都是在當反派的時候戰鬥力最高。”賀今沙啞着嗓子憋出半句話,“沒想到……咳咳!”

“還有多久?”晏擡頭看向顯示屏。

賀今顧不上嘴角咳出的血跡,向着鍵盤用力敲下象征結束的回車鍵。

“現在!”

與之同時,通訊視頻裏曉笙的身影驟然停在某間屋子前。手中的傘軟軟地垂在了身側,仿佛真的只是一把随處可見人畜無害的長柄傘。

“……”

然而還未來得及呼出一口濁氣的時間裏,少女猛地舉起金屬傘,朝着門板狠狠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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