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龍女

二龍女

木河十一二歲的時候住在靠近海的地方,從客廳的窗戶可以基本沒遮擋地看見海。租房裏有屋主孩子留下的一些充滿童趣的小小貼紙和可愛的小小塗鴉,在客廳和卧室的玻璃窗、木制兒童床和房間的鯨魚頂燈上……那段時間的記憶是可愛的。

某日,親戚來走動。晚飯後四五個人商量着去附近哪裏走走,最後定下海邊,木河、母親和幾個親戚一行七人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隊伍好似被揉拉的面團,于忽長忽短之間。綴在後方的木河望着前面,感到夜晚的風中有種散漫的溫馨。

到了目的地,有個長條形的看臺供游人看海。這還是木河第一次來海邊。憑欄看,下方海陸相接之處堆疊了許多嶙峋的白石,淩亂不一,在臨近的海面上則有薄膜一樣的褶皺,遠處是壯闊美麗的景致——有着比暗藍色的天空更清澈藍色的大海像畫卷鋪開,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邊界,觸碰海對面的城市高樓,月色下如夢如幻。

那晚,木河就做夢了。夢到獨自一人站在石堆前面,海水沒過腳踝。海的對面卻沒有城市,沒有燈光和高樓,唯有地平線連着的天,天上月亮的清輝灑在海面,——靜得像詩。忽然,木河前方大概三米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漩渦,漩渦越來越大,然後有東西輕盈地破開水面。木河看見了一個少女,她大概十四五歲的樣子,頭頂兩只小角,額上有不顯眼的鱗紋,胸腹和關節處像是殼,身上輕薄的布料似由某種藻類做成。她也驚訝地打量了一會兒木河,放下防備後游近了些,雙手交握放在身前,柔和的臉龐上露出拘謹的笑意,對木河道:“你好……我叫子醍,你叫什麽?”木河說:“我叫木河。”

子醍是龍王長女,下有二妹一弟。木河問她:“你是龍,那你能飛嗎?會降雨嗎?”子醍說:“只有龍王會飛、可以降雨。但是等以後弟弟繼承了龍王,牠也能飛啦。”她向好奇的木河說起龍宮的樣子:水晶牆瓦,雕文刻飾,飛檐頂珠,珊瑚作景;內設魚骨椅、貝殼桌,并有各色海藻、海草鋪垂。晴日裏,龍宮缤紛絕豔,雨季則陰暗不開。姐妹們閑時會在珊瑚礁裏探險,看魚群游舞、蝦蟹爬行,有時還會戲弄落單的小魚。

“我和妹妹們住在妤子宮,那裏有整座龍宮最好看的珊瑚礁,房檐上用的是粉色的母珠。母珠美麗,但比不上龍子珠。龍子珠是海底最大最漂亮的珍珠,色澤乳白,隐約透金,極為稀有,是龍宮至寶。只有父王居住的子宮才能用上龍子珠裝飾。”子醍說着便拿出了一顆拳頭大的淡黃色珍珠,“這是我剛出生時,外祖母送我的龍子珠,連弟弟都沒有呢,是不是很漂亮?”木河笑着說“是”。

子醍說:“除了母後和妹妹,我很少有能說話的人,今天遇到你真好。我就要嫁人啦,希望對方也是一個可以和我說話的人。”木河驚訝問道:“你今年多大了?”子醍說:“下個月我就要過十四歲的生日了,嫁人也是在那一天。”木河說:“這個年紀結婚未免太早了吧!”子醍說:“這樣嗎?可我身邊的人都差不多是在這個時候。”木河說:“我們那邊的人都沒有這麽早結婚的,你現在還太小了,哪裏知道什麽是愛。何況你還沒見過那個人吧,這就要和牠生活一輩子了,這不可怕嗎?”子醍說:“結婚是要因為‘愛’嗎?我不知道。父王說,牠是一個很好、很值得托付的人,牠在海底也有一座大宮殿,有錢又疼人,我嫁過去是很享福的。牠的勢力對龍宮的産業也會有幫助的。”木河說:“聽着不靠譜。反正嫁過去是你受苦、不是你父王受苦,你還是要慎重決定。不能別人十四歲結婚,你也十四歲結婚;不能父母叫你嫁誰,你就嫁誰。要是嫁給一只禿頭大烏龜呢?要是結婚之後牠天天打你呢?”子醍被吓到了,道她回去立馬找母後問清楚。

夢做到這裏就醒了,木河睜開眼後愣了半晌,逐漸想起來夢裏的事情。她記挂着子醍,便跑到海邊,可是游人只能站在看臺上、不能下去。木河待周圍人少了,貼着石砌欄杆,輕聲喚了幾句“子醍”。等了二十分鐘的光景,看來看去,也不見海面有什麽動靜,只好回去。

過兩日,木河又做夢了。她在無人的夜色中膽戰心驚地翻過看臺的欄杆,然後背身爬下去,平穩落地後跑到石堆前,大聲喊:“子醍!子醍!”喊到第三聲時,子醍出現了。她還是笑着的,說:“木河,你終于來啦。”木河說:“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只有夢裏才能見到你,還不一定每晚都夢得到。”子醍說:“我也不清楚,但是能見到你就好啦。那天回去之後我找母後問了,母後說那個人她也知道,家世性格都是好的。她還說,她也是這個年紀出嫁的,也是按父母的安排嫁給了未曾謀面的我父王,可現在也很好。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木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子醍問她:“木河,你願意來參加我的婚禮嗎?”木河說:“我是願意的,可惜我并不會水。”子醍聞言笑道:“你願意來就好啦。我會跟父王讨一顆避水丸,你到時吃下,就可以在水裏待上一整日。”木河說:“那我一定去。對了,婚禮在哪天?”子醍說:“四月初五,也是下月五號——那天立夏,是很好的日子呢。這次我們辦得早,你在前一晚睡下剛好,淩晨我帶你去。”兩人又聊了半日,子醍就回去了。

這天吃早餐的時候,父親提起,大姑的女兒——木河的表姐過些日子結婚,會在家鄉擺席宴客,到時一家人一起回去參加。木河問:“什麽時候?”父親說:“應該是五月五號中午吧。五一好像只放到四號,那我們得請一天假。”木河暗想,怎麽都選在這天?反正她絕不錯過子醍的婚禮。

這年的法定節假日是從四月三十到五月四日,另有兩日調休。因公司事忙,父親最終決定于四日傍晚開車回去。

那天是子醍的生日,所以木河早早地便開始準備禮物。她并沒有太多錢,加上擔心有些禮物會被海水破壞,故只選了六只形态、顏色各異的陶瓷小鳥擺件,還寫了封信。她将信紙塑封,并試着用水泡了一刻鐘都沒濕,但仍有些擔心,便另外複印了一份放在書桌抽屜裏。為了減震,木河往一個透明的塑料小箱裏塞了幾張氣泡膜,把陶瓷鳥妥貼放好,再将塑封的信放在上方,蓋上蓋子。

五月四日出發前,木河把這個塑料小箱放進自己的行李箱裏,占了一半的地方。母親問她裏面是什麽,她說:“是送給一個神秘朋友的禮物。”母親笑了,沒有再問。待到縣裏,已經十點多了,便沒有去拜訪大姑,而各自歇下。木河在睡前把箱子抱在懷裏,心想:“除了這種笨辦法,我也沒有什麽好主意了,只希望真的可以帶到夢裏。”母親突然來敲門,說:“木河,早些睡吧。明日要早起,喜宴過後還要去見你爸的幾個親戚,可能會比較累。”木河想着事情,冷不丁有點吓到,忙應道:“好。”

好在一切順利,禮物和信都成功帶進了夢裏。子醍來接她,遞給她一顆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藥丸,說是避水丸。子醍有些懊惱,道:“父王說要吞服,我擔心咬碎的話效果不好,或是很難吃。我本想給你帶些淡水的,可一忙起來就忘了。”木河說沒事。因為沒有水,她皺眉硬是咽了四五次才吞下去,随後将箱子遞給子醍,說:“這是送你的禮物,裏面還有一封信。你想現在打開看,還是等回到龍宮?”子醍只覺萬分驚喜,道:“你還準備了禮物!我想回去再仔細看,可是我好期待……要不,我先看一眼?”木河笑道:“那你先看看吧,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子醍一面說“我肯定會喜歡”,一面打開。她先是拿了信來讀,讀完後一下放了箱子,含淚抱住木河,說:“木河你真好。”木河也伸手回抱,忍不住紅了眼睛,道:“你這樣,我也要哭了。”子醍泣道:“那我們一起哭一場吧。”木河哽咽着問道:“我從前沒去過婚禮,婚禮上可以哭嗎?”子醍有些想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可以哭一下的,但不能哭得太狠。”

過會兒松開手,子醍繼續掀開裏面的氣泡膜,看見內容後驚喜道:“這些小鳥好可愛。”木河道:“陶瓷放久了可能會掉色,但應該不大會被海水腐蝕,希望它們可以一直陪你。”子醍不覺抽噎一下,道:“我又想哭了。”二人彼此安慰一陣,待緩過情緒,便朝龍宮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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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寂靜,幸而月亮沒有隐入雲層之後。新月淡淡的光輝透進海裏,木河能看見自己吐出的氣泡。子醍在水裏的姿态很是輕盈,像是絲綢擺動,卻并不任力左右;而木河由她牽着,仍覺前行的時候,四周的水都向她壓來、要阻攔她,少不得有些窘迫。

龍宮所在的海底不算很深,但稀薄的月色亦弱于一些海洋生物發出的瑩瑩微光。子醍說:“現在外面是比較暗,等到裏面就好些了。宮裏會點上魚油燈照明。此燈制作不易,以往合宮整晚也只會用一兩盞,但今天點了好多呢。”木河問:“你還忙嗎?有沒有我幫得上的?”子醍說:“都差不多了,我也沒什麽要做的事,只在三點前回宮更衣就行。”木河又問:“婚禮在什麽時候開始?”子醍說:“卯初,就是五點。——到妤子宮了,我們先進去吧。”子醍把木河帶到自己的房間。裏面有幾個女使正在整理婚服,聞聲擡頭,齊道:“公主。”子醍說:“我回來放個東西,你們繼續,不必在意我。”女使們應“是”。

空蕩的梳妝臺上只放着臺燈似的夜光藻,子醍将禮物放下,便開始翻衣櫃。她找到一個刻有浪花游魚紋的雙層綠石盒,取出下層的抽屜,把信放進去,再将陶瓷小鳥于上依次擺好,戲谑道:“這信以後我要日日研讀。”木河笑道:“也不知道它能放多久,你心裏記得就好。若記得,無信也罷。”子醍道:“那我回頭立馬背下來,背到日夜都記得。”木河笑道:“你最好是,我下次就查你。”木河說:“等下你記得提醒我把這個箱子帶走。”子醍說“好”。

二人出了房門,子醍欲帶木河在妤子宮四處看看。木河忽然問:“你們的婚禮都辦得這麽早嗎?”子醍說:“一般也沒那麽早。但這次我們要在辰時之前出發,趕去男方家裏,中午在那兒還要擺一場酒、做一次禮。男方家比較遠,你也不要跟着受罪了,只參加龍宮這一場就好。”木河道:“你們這兒都是辦兩場婚禮的嗎?”子醍答道:“也不是。一般只在男方那邊辦一場,但父王說牠好歹是龍王,不能這樣沒有排面,一定要在龍宮也辦。對方妥協的結果就是,兩邊都辦,但我們這邊早些。”木河說:“這也太趕了,非要一天辦兩場。他們就不能晚一日辦?”子醍不說話了。二人默然無語一陣,木河又問:“去那邊辦完婚禮你還回來嗎?”子醍好像從未認真想過這些問題,半晌後才說:“應該不大回來了,我的很多東西今日也要一并搬去。”木河問:“那我們還見得到嗎?”子醍說:“我也不知道……但得空我一定去找你。”木河忍不住嘆了一聲。二人慘淡無言,不在話下。

子醍的兩個妹妹住在對面的屋子裏,但她們此時不在,是以不好進去。隔着半透明的水晶牆,只見得層層的海藻珍珠簾。子醍引木河去看了妤子宮內那片占地四百平、高約十米的珊瑚礁,果真鮮豔奪目、壯美奇異。若無離別之苦懸于心頭,二人大抵會進去玩個痛快,但此時她們只是興致缺缺地繞了一圈。出了宮門,往舉行典禮的致福殿去,二人經過一處比妤子宮更為精致的宮殿。其重檐庑殿頂第一檐的四角上各有一條水晶雕刻而成的飛龍,每條龍又仰頭銜着一顆雙拳大小、光潔無瑕的粉色珍珠,子醍說:“這兒是母宮,是母後住的地方。但她現在應該還在致福殿幫着布置準備,不在裏面。子雄或許在,你想進去看看嗎?”木河搖頭道:“那便不了。”二人便徑直去了致福殿。

入殿只見得滿眼金紅,端的是富麗堂皇。四處點着共有六七盞魚泡罩着的魚油燈,但只堪堪不暗。殿內十幾人,或指揮,或擺設,或擦洗,或行色匆匆,龍後和子醍的兩個妹妹亦在其中。木河向她們都問了好,又聽說龍王在處理公務,故無緣得見。龍後道:“子醍,今日你就不要太忙了。還有半個時辰,你和朋友到外面走走吧。”木河在某些時候不吝于嘗試讨人喜歡,便笑道:“龍後,子醍已經帶我逛了一圈了。您通融通融,允我在裏面打下手吧,要不我可太悶了。”子醍幫腔道:“她說以前沒參加過婚禮,可好奇了,什麽環節都想看看。”龍後抿嘴一笑,道:“真是個勤快的好姑娘,那你和二妹去挂燈籠可好?”木河笑應“好”。子俨體弱,行三的子曜卻生性活躍,聞言嚷嚷着要一起去。龍後見事情不多,無奈讓她去了。

這活也不複雜,四人一起,很快就一面談天一面做完了。在致福殿又留了一些時候,木河、子醍和子俨一同回了妤子宮。子醍換好衣服便開始由人為她梳妝打扮,有人開面,有人梳頭,熱熱鬧鬧。木河在旁邊說些逗趣的話,讓子醍笑得直顫。妝師的手都不知道要往哪兒放,嘆氣道:“公主,可不敢再笑了,這樣我畫不成的。”二人一滞,露出心虛的樣子來。木河不敢再講笑話了,便說起海底之外的世界,聽得子醍一臉向往,說:“真有意思,我也想去看看。”木河說:“一定有機會的。”

子醍的一個貼身小女使忽然跑進來,說:“公主,聽說王婿來了,現在正要去子宮呢。”子醍和木河聞言對視一眼,彼此都是一副十足好奇的模樣。子醍哀求那位資歷最深的女使,道:“好姐姐,你就讓我和木河出去看一眼罷。看一眼就回來,求求你了。”女使原先板着臉,聽着子醍不斷哀求,還是心軟放行了,只叮囑道:“不能讓王婿看見,也不能去太久,遠遠地偷瞧一眼就趕緊回來。若是到了子宮外面還沒見到他們,也趕緊先回來。”子醍高興應下,下一刻便提起裙擺、和木河一起跑着出去了。出了殿門,子醍轉身笑嘻嘻地向木河問道:“你覺得牠長什麽樣?”木河說:“猜不到,但我希望很好。”子醍說:“母後也很多年沒見過牠了,只說牠大概是尋常端正的長相。反正橫豎都會看順眼的,我也不奢望什麽,只盼牠待我好就是。”

妤子宮離子宮較遠,二人快步行了近一刻鐘,剛好瞧見一隊人馬正要進去。為首的頭頂金冠、身着紅衣,前呼後擁、舉止非凡,遠遠地還能看見子宮的兩個守衛朝牠鞠了一躬,想來便是“王婿”無疑了。——可那卻是:五尺高,膚綠皮皺,一只直立行走的大烏龜!頭上還生着稀疏的毛發,覆滿龜殼的暗綠色植物長得穿出婚袍上金線繡的龍鳳呈祥的圖案。

子醍一時只覺如墜冰窟。她臉色蒼白,聲音發顫,問:“那是什麽東西?……一只烏龜嗎?”木河亦是臉色極差,擰眉道:“好像是。”子醍掐着掌心,深吸一口氣,回身便走。木河跟着她,卻發現不是和來時一樣的路,便問道:“要去哪兒?”子醍答:“致福殿。”片刻後行至殿門,子醍疾步走到龍後跟前,壓低聲音問她:“我要嫁的是只烏龜嗎?”龍後不禁皺眉,問:“誰告訴你的?”子醍說:“我親眼看見的。”龍後沉默一會兒,道:“牠家境富裕,溫和知禮……是附近海域難得的佳婿。”子醍道:“你之前還說牠長相端正,可牠明明是只又髒又醜的大烏龜。你們嘴裏沒一句實話,我再不相信了!這種好夫婿,你們誰愛嫁誰嫁,反正我不嫁。”龍後說:“子醍,你怎麽能這時說不嫁就不嫁了呢?這,這——也不好跟人家交代。”子醍道:“那你就要讓我嫁給那樣的東西嗎?母後,你忍心?”說着就紅了眼睛。龍後默然片刻,對身邊一個女使道:“你去叫龍王過來……說是有要事相商,關于婚禮。”木河握着子醍的手,誰也沒有說話。

龍王來得很快,一到便問:“什麽事情?”子醍道:“父王原先知道我要嫁的是個什麽東西嗎?”龍王聞言看向她,神色不明。從子宮外到致福殿的此刻,子醍沒有怎麽平靜過,甚至有些輕微的發抖。內心之感仿佛天上烏雲裏大雨将傾未傾,僅是陰沉寒冷地一直恐吓。但她繼續道:“那只又老又醜的烏龜,牠去子宮拜訪,您應該也看見了。那種東西——我不嫁。”龍王沉聲道:“長相不過皮囊而已。你嫁過去便是名正言順、享盡榮華的少奶奶,不必在乎這些。”而龍後在一旁垂着眼,并不說話。子醍觀他們神情,心裏一時不由又冷又恨,紛亂思緒攪得腦子發脹。她提聲問道:“父王,只是皮囊嗎?你們從前說牠品性溫和、相貌端正,如今我只相信牠的确是很有錢了,其他什麽我都不信!你們總說為我好,卻滿嘴謊言。我的婚姻到底是什麽?生意嗎?”龍王揚手狠狠扇在子醍臉上,力道大得人站不穩。牠毛發聳立,臉色微紅,厲聲道:“你對父母是什麽态度,我這些年就教出你這個樣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違抗就是不孝!”

致福殿裏寂然無聲。子醍有些生理性眩暈,鼻腔酸澀不堪。木河吓得發顫,拉着她的手将之往後拽了一下,子醍卻沒動。龍王看着她,冷聲道:“生為我的女兒、龍宮的公主,這是你必須做的事情。今日你若執意不嫁,便滾出龍宮,去附近的深海求生罷!”牠一擺手,蝦兵蟹将便欲上前圍住子醍。子醍咬着牙,忍不住看向龍後,見她落下眼淚、仍不擡頭。她有些喘不上氣,卻努力做出淡定的模樣。只聽龍王道:“若是知道好歹,現在就乖乖回去準備,莫要王婿久等。耽誤了吉時,你們這些縱容公主亂跑的女使也都要重罰。”這時,牠像是才發現旁邊的木河,橫眉問道:“你就是那個人類?子醍遇到你之後真是變了。定是你帶壞她,讓她生了野心思,如今竟連父母的話都不聽了!”牠對一衆蝦兵蟹将道:“把她也給我扔進深海,到時兩人正好可以做伴!”子醍立即伸手擋在木河前面,說:“不關她的事,不要動她。”她沉默地和龍王對視了片刻,然後說:“父王,我嫁。”龍王從鼻孔裏噴出一口氣。

子醍和木河被押送回妤子宮,龍後跟在後面。待到宮裏,兵卒繼續守在房門外,女使們也忙碌起來。木河避開衆人,拉着子醍,壓低聲音道:“我們偷偷走,你和我回家好嗎?”她搖頭不語。此時龍後走過來,看着子醍,神色悲傷道:“你父王說得對,外表是再無關緊要的,牠都是為了你好……子醍,你不知道,龍宮這些年的境況愈來愈差。到子雄這輩,龍王之位已是朝夕不保,你幾個姐妹甚至不一定有這樣的姻緣……我們都是愛你的。龍王有時口不擇言也是關心則亂,你、你莫怪牠……那些話不是真心的,你永遠是龍宮的大公主,龍宮永遠是你的家、你的依靠……”

子醍默默聽完,轉過身去,對女使道:“梳妝吧。”龍後離開了。子醍則一直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一動不動,忽地掉下淚來,又笑道:“幸好妝花不了。”木河難過極了,說:“哭出來會不會好點?”子醍看一眼計時的沙刻,道:“近卯時了。”她從鏡子裏模糊地看向木河,笑道:“我沒事的。”

她嘴角彎起的弧度很快落下來,不再看木河。時間變得漫長,回過神來卻只有眨眼的瞬間。心髒帶動着腦袋和脾胃,全身合奏般造反,發疼喊痛。她仿佛擠在恰能容身的鐵器裏沉默、呼吸。委屈和眼淚一道漂浮着離開身體,連同靈魂;又仍在海裏,時而與她裝飾華麗的軀體對望。

母後在騙她,由始至終。母後做了父王的傳聲筒,做他意志的粗略表現,她亦如此。一個孩子應該如何順從父母,一個女人又該如何順從夫君?父王說,木河帶壞了她。子醍卻從未如此想過。她忽然覺得不解,所以從前的自己會接受這樣的夫婿嗎?她竟然搞不清了,不管是這場婚禮、她還是父王,都顯得無比荒謬。

她将往事盡可能地回憶起來。如果木河真的讓她有了什麽改變,只是使她更接近真相了,而不永遠是一個活在騙局裏的傻瓜。——她遲早要像今天這樣發瘋的。她很珍惜木河,但若不是為木河,她大約也遲早會屈服而嫁給那只烏龜。

離龍宮最近的深海,是龍王的監牢。漆黑陰暗、冰冷刺骨,規劃良好地養着鯊魚、劍魚、電鳐、水母等十餘物種。她幼時見過的叔伯、親近過的姑姨中,有幾位便被綁了四肢、嘴裏塞了玉石扔進去,而後沒見過了。懷着恐懼,她想,原來我也可以被扔進去。有時,她在思考怎麽逃離那只烏龜;有時在想忍受;有時想,具體怎樣去死。

她想起從前的溫暖。三歲前的記憶都很模糊,她獨獨記得兩歲生日那天,龍醫說母後懷孕了。父王喜出望外,親吻母後、打賞仆下,又把小子醍舉高起來,說她是福星。可惜,子俨和子曜都不是父王想要的孩子。她也只有過兩次生日宴——妹妹們都沒有。母後和女使們都說,在子俨出生前,她是全龍宮的“掌上明珠”。明珠,的确比石頭好些。妹妹們将來又會是怎樣的處境?她忽然恨自己是不能飛的龍,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公主也不比少奶奶更好,此身便不是落入地獄,而是終于看見命運的地獄。誠然,外貌是不重要的,那只烏龜當然可能良善、寬容、聰敏、愛她,但她呢?她沒有選擇,只能做漂亮的新嫁娘。

女使唱着祝福的歌謠,為她梳好了發髻,一簪一釵地填滿她空白的一生,從一種空白到另一種空白。鳳冠很重,也許也是她的責任。

她以往似乎認為,父王、母後甚至子雄做的事情,都有各自的道理,都順應某種自古以來的道理,是為了龍宮、為了大家共同的幸福。這也是值得懷疑的了,行為和目的本身顯得俱不可信。她覺得自己好好坐着,卻被哪兒來的浪推着搖晃,晃動的幅度很小,一如她的身體、心靈破裂的速度,卻有無法挽回、無法停息的趨勢。為了所謂家族和命運犧牲的時候,父王會痛嗎?她想,原來我會痛,也會痛。

木河眼看着晨光破曉、早霞紅豔,龍宮裏亦是金紅一片,震耳的鑼鼓聲卻悶在了渾濁的海水裏,難達天聽。大抵是太早了,來觀禮的族群不算很多,但依舊熱鬧。新郎官身下騎着海馬,後面另跟着兩列舉牌擡轎的海物,由子宮出發,至妤子宮接上子醍,再至祖龍殿共拜先祖。而子醍着金佩玉,滿身繁重的首飾随步履輕輕搖晃,在這幾欲升天的祥和喜氣中,卻似鈍刀般走過一個又一個步驟。木河随着衆來賓參觀。拜堂禮結束那刻,周圍的歡呼如海浪驟然翻湧,使她剎那從混沌中驚醒,苦痛也變得真切起來。子醍被攙扶着起身,向禮堂外走來,木河一看她,眼裏就淌淚。她在群客最末最偏處,手捂着嘴試圖忍哭,指甲掐進肉裏,仍禁不住陣陣地發抖。旁人若看見,或許以為是不舍——但她知道,這是切膚之痛。

時間已經遲了,于是繁瑣的禮儀也被删去兩項。子醍坐上花轎,拉起簾子,撥開額前過長的珠飾,自出妤子宮後第一次望向木河,眼中已然含了淚。木河神情亦是凄然,不由上前幾步,子醍卻朝她搖頭,說的是:“不要。”唢吶再次吹響,鑼鼓喧天,一張張洋溢着喜氣的面孔或道恭喜、或議熱鬧。花轎在對望中遠去。

木河哭醒了。她張着嘴喘氣,眼淚糊了滿臉,又浸濕枕巾。房外母親敲門,問:“木河,醒了嗎?”木河不說話。母親推門而入,看見她在哭,吓了一跳,問:“怎麽哭了?哪裏不舒服?做噩夢了嗎?”木河抽噎着說:“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母親把她摟進懷裏,拍着她的背,心疼說:“別怕別怕,媽媽在這兒,要不要和媽媽說一下?”木河搖頭,只是哭,過了半刻才漸漸止住。這時父親在外頭喊:“木河起了沒?動作快點,已經七點多了!”此時本該出發,但半小時前,母親來叫木河,叫了好幾次都沒醒,便到如今。母親問:“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去跟你爸說,過會兒再走。”木河說:“不用,我好了。”母親說“好”。

在父親的姐妹中,牠同大姐關系最好。因年少家貧,是大姐主動放棄學業、外出打工,才賺來錢供牠讀書。這些年,牠一直感念這份恩情,逢年過節都會送禮問候。也想過在外面替他們夫婦各找一份工作,只是大姐和她丈夫不想離開。兩年前,家鄉的縣城新起了一個小區,父親便買了對門的兩套房子,一套給大姐家,一套自留。這次她的大女兒出嫁,父親自然也很重視,托人買了一套做工精良的金首飾,另封一個萬元的紅包做禮金。

換好衣服,帶上禮物,木河一家便去對門拜訪。踏過紅地毯,不鏽鋼門上粘了禮帶,屋裏布置得更喜慶:電視櫃上是一排粉朱相間的氣球,沙發兩側各放一個鴛鴦戲水的抱枕;茶幾則鋪绛色的布,擺了各色喜糖和花;十餘張紅底金邊的喜字錯落地貼在牆上,一路延伸進新娘卧室那扇櫻桃紅的門內。這些卻都讓木河克制不住地想起致福殿裏的紅綢金龍和珍珠油燈,甚至希望打開卧室的門,能看到子醍。

木河進門後被父親指示着喚過幾位姑姑和姑父,便站在一旁不說話了。她的思緒還在現實與夢境之間徘徊。兩者既太像又不像,夢裏子醍的眼淚溶入海水,眼前大人們正在熱絡地談天說笑,一種割裂感一度攫取了她的呼吸。

直到父親問起大姑的兒子:“少傑呢?”大姑笑道:“牠六月份不是要高考了嘛,就不敢讓牠來。但牠也有心,給姐姐準備了結婚禮物,還說什麽‘舍不得你’啊、‘姐夫對你不好我饒不了牠’啊,哎呦,很感人的。”大家紛紛附和。也不記得誰說的:“也是,高考很重要,一輩子一次的事情。”另一個人補充道:“人生大事,考上好大學是光宗耀祖、改變人生的哩。”總之,所有人都在點頭。木河遲鈍地聽清了他們說話的內容,有一絲不解,有一絲恍然,最後微微颔首。——當八年後她再想起此刻時,方才清晰明了:問題不僅是一個人的一生并不會在十八歲的時候結束,亦不僅是兩個人的人生四大喜沒有可比性;還有在場所有人的認同,和她身處其中、後知後覺的二十歲。龍宮嫁女的婚儀用了幾十盞魚油燈也照不亮卯時的天空,而最好的生辰禮是把女兒放在所謂女兒的位置、妻子放在所謂妻子的位置,是二者相交的“殊榮”。

雖然木河和子醍個人的後知後覺,抑或先知先覺,有時似乎顯得太輕太小了。在無知覺者看來,是畫蛇添足;在無希望者看來,如蚍蜉撼樹。可在知覺之外,所感大致麻木;在希望之外,所求大概黑暗。

屋子裏男女漸漸分開,母親示意木河跟上。櫻桃紅的木門開出窄窄的縫隙,木河随女眷進去,看見裏面新娘已經換上了秀禾服。衣裙繡滿金色吉祥的圖案,使人聯想到某種用以祈福的盛大祭祀;而那上好的裁剪,套在腰肢細伶伶的新娘身上,正可以襯出她的美麗、知性、優雅。大姑見木河看着新娘出神,便打趣她:“木河也想當新娘子嗎?”另一人問:“木河以後想找什麽樣的對象?”于是稚童懵懂,稚人嬉笑。

新娘妝扮完,便跪坐在喜被中央,花一樣鋪開裙擺。木河看着她鮮紅的衣服、滿頭的金飾,眼前和夢中如倒影般重疊起來。女伴們守在門口,問問題、收紅包,以測試新郎的誠意。而新郎西裝革履,排除萬難地走進來,手拿婚鞋,單膝下跪,許下這樣的誓言:“我會一直寵你愛你,不讓你受任何委屈。”這就是人們所能想象到最美好的承諾。

在一片叫好聲中,男方将女方接去夫家。隔着婚車後座的車窗,大姑和表姐彼此流淚。遠去的車好像遠去的花轎。

木河一行則先去了酒店。待到宴席正式開始,觥籌交錯、喧嘩至盛,木河安靜地聽着大人們的議論。由此知道,表姐二十二歲,即将大學畢業,而同市的丈夫大她六歲,經營一家小公司。兩家相隔不過幾公裏,又郎才女貌,最是登對。

新郎依舊是那襲黑西裝、紅色的領結,站在臺上,像一幅背景;可明晃晃的,又分明是一個人;在賓客間穿梭的時候,更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不需要虛飾、站在那裏、今日最重要的人。換好婚紗的表姐,挽着大姑父的手臂,一步步走向新郎。大姑父鄭重地将她的手交給對方,他們便開始立誓。甜蜜愛語如同拂過湖面的陣陣微風,使新娘身上層疊的白紗和鑽石在酒店的燈光下漣漪一般閃光。

她有些太耀眼了,耀眼到似乎她就是這場婚禮舉辦的意義、中心和目的,以至于在這天之外的時候,她的光芒黯淡了。木河只是不斷地想起子醍。不同的衣服、不同的場景、不同的人以及不同的年紀,她看着新郎端正的長相和表姐臉上幸福的笑容,一瞬間覺得:“或許是不同的。”

那或許是千萬種中最糟糕的可能性之一,木河想,但眼前也不會是千萬種最美好的可能性之一。她覺得自己什麽也想不明白,腦子裏混沌不堪。如果有一條正确的路,大概不在彼方、亦不在此方,而在人們不敢想象、不願想象的地方。那裏可能布滿荊棘,僅思及,就讓木河難受得想哭。

回程的車上,父母在前面說話。後排木河靠着窗戶,眼中掠過街景,流了滿臉的淚。

她從前以為,子醍的“醍”,是言“醍醐”,以喻真理;可當她後來想到四月初五,晨光熹微、唢吶震天時,恍惚覺得:子醍的“醍”,亦是“子欲悲啼”的“啼”。是那日她們相望無言的垂淚。

她對子醍懷着滿腔遺憾、不舍、眷戀和感同身受的苦痛。

木河再也沒有見過子醍。歲月又侵蝕了她的記憶,使她在回首之時悵惘,視為遺恨。幸而很多年後,她從舊事雜物中翻到了那封作為生辰禮之一的信,便好像與過往未斷絕。

親愛的子醍,

祝你生日快樂!

那晚你從月亮的倒影裏突然出現,月亮和海像詩,你也像詩。但我想到有關你最好的比喻,是珍珠。你比龍子珠更有光澤,更柔潤也更堅硬。

今天你要結婚了,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太陽、月亮、人間的燈火,都照亮你的路。(太陽笑臉)(月亮笑臉)但日後若是想要傾訴或其他,也都可以找我。

你曾說,海底有很多生物,但你只有偶爾在浮出海面的時候才能見到幾只鳥,你很向往。這些陶瓷小鳥是送你的禮物,希望它們可以在龍宮陪你,也希望你可以在水裏游舞、亦可在天翺翔。——長出翅膀目前還是有些誇張,但我們或許可以先在海灘逛逛?

你的朋友 木河

她在察覺之前掉下眼淚。

于泛黃的紙頁裏,隐約可以回憶起從前,再見到那個詩一樣的女孩。頂着兩只可愛又堅硬的小角的龍女,憧憬龍宮外瑰麗的世界,在開心時會哼歌,握着她的手溫暖得發燙。——木河不願再比她作珍珠,比作不曾獨立于須眉的巾帼。子醍就是她自己本身,而非某人的肋骨。她是千萬種可能性的集合和具現,有如海底最神秘動人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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